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是怎麼死的?
陳氏閉眼躺在枕褥上一陣恍惚。
「娘,娘。」
小小的身子搖搖晃晃的鑽過帳簾,爬上床。
床上的婦人帶著病弱的笑衝她伸手。
「雪娘,去哪裡玩了?」她柔聲問道,說這一句話,咳嗽了好幾聲。
「娘,吃豆饃。」小女童將手裡的半塊糕點遞到婦人的嘴邊。
婦人輕輕咬了口,含笑稱讚一聲真好吃。
「皇后娘娘給我的,只給囡囡一個人吃。」女童奶聲奶氣帶著幾分得意說道。
婦人臉上的笑散去了。
「雪娘,你以後不要吃她的東西」她說道,握住孩子軟軟手腕,「他們害死了你父親,你不要吃他們的東西」
女童手裡的糕點掉落在地上。
「娘,娘。不要死。」
噩夢醒來的女童發出哀哭,一雙手及時的伸過來輕輕的拍撫。
「雪娘不怕,雪娘不怕。」柔柔的女聲拂過。
女童昏昏沉沉的看到眼前婦人關切的面容。
夜晚的宮殿裡並不空曠,幾盞地燈搖搖晃晃,輕柔的女聲斷斷續續的聲音從窗欞中傳來。
「如今她母親不在了,小孩子家受人蠱惑說一兩句話不中聽的話,她這麼小懂什麼?怎麼就是忤逆了?你發什麼火…」
「…她父親怎麼死的,別人不清楚,我們還不清楚嗎?」
躺在裡間的女童伸手掩住嘴,將到嗓子的那口氣硬生生的嚥回去,抱著被子縮成一團。
陳氏的手揪住了衣角,只覺得心中一口氣喘不上來。
這口氣自從那時候起,就一直壓在她的心口。怎麼吐也吐不出來。
「那些大道理我懂,但這世上有些事就是沒有道理的。」德慶公老夫人沒有理會陳氏的異樣,她吐了口氣,淡淡說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他們大周皇帝一族來就該不再存在。」
「是的,輸了輸了,也不是輸不起。」陳氏開口了,躺著沒動,「但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也沒有什麼錯。」
「沒錯,對得很。」德慶公老夫人點頭說道。看著陳氏,「錯的是,認錯了仇人,認錯了恩人。」
她說到這裡嗤聲笑了笑,有些累了。便將腳擱到炕上,靠在另一邊。
「雪娘,我們陳家如今的榮寵是怎麼來的?」她說道。
陳氏嘴邊浮現一絲淡淡的笑,她沒有說話,德慶公老夫人也沒有讓她說話。
「雪娘,你以為是因為你們長房做了錯事。是前朝餘孽,所以陛下才抬西陳壓東陳,所以我們的榮耀。是踩著你父親的尊嚴得到的嗎?」德慶公老夫人接著說道。
說到這裡她也笑了笑。
「你以為你父親為了救仁宗景皇帝而身亡,可是你見過你父親和景皇帝的屍體嗎?」德慶公老夫人說道,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
陳氏木然的神情終於波動,她的呼吸急促。
「所有人都說你父親是為了救景皇帝而身亡,你見過被救者被救人者的以長劍刺穿的嗎?」德慶公老夫人慢慢說道。
什麼?
