許徹走後,許氏從房裡走了出來,焦急地對香草說道:「草兒,你去跟你姨夫說說吧。有他這麼缺心眼的嗎?說好是師妹,咋又要照顧人家一輩子了?你還說他們倆之間沒啥苟且之事,我打死都不信呢!」香草笑了笑說:「娘,您不明白,有種東西叫精神戀愛。」「啥戀愛?」「就這樣?」蒙時點點頭道:「是啊,就這樣而已。你這麼大個老闆娘了,連州府都沒去過,說不過去吧!再說了,你的仕女會館也可以開到州府去,對吧?」「那我得去瞧一眼。」香草聽了有些感觸說道:「你們的緣分倒很長,只是最終沒有果。」「你打算走了?往哪兒去?你家鄉不是已經被大水沖了,早已經沒有親人了嗎?」「想哪兒去了呢?人家比你灑脫,說了要離開,往後都不再來找姨夫了!」「一半兒是因為同情你的謊言,而另一半是同情你們的感情。我曉得你跟姨夫之間應該沒有越過界,只是彼此地喜歡著,卻又因為姨夫已經成家而不能相守在一起。我也說不出來,我到底為啥一直容忍著你,或許是覺得單純的喜歡和欣賞比山泉水還要純淨珍貴。」好且我妹。「那我們說好了,過完年就去州府看元宵花燈。要是你覺著想留下來就多住些日子,要是不想留下來,那就再回來也行。」玉娘慘淡一笑道:「他興許早就猜到了。因為他去過我老家,應該曉得就算黃河決堤,也淹不到那兒。」「所以……」「去,沒意思,」香草扭過臉說道,「又來激將法?跟蒙易一個樣兒!」香草斜眼瞟著蒙時,覺得這小子賊陰賊陰的,卻又一時間想不明白他到底要幹什麼,便說道:「行,等本老闆娘和本老闆娘肚子裡的娃兒想想再說,擺駕,我要回宮睡覺去了!」蒙時笑著攙扶起香草道:「行,給你擺駕回宮了。好好想想吧,元宵花燈真得很好看呢!」香草翻了個白眼,晃了晃腦袋說道:「我可沒那麼容易上當呢!莫淨說好聽的話,你的動機我大大的沒弄清楚,這提議暫時擱置了!」「我明白,緣分再長也沒用,他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十年前他離開了鏢局,改走馬道了。我爹因為失去了一個有力的幫手,加上年事已高,所以也沒再走鏢了。」香草坐在床邊安慰了許真花幾句,便和蒙時一塊兒出了月圓居回蒙香樓去了。半路上,他們遇見了司璇。司璇是特意來找香草的,說玉娘有事想跟香草說。香草問道:「她有說啥事嗎?」司璇道:「下午我看張金叔和她說了一會兒子話,然後就走了。她一個人在屋裡哭了好一陣子呢,連晚飯也沒吃。我送了些過去,她竟一口沒動。」「那時候,我抱著我爹的鐵索圈站在我爹身後,看著一個穿灰衣的男人跟我爹爭著一趟走鏢的分銀。他嫌我爹給他帶的那幾個兄弟分少了,非要討個公道。我第一次看見有人敢這麼跟我爹說話,完全一副不怕死的表情。」「姨夫從前真那麼大膽嗎?」香草與她對坐而下,說道:「莫這樣說,論起來我該好好謝謝你呢!之前我還在跟姨夫說,得給你頒個最佳員工獎才能彌補你這次喝了那魚湯受的苦。」zVXC。尋梅沖亭荷扮了個鬼臉說道:「往後到了州府,遇見了可不許臉紅心跳,更不許上前打招呼,最最要緊的是千萬莫嫁給人家,那才算是不喜歡呢!」小滿見了香草,一臉愧疚道:「都怪我太粗心了,沒看好那王八東西!等我尋著他,准給他好好來幾拳。」香草道:「你也是擔心姨夫和姨娘才會走了神。吩咐夥計們去尋就是了,你不必太自責了。表哥,你瞧著姨夫和姨娘吵成這樣,心裡沒點打算了?」