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珩揮揮衣袖,在丞相府眾人的目光中瀟灑的走了。
蔣琬等人飛奔到堂上,卻看到諸葛亮歪伏在案上,面如金紙,口角有血。
「丞相,丞相……」驚呼聲此起彼伏。
「公琰……」諸葛亮緊緊的揪住蔣琬的袖子,淚水混著血水,從眼角垂落:「我們……敗了。」
「敗……了?」蔣琬大吃一驚,心頭湧起一陣陣不安。「丞相,什麼……敗了?」
「我們的一切謀劃,都在魏霸掌握之中。劉敏等人行動失敗,現在……」諸葛亮一句話沒說完,一口鮮血湧出,嗆得他咳嗽了幾聲,暈厥過去。
丞相府頓時大亂。
很快,整個長安都亂了,謠言不脛而走。有的說,天子下詔,封魏霸為晉王,卻要奪魏霸的兵權,把他誘回關中,然後再像漢高祖殺韓信、彭越一樣,將他殺掉。有的說,這是丞相的主意,與天子無關,天子也是被丞相所迫。主謀人是丞相,使者劉敏是蔣琬的表弟,副使劉鈺是丞相親信劉琰的兒子,他和魏霸有仇,如果不是丞相故意安排,劉鈺怎麼可能有機會擔任副使,這分明就是一個早就謀劃好的圈套,什麼封王啊,都是虛晃一招,不管魏霸答不答應,都是死路一條。派那麼多死士去,哪裡是要帶回關中,分明就是要當場格殺的。
謠言像風,數天之內就吹遍了關中。關中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被這股風一吹,頓時寒徹入骨。
不管是天子下的詔,還是丞相矯的詔,既然魏霸沒死。他必然要反撲。關中能擋得住魏霸的進攻嗎,姜維能是魏霸的對手嗎?
眾說紛紜,惶惶不安。
……
李嚴站在窗前,含笑不語。他緩緩的搖了搖頭:「魏子玉,你終於等得雲天見月明了。年紀輕輕。好忍性啊。這一次,人贓俱獲,丞相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李豐站在他身後,喜形於色:「父親,魏霸一定能贏麼?」
「那還用說?」李嚴回頭看了李豐一眼:「劉敏被擒,馬忠、諸葛恪等人一一落網。丞相發出去的幾分密詔想必也落入魏霸手中。這幾分詔書,就足以把丞相釘死。至於陛下……」
李嚴笑了一聲:「就算不死,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按魏霸的要求,把丞相一系的人趕盡殺絕,將所有的大權轉交給魏霸。然後等著實現他命中注定的重任,把皇位禪讓給魏霸。一是被姜維等人挾持,宣佈魏霸是叛臣,與魏霸決一死戰,最後把自己的命也送掉。」
李豐想了良久:「他會選哪一個?」
「不是他會選哪一個,是丞相讓他選哪一個。」李嚴收起了笑容,哼了一聲:「他就是一個傀儡。現在是丞相的傀儡,能不能有機會做魏霸的傀儡,還要看丞相願不願放手。」
……
丞相府吵成一團,姜維和張裔吵了起來,幾乎要拔刀相向。
張裔認為,如今魏霸已經全面掌握了優勢,又有詔書在手,不論是實力還是道義,優勢都掌握了魏霸一邊。關中是以天師道信眾為主,魏霸本人是天師道的冶頭大祭酒。又有張仙姑相助,他對天師道眾的吸引力只怕還在朝廷之上。一旦魏霸要攻關中,這些天師動眾必然響應,裡應外合,就憑你手裡的那點大軍。守得住關中?
