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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驚無險的擺平了老爹,魏霸終於享受了衣錦還鄉的榮耀,先是被主母張夫人當著幾個弟弟妹妹的面誇了一頓,又被弟弟妹妹們圍在中間,用景仰的目光注視著,然後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飯,盡享天倫之樂。
晚飯後,魏霸被魏延叫到了後院的小樓上。關上門,父子兩個相對而坐。
魏延把關羽的那口萬人敵擺在案上,刀還在刀鞘裡,並沒有狗血的拉出半截,但是魏霸卻清晰的感受到了那份殺氣。接下來,如果他有一句話答得不能讓老爹滿意,估計老爹就算不拔刀砍他,一頓海扁肯定是逃不掉的。
「知道我要說些什麼嗎?」魏延殺氣騰騰的說道。
「知道。」魏霸小腿雖然有些抽筋,臉上卻依然帶笑。「我不僅知道你要說什麼,我還知道是誰讓你說的,老爹,你要不要先聽我說一遍?」
「嗯咳。」魏延有些尷尬的咳嗽了一聲,醞釀了半天的氣勢轟然瓦解。他有些惱羞成怒,瞪著眼睛道:「豎子,別跟老子耍滑頭,老子問什麼,你答什麼便是了。」
「好。」魏霸非常配合的說道。
魏延長吸了一口氣,又慢慢的呼出來,反覆兩次,才讓自己恢復了威嚴。「第一,你是不是想稱王?」
「是。」魏霸不假思索的答道,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什麼?」魏延勃然大怒,長身而起。伸手就要去拔刀。魏霸一動不動,只是抬起眼皮瞟了魏延一眼,臉上一點驚訝也沒有,平靜得如一泓秋水。魏延反倒有些愣住了,他瞪著魏霸,半晌才低吼道:「豎子,你何德何能,居然敢覬覦王位?」
「阿爹,你覺得我和孫權比,誰更無恥?」
魏延快要暴走了。雙眼通紅。咆哮道:「你跟什麼人不好比,非要和孫權那個小人比?」
「既然如此,那孫權能封王,我為什麼不能封王?」
「那是形勢所迫。豈能以常理論?」
「以前是形勢所迫。那也情有可原。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孫權的命就捏在我們手裡,只要陛下一聲令下,我就可以把孫權的首級砍了。為什麼丞相不同意削藩。反而在暗中支持孫權?」
魏延啞口無言。
魏霸接著說道:「曹魏篡漢,是天下之敵,我們目前實力不夠,無法斬殺曹睿,只能暫且忍著。可是我們完全有實力讓孫權做不成吳王,為何還要容忍?丞相既然能容忍孫權稱王,為什麼不能容忍我稱王?何況我要的地方不過是一個荒島,而且是我自己收復的,我要的不過是一個虛名而已。」
「高皇帝……」
「高皇帝如果不殺韓信、彭越,也不至於逼反了英布,如果不征英布,他也不會以皇帝之尊親臨一線,受傷早逝。」魏霸侃侃而談:「高皇帝說異姓不得封王,可是後來證明,長沙王吳芮就沒有反,七國之亂卻是劉氏同姓子孫。由此可見,反與不反,與是不是異姓無關。」
「你……」魏延氣急敗壞,臉漲得通紅,卻說不出一個道理來。要論口才,他哪裡是魏霸的對手。難道真的不管青紅皂白,拔刀把魏霸砍了?
魏霸伸過手,輕輕的按在刀鞘上,把刀從魏延的手裡拿了過來。說實話,刀放在老爹的手裡,他的確不太放心。他把玩著那口萬人敵,雲淡風輕的說道:「阿爹,丞相的心思,你是猜不透的,所以,這渾水你還是不要趟了。你辛苦了那麼多年,最後還是一場空,連一萬精騎都被人奪了。是不是要等我們魏家被人趕盡殺絕、滿門抄斬才滿意?」
魏延的眉頭挑起,殺氣迸現。「這麼說,你不僅要稱王,還想再進一步?」
「我不知道。」魏霸坦然的看著魏延:「我只知道,誰想對我的家人不利,我就十倍的奉還給他,不管他姓諸葛還是姓羊葛,姓劉還是姓馬。要指望我俯頸就戮,任人宰割,那是休想。阿爹,你願意那是你的事,我肯定不願意。」
魏延鼻息粗重,眼神閃爍。魏霸的話不中他的意,可是他又無法反駁。他絕不是那種肯洗乾淨脖子等人來砍的人,如果有人想要對魏家不利,根本不需要魏霸跳出來,他會第一個跳出來。魏霸說的全是他想說的,可是這和他的理念又不一樣,難道他也要背叛丞相,背叛先帝?