「沒啥,您不明白也就算了,放心,我已經派人去找姨夫了。等見著他,我會好好問個明白的。姨娘呢?」「剛剛醒,哭是不哭了,可看她那蠟黃色的臉我就心疼呀!你外婆家是窮,從小真花沒吃過啥好東西,可也沒見她臉色黃成這樣的。你二哥和辛兒在裡頭照看著,我這才敢出來跟你言語一聲。你替我問你姨夫一句,這家到底還要不要了?」「這麼嚴重?」「可不是嗎?我得上翠微堂瞧一眼。」「罷了,稍後再去吧,我看姨夫也是往那兒去的。有些事他們自己說,總好過我們在裡頭摻合。南強那事你處置了嗎?我去瞧一眼,省得你費心了。」香草看著她那傷神的模樣,問道:「你真那麼喜歡我姨夫?」玉娘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可惜純淨的東西是最難保留的。我已經試著去保留了,卻發現所有的事情一如一江春水般東流而去,不在復返了。我一早就明白,我和師兄是沒有緣分相守一生的。」「放心進去吧,我保準給您問呢!」香草心裡微微一驚,喉嚨裡的話沒有完全說出來。原來玉娘很清楚自己是在撒謊,而姨夫也曉得玉娘是在撒謊,兩人卻誰都不說破,守著這個謊相處了將近兩個月。該有多麼沉重的感情才能讓兩人達成這樣的默契呢?她知道姨夫這人向來灑脫,卻在這件事做得猶猶豫豫,唯一的解釋就是姨夫捨不得玉娘。「去拜見是遲早的事,對吧?莫非香大老闆娘害怕我外婆和徐媽媽了?」亭荷道:「少奶奶,莫帶她去!留了她給瘦竹竿大少爺做姨娘,省得你多花銀子養她呢!」香草有點疑惑,因為從來沒聽蒙時說起過。再說,她今年原本是打算就在鎮上過年的,沒想過要去州府那麼遠。回到蒙香樓後,香草問蒙時:「你打算去州府過年嗎?我聽說你派了人去打掃州府的院子。」香草想了想,覺得蒙時說得在理,便跟他一塊兒去處置南強的事了。誰知道,剛才小滿帶著南強回那小屋時,半道上給南強溜了,這會兒小滿正派了幾個夥計到處尋找呢!「沒有找過。我們相處了十年,換句話說,我跟他相處的時間比你娘姨跟他相處的時間長多了。我曾在菩薩跟前說過,或許我早已經把此生與他共處的時日用完了,該歸還了。正如同你所言,我跟他清水不沾,沒有任何苟且,我來這兒僅僅是想看一眼,看一眼就走了。」香草正要轉身走,蒙時說道:「去歸去,可得再加件厚披風才是。眼看快到十二月份了,受了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讓亭荷和尋梅陪著你去,我再叫雨竹給你送個暖手爐來。」「嫌棄我就明說,找那麼多借口幹啥呀?」尋梅笑著追了出去說道,「少奶奶,我告訴你個亭荷的秘密,亭荷有喜歡的人呢!」亭荷和香草相視一笑,往外走去。亭荷回頭說道:「看來你真有做姨娘的命,叫少奶奶趕緊打發你算了!回頭進了城直接給那瘦竹竿大少爺送去!」「替我跟你姨娘說一聲,往後我不會再來了,她安心和師兄過日子吧!」「上次答應了蒙易,要帶他和小鹿去州府看元宵花燈呢,所以打算過完年再去州府。今年我們就在鎮上和爹娘他們一塊兒過個熱鬧年,你說咋樣?」香草微微皺起眉頭,問道:「你是不是有別的主意,沒敢說出來呀?」「就為那玉娘的事,姨夫家要家變了。」香草接過話賬本,由衷地笑了笑說道:「我說不了啥,因為我是局外人。局外人說再多同情關心安慰的話,都是沒用處的。魚非我心,焉知我苦,就是這個道理。你啥時候走,我派個人送你離開鎮上。」