陳氏猛地坐起來。茫然的無神的雙眼看向德慶公老夫人的方向。
「你以為是太祖皇帝要殺景皇帝,而你的父親為了保護景皇帝才身亡的嗎?」德慶公老夫人接著說道。「錯了,你父親的確是要保護一個人,但那絕對不是景皇帝,他知道龍船絕對不能靠岸,這天下已經不是大周的天下,與其讓太祖皇帝為難,與其讓其他人來做這件事,他寧願他來做!他也很高興這樣做!心甘情願的這樣做!」
陳氏大口大口的喘氣,伸手攥著衣襟,已經沒有血色的臉上已經開始發青。
「你父親不是為了仁宗景皇帝死的,不是為了他們大周死的,而是為了他自己,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沒人逼他,也沒人害他,相反,他倒是坑害了不少人。」德慶公老夫人吐口氣淡淡說道,「為了他的死,有人愧疚,有人暗恨,有人傷懷,有人冷嘲,有人一心相報,有人則一心相仇,他死了倒是乾乾淨淨一了百了。」
陳氏搖頭。
「不是,不是,騙子。」她顫聲說道。
「你看,我說過,你不肯定我們說話,你只肯相信你相信的。」德慶公老夫人冷笑說道,「你為什麼叫雪?」
陳氏一愣,齊悅也愣了下。
這話題…
「有雪方知梅之艷。」德慶公老夫人扭頭看窗外,一樹梅長得彎彎曲曲。
什麼意思?
齊悅一臉茫然,卻見陳氏呆呆一刻,忽地笑起來。
「哈,哈。」她乾笑兩聲,陡然閉眼重重的倒了回去。
齊悅嚇的忙上前,搖晃著她呼喊。
「雪娘,雪娘。」
少年清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名字很好聽,給你起名字的人一定很喜歡你。」他含笑說道。
清澈的湖水中倒映出少年明亮的笑容。
陳雪低著頭不知道是腿疼還是羞澀一動不敢動。
「你的丫頭回去叫人了,你也不能這樣泡在水裡,來,我先扶你來上邊坐吧。」少年說道。
一隻修長的手伸到眼前。
陳雪將頭低的更低了。
「你是陳清的女兒吧?」頭頂上傳來少年的聲音,「我聽到你們家丫頭說的話了。」
陳雪一愣,微微抬頭,入目少年如日光般絢爛。
「你父親是我家的恩人。」少年笑道,再一次伸出手,探身,「請小姐允許我報恩。」
不是
不是…
不該報恩,該報仇的…
殿下…
陳雪的眼淚滾滾而下。
「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德慶公老夫人看著她問道,目光第二次落在齊悅身上。
齊悅被她看得微微有些發毛,伸向陳氏的手不由自主的垂了下來。
「你還有什麼要對我交代的嗎?」德慶公老夫人再次問道,目光卻依舊看著齊悅。
齊悅垂下手,看著她。神情淡然。
「沒有了。」陳氏弱弱的聲音響起。
屋子裡一陣沉默。
「雪娘,我真後悔,那時帶你去那裡。」德慶公老夫人喃喃說道,整個人不復方纔的氣勢,癱軟在炕上,眼淚流出來。
陳氏微微一笑。
「可是」她也是喃喃說道,「我不後悔呢…」
將手小心的搭在那少年的胳膊上,但又濕滑又害怕又疼,陳雪還是歪倒了,在她再次落水前。少年將她攬腰抱了起來。
陳雪嚇的尖叫。
只那一刻,少年已經轉身到岸上,將她穩穩的放下。
「你的腿可真好看。」少年說道。衝她璀璨一笑,轉身就走。
陳雪不由站起來。
「殿下…」她喊道,看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你等等我」
陳氏閉上眼,嘴邊帶著一絲淺笑。握在心口的手軟軟的垂下,一塊玉牌啪嗒從手中跌落。
齊悅咬住下唇,眼淚開始落下。
就這樣嗎?
就這樣簡單嗎?