「阿爹,我是不是一個不孝之子,可曾有過忤逆的行為?」
魏延不解的看著魏霸,不知道魏霸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他想了想,搖了搖頭。魏霸對家人極好,這是有目共睹的,就算是主母張夫人對他有所偏頗,他也沒有頂撞過,對兄弟妹妹們更是關懷備致,無人能出其右。
「那到目前為止,我可曾有過不臣之舉?」
魏延搖了搖頭,魏霸也許有些囂張,可是在他看來那都不是事,不過是少年輕狂,和奸臣無關。
「那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丞相這麼針對我?俗話說得好,孝於親者忠於君,我不違忠孝,他一心提防我,姜維那個豎子連寡母都可以棄之不理,反倒成了忠臣?」
一提到姜維,魏延徹底不淡定了,全線崩潰。
看著老爹一臉的鬱悶和糾結,魏霸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賭對了,老爹是個暴脾氣,如果跟他遮遮掩掩的表忠心,也許現在能矇混過關,以後遲早也要面對這個問題。不如把這個問題捅破了,把事實擺在他的面前。他雖然對劉備忠誠,對諸葛亮敬重,卻不代表他是個能忍辱負重的人。讓他伸著脖子讓人砍,那是絕對做不到的。就是諸葛亮也沒這威信。
讓他自己去思考,應該比蒙騙他更能解決問題。至少他現在已經明白自己是被迫無奈,並不是天生就是反骨仔。萬一老爹是個死忠派,那也沒什麼關係,他也沒說一定要反,總能把話圓回來。
要動拳頭,他也許不是老爹的對手,要玩心機,他還真不怕誰。
扔下老爹一個人在書房裡抓狂,魏霸走了出去。輕輕的帶上了門。
……
諸葛誕穿著一身常服冬衣。站在廊下,看著東南角剛剛一顆枝幹虯結的老槐,沉默不語。
他在這裡已經站了很久。
這裡是西跨院,李譔做魏府西席的時候。曾經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現在。李譔已經成了魏霸麾下技術精湛的大祭酒。剛剛由會稽船廠轉到豫章船廠,將要負責那裡的技術改造工作。他雖然是個匠師,但是沒有人敢輕視他。原因很簡單,魏霸重視技術超過任何人,而水師的將士們也知道沒有這些匠師,就沒有那些強悍的戰船,他們也就無法在戰船上橫掃對手。
所以,沒有人敢輕視技師,也沒人敢眼紅李譔等人的豐厚待遇。
住在這個院子裡,諸葛誕感慨良多。他對戰船很熟悉,但是他知道自己懂的那些只是皮毛,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他終究只是一個使用者,不是一個設計者,而交州水師最犀利的軍械永遠是下一個,那些技術精湛,有些神經兮兮的匠師才是那些軍械無盡的源泉,是無數個像李譔這樣的人成就了交師水師的強大。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諸葛誕轉過頭,看到魏霸緩步走了進來。
「公休,不打算過府去看看?」魏霸似笑非笑的說道。
諸葛誕微微一笑:「等幾天也無妨,不急在這一時。」
「近在咫尺,卻不過去探望一下,將來丞相知道了,恐怕會失望的。」魏霸和諸葛誕並肩而立,目光越過圍牆,越過那株老槐。「也許,現在就有人在那裡等你。」
諸葛誕眼神一縮,半晌無語。過了片刻,他啞聲笑道:「我去了,也只能給他們帶去失望,與其如此,不如不去。」
魏霸轉過頭,看了諸葛誕一眼,笑了起來。他伸手拍拍諸葛誕的肩膀:「公休,你也許不是你們諸葛兄弟中最聰明的,但卻是最明智的,將來琅琊諸葛氏大概還要靠你這一支光宗耀祖。有時候,選擇比努力更重要。」
諸葛誕驚駭莫名。
魏霸點點頭,轉身走了。諸葛誕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姿勢,久久沒有動彈。一滴冷汗,從他的鼻尖滑落,滴在地上,摔得粉碎。
……
深夜,皇宮偏殿。
諸葛亮躲在床上,閉著眼睛,呼吸平穩,彷彿睡熟了一樣。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吱呀一聲輕響,門被人推開了一條縫。諸葛亮立刻睜開了眼睛,眼神清明湛然。來人快步走到床前,將燈撥亮,露出了真容,正是諸葛均。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有些不安。諸葛亮已經坐了起來,他雖然沒有看諸葛均一眼,卻感覺到了他的不安。
「沒來?」
諸葛均坐在床邊,點了點頭。
「什麼時辰了?」
「子時三刻。」
諸葛亮的眼角一陣抽搐。他咬緊薄薄的唇,滿是褐斑的面皮在高聳的顴骨上蠕動著。過了良久,他擺了擺手,諸葛均欲言又止,起身離開。諸葛亮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像。黑暗中,兩行溫熱的液體從他的臉頰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又慢慢變得濕冷,一直冷到他的心靈最深處。
偏殿裡一片死寂,只有他急促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如鼓鳴,如旗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