香草問道:「上州府?你家少爺跟你說了要上州府嗎?啥時候的事?我咋不曉得呢?」尋梅笑道:「我猜的,前天我聽少爺跟寶兒爺說,派人去把州府的院子打掃出來,指不定今年要去州府過年呢!我聽說州府的元宵花燈好個熱鬧呀!人跟人擠,髮簪跟髮簪能碰在一塊兒呢!」「你喜歡的話,我那兒還有好幾樣兒,都一併送給你,橫豎往後我還能問綠兒再拿的,只當是我留給你做個念想,不枉我們賓主一場。」一陣沉默之後,香草說道:「我聽姨夫說,你們是走鏢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一定同游過很多地方吧?」「那時候——」玉娘提起從前時臉上帶著一股少女般的憧憬,「我們幾乎是朝夕相處的。但並不是我們倆獨處,還有我爹和其他師兄。我從十二歲開始,跟著我爹走鏢。路途遠又危險的時候,我爹不帶我去,留下兩個僕人照看著我。我漸漸大了的時候,便執意每趟都去,只因為一個人守在家裡等著見師兄的心情太難熬了,一路同行才是最好的。」到了這天晚上,南強還是沒找到。付大娘咬死說沒見過南強回來,香草估摸著南強應該是跑回許家壩躲著了,便派了兩個夥計往許家壩去一趟。「真抱歉,」玉娘愧疚地垂下眼簾說道,「我對你們撒了個謊話,並沒有說出實情來。」「你這臭嘴,胡說啥呀?」亭荷忙回頭去打尋梅。蒙時摟著她的肩頭笑道:「我能有啥別的主意呢?就是想了了蒙易的心願,也帶你去瞧一眼花燈會而已。你不想去嗎?」香草狐疑地盯著蒙時,虛瞇著眼睛說道:「少哄我了,一準是有事的!去了州府,還不得去拜見韓家那堆子親戚?」「嗯,我爹以前還是很有名氣的,人稱鐵索金師傅,會雙手鐵索圈的絕技。當時我爹笑話他斤斤計較,他卻說:『我可不是為了活得灑脫才出來行走江湖的,家裡還有妻兒要養活。走南通那趟鏢路途那麼遠,鞋子都費了兩雙,那可是家裡媳婦一針一線縫出來的,鞋子就不值錢了嗎?我不計較這些,那我還出來拚命做啥呢?』從那天起,我爹就收了他做徒弟,帶著他一塊兒走鏢。」蒙時和寶兒先回去了。香草等人去了玉娘住的那院子。走進玉娘房間裡,香草一眼就瞧出她哭過的痕跡。雖說已經洗過臉,重新抹了些脂粉,可那眼睛依舊是紅腫如桃的。她對香草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給你添麻煩了!」香草笑道:「你要沒用,我還能叫你做了前院的管事?從前我們倆去陳銀兒那兒時,你總是畏手畏腳的,說叫你種甘蔗還行,裝爺就心虛了。我覺得你就是少了點自信和勇氣。當初但凡在綠兒跟前像個爺們似的,你們倆只怕連娃兒都有了。你要還喜歡綠兒,或者想替你娘說句話,眼下要不說,往後只有你後悔的時候。自己想想吧!」香草點了點頭,捧著賬本離開了玉娘的房間。亭荷和尋梅走上前去,異口同聲地問道:「咋樣?」香草笑了笑說道:「啥咋樣啊?」尋梅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低聲問道:「有沒有要死要活,上吊啥的?」「你後來沒找個人嫁?是沒找,還是找不到比姨夫更好的?」玉娘苦澀地笑了笑說道:「你太客氣了,比起我心裡的苦,那算啥呢?我叫你來,就想跟你辭工,把事交託清楚了才能走人。」亭荷給香草換了身披風說道:「她真要走?捨得下張大掌櫃嗎?」香草搖頭笑了笑說:「捨不得又能咋樣呢?