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良久,諸葛亮慢慢的轉過身,看著姜維那張年輕而疲憊的臉,輕歎一聲:「伯約,僅有決心是遠遠不夠的,你面對的可不是普通人,那是一個近乎無隙可擊的奇才,而且……而且他羽翼已成。」
「孟子有言:雖千萬人,吾往矣。何況是魏霸一人。」
「可是這一人,卻當得千軍萬馬,著實難以應付啊。」諸葛亮輕歎一聲,晃了晃剛收到的那封信札。「就拿眼前這件事來說,你說怎麼應付才好?」
姜維啞口無言同,剛才的豪情壯志轉眼成空。
這封急信是南陽的宗預發來的。他發現了南陽有一股暗流,有人在調查水師,似乎和什麼技術洩密有關。查的人級別很高,連孟達都沒放過,看樣子是李嚴授意的,至少也得是李豐主持的,否則身為南陽主將的孟達不會一點脾氣也沒有。
宗預並不知道這件事的原委,他只是因為自己也被調查了,所以才覺得事態嚴重,按照慣例向諸葛亮通風報信。可是接到信的人——不論是諸葛亮還是姜維——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剛剛和費禕進了一番較量的諸葛亮更是心裡透亮。
這件事看起來是李家父子在做,其實背後是魏霸在推波助瀾,目的很明顯,就是要逼他就範。
他更加懷疑魏霸的用心。也正因為如此,他才那麼嚴厲的對費禕說,也就是對魏霸說。你如果能做一個純臣。那當然沒話說,我非常高興,可是如果你不肯放棄自己的野心,那我就要和你戰鬥到底,不惜一切代價。
從眼前的形勢來看,魏霸能放棄他的野心嗎?根本沒有可能,他的行事從裡到外都透著陰謀的味道。
這是一個可怕的敵人,文武雙全,實力強勁,貪婪而且狡詐。
諸葛亮現在非常後悔。如果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不會讓魏霸進入武陵,把他困在成都做一個閒職,又哪裡會出現這樣的局勢。現在他也明白馬謖當時為什麼會極力主張讓魏霸去執行這個任務,因為馬謖早就有了異心。他要和魏霸結成聯盟。自成一派。
現在馬謖在成都。魏霸在荊州,裡應外合,把李家父子玩弄於股掌之上。一日千里,翩然有翱翔之意。怎麼阻擊他們,對諸葛亮來說是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他縱有千般智謀,現在也鞭長莫及,力不從心,更何況魏霸和馬謖前面還有一個同樣不可輕視的宿敵李嚴。
如果沒有魏霸和馬謖在背後支持,諸葛亮根本不會把李嚴放在眼裡,在此之前,李嚴一直被他壓制在江州不能動彈,沒有還手之力。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李嚴有了強援,他已經不具備任何優勢。
聽到李豐坐鎮江陵的那個消息起,諸葛亮就聞到了其中危險的味道,可是他又能如何?他不僅無法阻攔,還要為怎麼保全姜維而絞盡腦汁。
導致姜維并州之敗的罪魁禍首是魏延,要想保住姜維,就要貶斥魏延,可是貶斥魏延就會和魏霸直接發生衝突。李嚴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肆無忌憚的發動反擊,要將他唯一的臂膀姜維斬去,讓他孤立無援,束手就縛。
這似乎是一個死局。
面對這個死局,姜維有赴死之心,可是赴死之心卻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
姜維不擅權謀,這成了他最大的短處。要與魏霸較量,他要學習的東西還很多。諸葛亮心急如焚,他不知道自己一旦撒手而去,面對魏霸,姜維還有沒有一點取勝的機會。
諸葛亮覺得很累,真正的心力憔悴。舉目四望,他居然找不到一個能幫上忙的助手。挑遍了自己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人有和魏霸、馬謖正面交鋒的實力。
而這兩個人都曾經是他身邊的人,現在卻成了他的敵人。
諸葛亮的嘴裡有幾分苦澀。他不期然的又想起了那件雪白的狐裘。
魏霸是怎麼想的,他是真想和我攜手,還是只想利用我來擊敗李嚴,走向那個至尊的位子?
諸葛亮抬頭看天,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天空滿是烏雲,星光被烏雲遮住,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混沌一片,殊無可觀。
蒼天,這是要拋棄大漢的徵兆嗎?