既然守不住,不如主動放棄。由幾個人把責任攬過去,給魏霸一個交待。政治嘛,就是互相妥協,魏霸總不會一意孤行,執意要將丞相府的掾屬全部趕盡殺絕吧。這可不是幾個人,哪一個人身後不站著一個或大或小的家族?更何況這裡面有些人還是他的鄉黨。人殺得太多了,難免會積累仇恨。這一點,魏霸不會不明白。他要的是權利,給他權利就是了。
姜維嗤之以鼻。魏霸還沒來,你們就先怕了,未戰先怯,怎麼可能打得贏?沒錯,魏霸的實力是強勁,可是他還沒有強勁到天下無敵的地步。當初他戰無不勝,在彭城下,不是險些一戰而亡?比起彭城,關中的實力強勁多了,地理條件也有利多了。關中四塞,八百里秦川,再加上隴右的養馬之地,就算暫時魏霸打到關中,我也能守得住,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再說了,你說找幾個人把責任攬過去,那麼你認為應該是誰?丞相,還是我,還是陛下?這都是你們的一廂情願,魏霸的目的就是篡位,他怎麼可能殺幾個人就放手。
姜維拍著胸脯說:「丞相,你不要擔心,劉敏等人失手,只是意外,是魏霸的運氣好。運氣再好,總有用完的時候。就目前而言,他如果敢樹起反旗,恐怕老天都不會容他,他的好運氣也就用盡了。」
諸葛亮勉強睜開了眼睛,揮了揮手,示意姜維留下,其他人先退出去。
蔣琬等人不解,卻還是退了下去。諸葛亮招了招手,讓姜維走近一點。姜維跪在他的病榻前,握著他的手,含淚道:「丞相,千萬不能退縮啊。」
「伯約,你實話對我說,劉敏失手,是不是早在你預料之中?」
姜維連忙搖頭:「丞相,這怎麼可能。楊熊也罷,那一百死士也罷,都是我多年積累的心血,我怎麼會把他們送給魏霸殺?」
「那你的底氣從何而來?」諸葛亮瞪著姜維:「你有什麼把握?」
姜維猶豫了片刻:「丞相,除了楊熊等人,我還安排了一個人。」
諸葛亮厲聲道:「誰?」
姜維舔著嘴唇,遲疑了半晌,才說道:「西平人郭修,也就是曹魏郭太后的族人。」
諸葛亮猛的坐了起來,驚愕的看著姜維,身體繃得緊緊的。他抽出手。指著姜維,手指和聲音一樣顫抖:「伯約,你好大的……膽子,居然連我都敢瞞著。」
「丞相,我不是要瞞你。」姜維大驚。向後退了一步,連連叩首:「我只是擔心魏霸有戒備,楊熊等人無必勝之算,所以這才安排了了一個後手。而且,如果郭修提前得手,則魏霸為曹魏刺客所殺。對我等也是一大好事啊,丞相,你說是不是?」
「蠢材!」諸葛亮怒不可遏:「此等事,從來只有一次機會,哪有第二次機會。不論是誰動手,都會引起魏霸戒心。郭修又是敵國之臣,魏霸怎麼能容他近身?你現在還相信郭修與楊熊失手無關?」
姜維的臉也白了。他聽到劉敏等人失手的消息時,第一個反應就是可能有人洩密了,而且這個人很可能就是郭修。因為只有這樣,郭修才有可能接近魏霸。可是,他雖然埋怨郭修自行其事,事已至此。卻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郭修的身上。如果站在郭修的角度來說,用楊熊等一百多人的性命來給自己創造一個機會,算得上心狠手辣。這樣的人,反而比楊熊更有可能成功。
但是,這件事他一直瞞著諸葛亮,如果諸葛亮因此而剝奪他的兵權,把他逐出丞相府的核心圈子,那他可能等不到郭修得手,就會輸得一乾二淨。到時候,郭修的成功。只會便宜了其他人。
「丞相,你聽我解釋……」姜維連忙把自己的理由說了一遍,然後連連叩首。
