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於停了。
寒氣卻似乎更重了些。
這場紛紛冬雨落下了一地的憂傷,不知弄醉了多少人兒,弄疼了多少人心。
五柳居門前的五棵柳樹已是光禿禿地只剩枝椏,遠遠看去像是蓬鬆的亂髮,等待著來年發芽。
蕭雲站在門階前,抬頭凝視著由董必武先生題詞的「五柳居」牌匾,心裡面泛起了五味雜陳」「小說章節。
五年前,他跟蘇楠曾來過這裡,只是當時大門緊鎖,沒能進去,這次來,卻燈火亮,大門開。
「小七,進去吧。」張至清回頭喊了一聲他,率先邁步而進。
蕭雲從神遊四海的恍惚狀態回過神來,摸了摸鼻子,慢慢跟了上去。
十名惡來魚貫而入,拱衛室內安全,天師會警衛處的十名警衛及五名狼士分散在五柳居四周。
從紅旗路的石屋過來,開車只有不到十分鐘的路程,蕭雲卻一路很忐忑,甚至在張至清提議到五柳居走走,他都下意識有過拒絕的念頭,但最終還是開不了口。為什麼?蕭雲不停地在拷問自己。在還沒面對張至清時,對他恨之入骨,可到了他跟前,那股沁入到骨髓的恨意居然就找不著了?
究竟為什麼?
蕭雲想不通。
在他還沉浸在無限的內疚疑惑中的時候,張至清已經開始一路行走,一路介紹五柳居了。
這所房子建於清末光緒年間,前後共造了18年,造房子的那個阿太的兒子,從出生到考取秀才,這房子才完工,所有的磚瓦都是自己燒的,隸屬於富陽龍門孫氏後裔。在民初北伐戰爭的時候,被孫傳芳的軍隊毀過一次,孫氏一門也沒了蹤影,房子就一直沒了主。解放後,時任h南軍區司令員、國防部副部長的蕭醉翁榮歸故里,看上了這所房子,修葺過一番就作為在寧州的居所。
房子總體面積不大,一進大門就是一個八十見方的院落,一棵石榴樹,落光了葉子,只剩下瘢節粗糙的樹皮以及乾裂硬朗的枝條,仿若洗盡鉛華,褪去盛裝,**著身體。樹底下就是一塊不規則的魚池,上面蓋了一層石榴枯葉,池水很髒,下面滿是青苔,早已沒了魚兒。院落後是一幢兩層樓的老房子,門窗格扇雕刻精緻,細細看,木雕上的題材相當廣泛,有山水花鳥,幾何紋飾,還有人物造型。
古宅一樓的廳堂很高,廳堂的樑上也雕刻了花紋,由於蕭醉翁自號鶴山老人,他的老對手兼老戰友燕中天就拿出了一塊大大的牌匾,上書「鶴山堂」三字送給他,老底子這塊匾就是掛在廳堂上的,依稀可以想像當年的氣派。興許有人會定期打理的緣故,即便這房子很久沒住人了,但也沒見著幾張蜘蛛網,乾淨整潔,一塵不染。
張至清帶著蕭雲上了二樓,從二樓窗口往下看,是天井,天井裡有一塊用小石子鋪就的圖案。
「從這裡看下去,圖案是一隻鹿,如果雨過天晴,就看得更清楚了。」張至清微笑道。
蕭雲好奇張望著,似乎能想像到母親在這裡生活的一點一滴,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倍感親切。
走馬觀花地瀏覽一遍後,張至清又帶著蕭雲下樓,穿過天井,走到後院,很小,只有四十方。
「這後院是你媽媽出生之後,你姥爺擴建的,沒有在土地證規劃範圍內,屬於違建。」張至清說到這兒,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有感染力,就像古廟鐘聲,會穿透人心,「這兒原來有一個葡萄架,葡萄籐曼饒開來很美,可惜敗了。葡萄架下的這個鞦韆,是你媽媽童年最喜歡的一個玩具,我跟伯玉、曉峰每次過來找她,都會遠遠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就知道她又在蕩鞦韆了。」
蕭雲驀然憧憬,卻詭異地看了眼張至清,不明白為啥他出賣了自己姥爺,還能如此氣定神閒?