諸葛亮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低低的呻吟了一聲,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卻發現手臂一點力氣也沒。緊接著,兩條腿一軟,他高大的身軀慢慢的傾倒,就像一座山忽然崩塌。
姜維大驚,搶上前去,將諸葛亮抱在懷中,嘶聲驚叫:「丞相!丞相!」
……
費禕回到住處,看著那件狐裘,暗自歎了一口氣。狐裘上的體溫已經被山風吹盡,一根根如雪的白毛手感柔軟,卻沒有一點溫度。
費禕知道,他的任務失敗了,諸葛亮拒絕和魏霸合作,他要求魏霸放棄一切。這怎麼可能呢,魏霸根本不可能放棄已經擁有的權利和地位,他只會要求更多。他能主動和諸葛亮講和,已經難能可貴。如果諸葛亮願意放棄成見,對他加以引導,也許魏霸在短時間內還不會孤注一擲。諸葛亮提出這樣的要求,無異於主動堵死了那條路,逼著魏霸越走越遠。
費禕坐在燈前,盯著搖曳的燈光,想了很久。事情到了這一步,他似乎已經沒有太多的選擇,可是一想到從此要和諸葛亮分道揚鑣,他還是有些猶豫。
他是諸葛亮一手提拔起來的。他不是荊襄人,也不是元從系,恰恰相反,他身上無法抹去劉璋舊臣的烙印,如果沒有諸葛亮,他現在不可能有今天。諸葛亮於他有知遇之恩,可是今天,他卻要離開諸葛亮,轉投魏霸的麾下。
他有一種背叛的愧疚感。
怎麼會變成這樣?
費禕既有些恍惚,又非常茫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諸葛亮是如此的聰明睿智,又有人才濟濟的荊襄系作為後援,即使是在益州系內部,他也有著不少知交,怎麼會走到如此窮途末路,形單影隻?
費禕撫著狐裘,若有所思,一聲歎息。
費禕第二天早上離開的時候,驛館靜悄悄的,有些冷清,冷清得近乎冷漠。在清涼的晨風中,他離開了終南山,奔向長沙。
他不知道,在他背後的觀星樓上,諸葛亮面如金紙,氣若游絲。
……
費禕行經南郡的時候,被沿途的景象嚇了一跳。
大半個月前,他途經南郡北上的時候,南郡還是一片荒蕪,走上大半天路,除了同樣是路過的商旅,根本看不到幾個人,現在沿途卻隨處可見忙碌的人群,越是接近江陵人越多,麥城以南,居然看到了許多正在興建的村落。
費禕非常好奇,他停了下來,向正在忙碌的百姓討口水喝。一個穿著半舊棉衣的半大小子給他端來了一碗水,還有一個熱乎乎的麵餅,轉身就要跑。
費禕一把拉住了他,半大小子掙扎著叫道:「你喝你的,喝完把碗放在路邊就行了,我忙著呢。」
費禕笑瞇瞇的說道:「你忙什麼,看這樣子,你還沒有十歲吧?」
「我九歲,過了年就十歲了。」小子下意識的挺起腰,讓自己看起來更強壯一點。他用袖子擦了擦鼻涕,隨即又意識到這麼做不對,連忙將袖子上的鼻涕小心的擦在鞋底上。
「那可不像。」費禕故意逗他道:「我看你最多七八歲。」
「才不是呢。」小子皺了皺鼻子:「我那是餓的。」
「餓的?我看你這餅可不差,有這樣的餅吃,還能餓著?」
「那是以前餓下的。」小子眼睛一瞪:「我們現在有鎮南將軍幫忙,每天有餅有米,怎麼會餓著。你看著吧,再過半年,我肯定能長得又高又壯。」
費禕心思一動:「鎮南將軍?你認識鎮南將軍?」
「那當然。」小子驕傲的昂起頭:「經過洞庭的時候,將軍請我們吃飯,我也去了,還參觀了將軍的戰艦呢。」
費禕被魏霸贊為長袖善舞,那可不是隨便說的。他的確很擅長與人打交道。沒花多少功夫,他就把那半大小子的秘密打聽得清清楚楚,知道眼前這些剛剛冒出來的百姓都是來自以豫章甚至更遠的地方的吳地百姓,甚至有不少直接是東海的海盜。
費禕大致明白了魏霸的用意,把這些人安置在南郡,一方面可以減輕土地重新分配的壓力,不至於對他所轄的地區造成太大的衝擊,另一方面,這些人剛剛遷來,需要大量的物資,而這些是李豐無法解決的,只能向魏霸求助。魏霸慷慨出手,既解決了李豐的難題,得到李豐的信任,又在這些百姓的心裡種下了種子,將來一旦有事,這些百姓天然的就會更支持他。
這就是收買人心,從這些百姓的話語中,費禕知道李豐大概還沒有想到那一步,他甚至沒想到應該把這個施恩的權利抓在自己手裡,根本就是一個無知得近乎蠢遇的官場新丁。換了別人,只要略有常識,都不會給魏霸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