要叫姨夫平拋棄妻子,還是自己委屈求全做個小呢?所以,這捨得也是一門學問呢!」尋梅顧著腮幫子說道:「要是我,我可不願意就這麼走了!往後日子咋過呢?那女人要不肯讓,我橫豎就跟她扛下去唄,誰怕誰呀?」香草帶了亭荷和尋梅出來,迎面碰見了蒙時。蒙時一臉不解地問她:「我剛看姨夫出門,叫他他也沒聽見,咋回事呀?」香草笑問道:「是誰呀?我認識嗎?」尋梅繞著香草一邊躲一邊笑嘻嘻地說道:「少奶奶不認識呢!老早就不在縣城裡了,好像全家都搬到州府去了!」玉娘輕輕地點了點頭說道:「我有家的,所以我會回家。我已經跟師兄說過了,就此別過,此生再無須相見了。他不能捨了你姨娘,就只能捨了我,怪只怪我時運不濟,晚了一步與他相遇。」她說完從旁邊梳妝台上拿過了兩個賬本交給香草,這都是她細心整理出來的庫房的明細清單。「你沒趕走我,是因為同情我那個謊言嗎?」「那你能告訴我,你來這兒的目的嗎?僅僅是想跟他有這短暫的相處?」玉娘眼角滑落一滴淚水說道:「只是來看一眼,就是來看一眼而已。十年沒見,心裡總有個疙瘩在那兒。不見一面,不說一句,會覺得有遺憾的。我十二歲遇見他,那時候他已經成親了,我們的緣分就這樣遇著一半錯過一半。」香草笑道:「那東西就不用了,我還沒那麼嬌貴呢!那身子是越嬌貴越不頂用的,你先回去吧,我跟玉娘說會兒話就來。」「我早瞧出來了,你和姨夫之間,有種說不出來的默契。唯有朝夕相處過的人,才會曉得對方喜歡吃啥,睡覺有啥習慣,平時的嗜好是啥。」「說說,」香草的八卦勁兒也上來了,「趕緊說說吧!我還從來沒聽說亭荷有相好的呢!」「啥相好呀,少奶奶?」亭荷追著尋梅笑道,「是尋梅那丫頭胡說八道的!」「你打算去哪兒呢?你有家的,對吧?」「難道說你……」「黃河決堤的確淹了很多地方,可並沒有淹到我老家去。我想來這兒,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光明正大來的理由。想了很久,才想到這個理由。」香草有點驚訝,問道:「姨夫曉得你撒謊嗎?」「不必了,我自己會走。明天收拾了東西,我就離開。帶來的東西原本不多,只是捨不得師兄問亭荷姑娘要來的那幾樣香料而已。」許真花沒有回去,就在月圓居歇下了。小鹿守在許真花跟前,有板有眼地說:「爹不養你,我養你!」許真花哭笑不得,緊緊地拽著小鹿的手,眼含淚光地說:「你能養我啥呀?娘沒啥心願了,就盼著你哥找個好媳婦,你能嫁個好人家。你爹那啥的我都不願意去想了。」小滿垂下眼簾道:「爹和娘很少吵嘴,我瞧著也心急,可不曉得該咋辦呢!我想過勸那玉娘離開這兒,卻又沒敢去;想過去勸爹不管玉娘了,也沒敢去;甚至想衝到爹跟前理直氣壯地替娘說幾句話,最後還是沒去。大表妹,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沒用?」「行,離元宵還有段日子呢,你慢慢想吧,不著急。」「對了,我明天好歹也要去送送玉娘,把香料送給她,早點起床才是。」等到第二天香草趕到翠微堂時,司璇告訴她玉娘天不亮就收拾東西走了。喬大夫尋個可靠的人送了她去縣城,然後再換馬車離開。香草心裡有點遺憾,本想說些話安慰玉娘的,看來一切都沒有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