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說開了頭,後面的話也就不再藏著了。他滔滔不絕地對蘇昊說了一番,蘇昊只覺得瞠目結舌,深深理解到陳道所說的,自己的確是遭了無妄之災了。
原來,蘇昊發明了等高線地圖,兵部對此十分看重,已經存了要提拔蘇昊予以重用的念頭。後來,蘇昊帶領勘輿營深入播州,繪製了播州的軍用地圖,而且還放水淹了七星山軍屯,消滅了楊應龍的5000精兵,這兩項功勞,足夠讓蘇昊在大明軍中揚威立萬了。
在萬曆下聖宣蘇昊進京之前,兵部也曾有過要召蘇昊進京的動議,比較一致的意見,是要封蘇昊任一個不低於五品的武官,專門負責培訓測繪人員,以完成全國各處軍事要地的地圖測繪工作。不過,就在兵部討論何時召蘇昊進京的時候,太監李龍搶了個先手,讓萬曆給蘇昊下了一道進京的聖旨。
在正常的情況下,如果兵部想獎勵和重用一個人,而這個人又恰好受到皇帝的青睞,這是非常理想的情況。這意味著兵部為此人請功的奏折在皇帝那裡也能順利通過,這可就省了不少周折。
然而,這一回的情況卻是恰恰相反。從年初開始,由內閣首輔申時行發起了逼迫萬曆冊立太子的運動,萬曆與朝臣們陷入了曠日持久的冷戰。在此其間,朝臣為了讓萬曆屈服,想盡了一切辦法,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拒絕萬曆的一切提案。簡單地說,就是萬曆想幹什麼,朝臣們就反對什麼。反之,萬曆不想幹什麼,朝臣們就極力推動什麼。
在這種情況下,蘇昊奉萬曆的聖旨進京,眾人皆知,蘇昊是萬曆眼中的當紅太監李龍推薦的,身上帶著「閹黨」的標籤。對於這樣一個人,朝臣們當然不會願意看到他得到重用,於是,萬曆遲遲未能召見蘇昊,兵部也把準備提拔蘇昊的公文壓了下來,假裝沒有發生過這回事了。
「其實,王尚書也知道,改之並不是什麼閹黨中人。可是,王尚書也要顧全大局,不能因小失大啊。」陳道向蘇昊解釋道。
「顧全大局?」蘇昊這回真的冷笑了,「把一個明明對國家有用的人才,打入冷宮,不予重用,原因僅僅是為了和皇上賭氣,這就是你們所說的顧全大局?」
其實陳道的話是挺傷人的,他說兵部不能因小失大,意味著蘇昊的前程在兵部看來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無法與「國本」這樣的大事相比。但是,他沒有想到,是否使用蘇昊,並不僅僅是蘇昊本人的事情,而是涉及到國家安全的大事。古人尚知舉賢不避親仇,大明朝堂上的這些重臣們,難道連這樣一個道理都不懂嗎?
還有,把他蘇昊雪藏起來,就能夠逼近萬曆在國本問題上讓步嗎?這未免也太高估蘇昊的地位了吧。說到底,冷落蘇昊只是兵部向其他朝臣作出的一個姿態而已,象徵意義遠遠大於實質意義。
陳道尷尬道:「改之所言,也有一些道理。不過,現在整個朝堂都有默契,要給皇上一些壓力。申大人平日對兵部頗為照顧,兵部在這個時候,也不能拂了申大人的面子啊。」
「陳兄不敢來見小弟,也是這個原因嗎?」蘇昊問道。
陳道說道:「沒辦法,大家都是一體的,陳某也不能壞了大家的規矩。其實,改之在京城的一舉一動,陳某都是看在眼裡的,如果改之真的碰到什麼麻煩,陳某斷然不會袖手旁觀。至於這平日裡的應酬,陳某就不合適出面了,這一點還請改之諒解。」
「我明白了。」蘇昊點點頭,心裡充滿了無奈。
大明由盛而衰,最終被建州女真這樣一個小小的部落所滅,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官僚們成天的無謂扯皮,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到晚明時候,朝堂上有言官在沒完沒了地製造摩擦,民間有東林黨人在高談闊論,抨擊政府的一切舉措。也不能說當時就沒有人在干實事,只能說當時的場景就是一個人幹活,十個人點評,最後幹活的人沒法幹下去,點評的人卻眼高手低,根本就不願也不會幹事。當一個社會充斥著這種風氣的時候,離崩潰也就不遠了。
最可笑的是,朝臣們一邊拿著國家的事情作為賭氣的砝碼,另一邊卻並不拒絕與李龍這樣的太監進行私底下的合作。作為朝臣代理人的董天章、楊來禎與李龍關係甚為親密,陳道礙於朝臣們的所謂「默契」而不敢來見蘇昊,董、楊二人卻不忌諱直接送給蘇昊一套宅子。
國家的事情,是可以拿來做秀的。自己的利益,卻是一點也不能動搖。這些滿口忠孝禮義的朝臣們,屁股上有幾個是真正乾淨的?