這個中年人太奇特了,他不抽煙,不喝酒,不飲茶,不沾毒,不好色,不愛賭,不喜鬧,熟讀諸子兵法,素稔史記名篇,偏好魯迅,喜愛莎士比亞,熱愛柴科夫斯基,每看一遍《懺悔錄》都會被觸動,每翻一遍《基督山伯爵》都會被打動,懂得烹飪,時常懷舊,留聲機裡播放黑碟老歌,一手草書離塵脫俗。他似乎並不屬於他所在的時代,他所在的世界,他好像去錯了時空的流亡貴族,自得其樂,但離群索居。沒有任何理由的,張至清總是讓蕭雲想起了姑蘇城外寒山寺的一縷檀香,倫敦老_城區爬滿常春籐的一堵灰牆,落雨的杭州上塘河,濃霧中維多利亞式樣的街燈,一切舊的,美麗的,而又昏暗的事物。
「七,你是不是有話要問我?」張至清雙手負在身後,雙目凝視著葡萄枯籐的一滴水珠。
「你是官,為什麼要涉黑?」蕭雲直接問道,他想以這個為突破口,瞭解這個中年人的真實。
「這不是一個『黑』字就能概括的,這是江湖,你對江湖的定義瞭解多少?」張至清反問道。
「不多。」蕭雲點燃了一根煙,在自己老子面前抽煙,他多少有點不自在,但又想驅走煩躁。
「社會保障缺失之處,必有江湖。」張至清回頭看了一眼蕭雲夾在指間的煙,沒有表態,繼續道,「在《白石老人自述》中,齊白石說起過一段往事:光緒二十一年(1895)大旱災,饑民一群一群到有錢人家吃飯。『他們去的時候,排著隊伍,魚貫而進,倒也很守秩序,不是亂搶亂撞的。到了富戶家裡,自己動手開倉取谷,打米煮飯,但也不是把富戶的存谷,完全吃光。吃了幾頓飽飯,又往別的地方,換個人家去吃。鄉里人稱他們為吃排飯。』這是儒家『禮法』治下,華國鄉村裡社會保障和救濟的場景。但可惜的是,這樣的場景並不多見,雖然我們的民眾已是最好的民眾,可史書裡記載更多的,是轟轟烈烈的『搶大戶』,白石老人筆下溫情脈脈的傳統秩序蕩然無存,這便是江湖孕育的溫床。」
蕭雲訝異地望了一眼張至清,沒有說話,只默默抽了一口煙。
「這個『江湖』,不是簡單的黑社會,也不是一味的暴戾無道,其中就包括了捻黨,也包括了捻黨之前的天地會、白蓮教;還包括了捻黨之後的哥老會、義和團、洪門、袍哥、青幫、白槍會、紅槍會……甚至於**。這些林林總總的『江湖』幫會,歷史早已留給它們各式各樣的定評。天地會和白蓮教被貼上了『反清復明』的標籤;哥老會和袍哥們身上既有辛亥的榮光,也有走私鴉片販賣人口的劣跡;義和團帶著蒙昧推動了一場盲目排外運動而被西方驚為『黃禍』;洪門一直要求他們的『大哥』孫中山給予自己一個合法的政黨身份;根據地裡的白槍會和紅槍會在國共兩黨與日軍之間艱難地輾轉騰挪,**則被定性為『反動會道門組織』。這些組織,都有著自己的主張或者宗旨,儘管有些主張顯得偏激,有些宗旨過於幻想,但也是起到了團結人心推動大勢的作用。黑龍團、公子黨、白山黑水堂、西狼會,在外人看來,只是一個黑社會組織,但我不這麼看,它們遲早將作為推動歷史車輪的重要砝碼。」張至清語氣講得很平淡,但任誰聽了,都會有一種醍醐灌頂欲血噴張的感覺。
「你想利用它們作為鎮壓的工具?」蕭雲反應過來,黑亮雙眸驚悚地猛然睜大。
「任何變革,都需要流血,只有血才能讓人們清醒,才能讓人們馴服。」張至清淡淡微笑道。
「你不覺得將你的政治夢想,凌駕於人們的安居樂業,是很殘忍的事嗎?」蕭雲捏緊拳頭道。
「有人問孟子,推翻夏桀、商紂,是不是弒君,是不是不義。他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什麼意思?破壞仁的人叫做『賊』,破壞義的人叫做『殘』,毀仁害義的殘賊,叫做『獨夫』。人們只聽說把獨夫紂處死了,卻沒有聽說是君主被臣下殺害了。我要消滅這個國度所有的『賊』,所有的『殘』,所有的『獨夫』,有什麼殘忍的?」張至清輕描淡寫道,仿似被雨水盥洗後的一片竹林。
「你這是揠苗助長,反烏托邦作祟!」蕭雲恐懼了,恐懼於這個中年人成竹在胸的激進。
反烏托邦,與烏托邦相對,指充滿醜惡與不幸之地,反映的是反面的理想社會。