諸葛亮喘著粗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姜維小心翼翼的解釋道:「丞相,魏霸對丞相早有戒心。數日之內,幾路伏兵盡入魏霸之手,想必是早就部署好的,對劉敏等人,他又怎麼可能一點準備也沒有?由此想來,楊熊等人本為就不是萬全之計。如今魏霸殺了楊熊這樣的高手,又拿到了把柄,正是得意忘形之時,反而是戒備最松的時候,郭修很有可能一擊得手啊。」
「魏霸處心積慮,如今一朝得手,又怎麼可能放過丞相府?他必然要藉著這個機會,步步緊逼,以實現他篡位自立的野心。當此勝負成敗之機,怎麼能不戰而勝?丞相,再堅持一下,最後的勝利一定是我們的。這時候如果退縮,別的不說,丞相不僅父子祖孫必遭毒手,你還會背上千古罵名……」
「別說了。」諸葛亮惱怒的一揮手:「滾!」
姜維一愣,忍不住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滾回潼關去,立刻將陳睿控制起來。」諸葛亮的聲音低若蚊蚋,細不可辨。姜維卻一下子聽懂了,連忙呯呯磕了兩個頭,轉身飛奔而去。
姜維一走,蔣琬就走了進來。諸葛亮無力招招手:「公琰,磨墨,我要給陛下上表。」
蔣琬猶豫了一下:「丞相,你身體不佳,這兩天又太勞累了,還是休息一下為好,有什麼事……」
「公琰,三十年勵精圖治,竭盡心力,依然一敗塗地,必也命乎。」諸葛亮坐了起來,瞇起眼睛,瞟了一眼已經偏西的太陽,臉上也多了幾分紅暈,幾分留戀:「我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趁著這餘暉未盡,我要安排一下後事。」
蔣琬聽了,心頭一驚,還要再勸,黃月英走了進來,輕聲說道:「公琰,不要再勸了,聽他最後一次吧。天意如此,夫復何言。」
蔣琬鼻子一酸,低下了頭,快步走了出去。黃月英在諸葛亮身後緩緩坐下,從袖子裡拿出木梳,輕聲說道:「夫君,我再給你梳一次頭吧。」
「好。」諸葛亮微微頜著,端身正坐。
諸葛攀和諸葛瞻走了進來,乖巧的坐在一旁,低著頭,雙淚長流。
黃月英梳得很慢,一下一下的梳得很細心,生怕碰傷諸葛亮的頭皮。諸葛亮的頭髮已經非常稀疏,甚至能看得頭皮上的老人斑。他病得太久,連頭皮都有些皺了,一不小心就會被梳齒劃破。
淚水,無聲的從黃月英的眼角滑落,濕潤了諸葛亮花白的頭髮。
黃月英給出他梳完頭,帶著諸葛瞻,諸葛攀起身離去。諸葛亮也精神了幾分。他重新挺直了腰,拿起筆,開始寫奏表。這封表雖然不到千字,卻寫了足足近一個時辰。每一筆,似乎都有可能是諸葛亮的最後一筆,看得蔣琬心驚肉跳,冷汗淋漓。
當諸葛亮寫完最後一筆,他放下筆,將表推給蔣琬,啞聲道:「公琰,看看。」
蔣琬連忙拿了過來,仔細的看了一遍。這一看,更讓他敬佩不已,即使到了這個時候,諸葛亮的思路依然清晰,書法一絲不苟,文辭優雅,論證情理交融,絲絲入扣,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重病纏身的人寫得出來的。
「丞相,這必然又是一篇傳世名作啊。」蔣琬由衷讚道,他抬起頭,看了一眼諸葛亮,卻突然愣住了,眼淚奪眶而出,撲倒在地,放聲大哭:「丞相——」
諸葛亮一動不動的坐著,雙目圓睜,卻已經沒有了呼吸。
一抹如血的餘暉越過牆頭,照在他的臉上,金光燦爛。
……
建興十六年,二月初十,酉時初刻,丞相諸葛亮卒,享年五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