「這麼說,兵部已經把我當成一個棄子了?」蘇昊問道。
陳道說道:「這倒不是,其實王尚書一直都在念叨你,說如此能幹之人,不能為我所用,實在是可惜。依陳某看,王尚書只是想避開眼下的風頭,待到事情不那麼敏感的時候,自然就會重用改之了。」
「那我現在怎麼辦?」蘇昊問道。
陳道道:「改之儘管在此住著,聽說你正在與人合作開礦,此事甚好,改之但做無妨。愚兄只有一個忠告,就是勸改之盡量與宮裡的人走動得少些,這樣日後如果兵部要重用改之,障礙也會少一些。」
「這個忠告……呵呵,恕小弟不能從命。」蘇昊微笑著說道。
開玩笑,兵部自己把他蘇昊晾在一旁,不聞不問,還讓他不要與太監來往,蘇昊憑什麼聽兵部的?蘇昊對於李龍也說不上有什麼好感,但人家畢竟在對他示好,哪像兵部這幫白眼狼,一點起碼的表示都沒有。
陳道也無語了,他知道,朝臣們這一次與萬曆的鬥爭是遙遙無期的,兵部什麼時候能夠啟用蘇昊,陳道自己也說不清楚。在這種情況下,他要求蘇昊不要與李龍等人往來,相當於斷了蘇昊的前途,蘇昊拒絕他的要求,也是情理之中的。
雙方沉默了一會,陳道歎道:「改之,其實為兄何嘗不知道此事的荒唐。邊關上的將士們非常需要地圖,兵部理當馬上對改之委以重任,讓改之能夠帶出十支、百支勘輿營這樣的隊伍,分赴各地去測繪地圖,以鞏固我大明邊防。可是,如今大家卻在為這樣的事情扯皮,誤了軍機大事,陳某心裡也好生不是滋味。
改之有怨言,愚兄也是完全能夠想像的。這樣吧,改之有什麼事情需要為兄辦,儘管開口,為兄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量幫改之辦成就是了。」
蘇昊道:「這軍國大事,小弟是不敢去插手了,你們都是朝廷重臣,想的都是國本這樣的大事,恕小弟理解不了。小弟現在想的,就是做點小買賣,掙點小錢,養家餬口。當下倒是的確有一件麻煩事,想請陳兄援手,不知陳兄方便否。」
陳道說道:「改之有何為難之事,儘管說來,愚兄就算幫不上忙,起碼也能出點主意吧。」
「我想借兵部的渠道,送幾封信到豐城去。」蘇昊說道。
「就這麼點小事?」陳道詫異道。
蘇昊道:「這對於陳兄是小事,對於小弟就是大事了。不知陳兄能幫忙否。」
「當然可以。」陳道說道,「兵部經常有信使要往各地遞送軍情軍令,改之把信交給愚兄,愚兄讓往江西去的信使替你捎到豐城去就是了。」
蘇昊能夠請陳道做的,也就是這點事了。據陳道說,兵部現在倒也還是在正常運轉的,但在涉及到蘇昊的事情上,就只能是卡殼了。據說貴州巡撫葉夢熊也專門給兵部尚書王一鶚寫了封信,詢問對蘇昊的安置問題,但王一鶚作為首輔申時行的嫡系,不得不做一個表率,所以只能忍痛把蘇昊擱置在一邊了。
不能提拔蘇昊,不意味著不能幫蘇昊做點事情。哪怕是為了獎勵蘇昊在播州的功勞,動用軍方系統替蘇昊送一封信,也是應當的。這件事,陳道自己就能做主,而且他還有充分的把握,能夠確保此事不會被其他朝臣們知道。
陳道在蘇府吃過飯,尤其是自己灌了自己幾大杯酒,以示賠禮,隨後就帶著蘇昊寫給陸秀兒、郝以宗、馬玉等人的書信離開了。他承諾,兩三天之內,就會安排人把信送走,如果快的話,六七天之內,這些信就能夠送到陸秀兒等人手上了。
徐光祖也被叫來陪陳道一起吃飯,送走陳道之後,蘇昊把陳道說的情況向徐光祖又說了一遍,徐光祖勸道:「改之,此事你也別往心裡去了。我大明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的。我等在邊關打仗的時候,因為將軍之間有矛盾而延誤戰機的事情,都是司空見慣的了,這就是承平日久的結果了。反而是在那艱難之時,大家更能同舟共濟。」
「承平日久?」蘇昊冷笑道,「我大明現在是危機四伏,這些人還在內耗,我倒真想看看大明還能承平幾日。」
「我們都聽天命,盡人事吧。」徐光祖也有些鬱鬱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