這個人,說沒就沒了…
「齊娘子。」德慶公老夫人沙啞著嗓音喊道。
齊悅看向她。
「你已經不是定西侯府的少夫人,你也不是我們陳家的親戚,所以。雪娘的喪禮,你就不用來了。」德慶公老夫人啞聲說道。
齊悅看著她,點點頭。又看向陳氏。
「頭也不用叩了,常老夫人對雪娘有再生之恩,你又對常老夫人有恩,她當不起你的禮」德慶公老夫人說道,「你。走吧。」
齊悅看著如同陷入沉睡的陳氏,恍惚又看到第一次見她。躺椅上那病弱的婦人瞬時展露發自內心的歡喜與關切,衝自己伸出手。
真的情切的意,只是不是對齊月娘。
再見。
齊悅轉身走出去了,身後德慶公老夫人的慟哭聲響起,身邊有丫頭僕婦亂亂的跑過,哭的喊的,抱著已經準備好的衣裳的,喪布也開始掛起來。
齊悅走出門,陳宅的大門續續關上,隔絕了裡面的一切。
三天後,巨鹿王給皇帝和太后再次告罪謝恩,然後將司馬小王爺帶出了宮。
「太醫們說可以坐車移動了。」他說道。
皇帝沒說話。
「王爺,齊娘子也說了嗎?」蔡重帶著幾分關切問道。
巨鹿王含笑應聲是。
「也請了齊娘子上門住幾天。」他又補充道。
皇帝點點頭。
「好好的養著,缺什麼來宮裡拿。」他說道。
巨鹿王謝恩退了出去。
皇帝走進景仁宮的時候,病人以及太醫們都走了,只剩千金堂的弟子們在收拾那些床以及藥具,小太監們在灑掃收拾。
「陛下,太后說不來這裡住了。」蔡重一面說道。
「就說不用問的,肯定不會來的。」皇帝說道,微微一笑。
他的視線落在一邊,停了下。
透過後門的隔扇,看到那女人坐在後門的台階上。
腳步聲也沒有讓那女人回過神。
她握著手放在屈起的膝頭,看著天空。
皇帝也抬頭看了看。
空中萬里無雲,連一隻鳥兒都不見飛過。
皇帝低頭微微探身看了眼這女人,見她面色微微憔悴。
這一探身終於讓齊悅回過神。
「都收拾好了嗎?」她隨口說道,轉頭看到皇帝嚇了一跳,忙起身施禮。
「你,沒去嗎?」皇帝問道。
今日是陳氏靈柩離京的日子。
齊悅笑了笑伸手將垂下的髮絲掖在耳後低下頭。
「哦。」她說道,「今日我就不去了,都是陳家的親戚們,我,不太方便。」
皇帝嗯了聲。
「這些日子承蒙陛下關照,讓陛下和娘娘們受驚了,民婦心裡很慚愧,今日就要走了」齊悅又說道,一面再次施禮。
「剛開始,以後見多了,就習慣了。」皇帝說道。
想到這次之後宮裡的女人們的反應,皇帝還是忍不住嘴角彎了彎。
「這種事怎麼說見過了就習慣了呢。」齊悅笑道,「陛下,不是有句話說,但願藥櫃有塵土,不願天下有病人,民婦可是寧願陛下和娘娘們永遠不習慣呢。」
皇帝笑了笑。
「這話說的多好,讓人覺得真是個和藹溫和的大夫。」他說道。
齊悅笑著低頭施禮謝恩。
「陛下,雖然這些事無須回稟陛下,但民婦還是想給陛下說一聲。」她說道,抬起頭。
「你剛才在看什麼?」皇帝沒有接話,而是說道,看向天空。
「沒什麼。」齊悅忙答道,「等司馬小王爺…」
「是因為陳夫人不在了,所以不安嗎?」皇帝再次打斷她的話說道。
「是。」齊悅說道,看著皇帝。
「這個,沒什麼可不安的。」皇帝說道,負手看著院子。
皇帝說話就是大氣。
齊悅笑了笑。
「也不是因為這個。」她說道,「是覺得,挺突然的,也挺意外的,總之,人活著還是好好的珍惜吧。」
皇帝嗯了聲轉身。
齊悅忙又喊住。
「陛下,民婦請辭醫女,望陛下恩准。」她說道,低頭施禮。
皇帝轉過頭看著這個矮身大禮的女人,神情微峻。
縱然是明知已經再三打斷她要說的話,她還是一定要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