在這種社會中,物質文明氾濫並高於精神文明,精神依賴於物質,精神受控於物質。
「哈哈,兒子,你果然跟他們是一樣的反應。」張至清清沛而笑,一點兒也不介意蕭雲的過敏反應,而他口中的「他們」,應該是泛指吧,輕聲道,「**無敵,這是『反烏托邦』的原則,也是我秉承的理念。喬治·奧威爾在他寫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科幻小說《1984》中說,『做_愛本身就是造反』,一次**就是對黨的一次打擊。裡面的主人翁溫斯頓對他的女友說過一句話,『你只是一個腰部以下的叛逆』。我很認同這句話。套用亞里士多德的一句名言,理性就是對激情的克服。而腰部以下的叛逆,只是將這個世界由一種激情交給另一種激情。事實上,二十世紀乃至現在都並未誕生真正的『反烏托邦』精神,因為只有烏托邦才能反烏托邦。當一個盼望不至於羞恥的真正的烏托邦隱匿了,那些虛假的烏托邦你怎麼去反呢,你的所謂反,其實只是替換。我要做的,就是用更好的社會,替換現有的社會。」
蕭雲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著張至清,他真是這世上最為風度翩翩的殺手、怪客、武士和復仇者。
「你就不怕被釘入歷史暴君的史冊中嗎?」蕭雲忍不住問道。
「歷史是勝利者抒寫的,為什麼每一個亡國之君都被歷史記載為十惡不赦禍國殃民?因為這是新朝筆下的歷史,而新朝皇帝需要用亡國昏君的污名,為自己的執掌江山正名固基。我也不想陰謀卑劣,也不想背上罵名,但為了給這條路點亮光芒,就注定了要有些特殊手段。鱷魚長得太像鱷魚了,所以每天撕咬搏殺。葉子長得太像葉子了,所以落下分道揚鑣,人長得太像人了,所以明爭暗鬥防不勝防。」張至清輕輕歎了一口氣道。
「你已經是剛愎自用,聽不進任何意見了。」蕭雲指間的那根煙,已經積余了一寸長的灰燼。
「開創一個新世界,需要我這種近乎病態的執著,任何一絲的猶豫或者退讓,都會前功盡棄。」張至清雙目堅定,仿若一座巍峨大山,任何的風吹雨打電閃雷鳴,也不會影響他的意志,輕聲道,「16世紀初葉,著名的殉道者威廉?丁道爾,為了將《聖經》譯成英文,使英國老百姓能直接閱讀聖經,而被天主教會燒死在火刑柱上。然而,丁道爾卻如同上帝的一把鶴嘴鋤,鋤動了教皇引以為豪的主教制根基。一百年之後,另一位殉道者蓋伊·福克斯因為對國家的一項法令不滿,法令『剝奪』了他們的宗教信仰,便策劃炸毀國會。雖然最終未能成功,但也讓世界看清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在福克斯死了6年後,沒被他炸死的詹姆士一世,主持翻譯的英文欽定版聖經,以5個先令的價格大量出版。」
蕭雲緊皺雙眉。
「兒子,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最高**官,別以為這是理想主義,這只是一個腰部以下的叛逆。如《聖經箴言書》裡面所說,『有一條路人以為正,至終成為死亡之路』。真正的希望需要血,需要火藥味,真正的英雄永遠是丁道爾、福克斯和那些天路客們。我會用三十五年的寂寞謀劃,換一場漫天煙花眾人來看,來驚動,來歌哭,來歡喜。當東方曙色初動時,我會帶來光。」張至清平靜微笑道。
蕭雲看清了這抹笑容,可他卻覺得這抹永恆微笑的下面並不平靜,反而詭譎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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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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