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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30章 橋山月 文 / 莊不周

    姜維遭遇了他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個夜晚。

    奉命在六盤山下阻擊張郃的這段時間,他每天都會給諸葛亮發軍報,也會每天都收到諸葛亮的軍報。他們之間相隔兩百七十里,快馬要一天一夜,消息不可能及時,但是連續起來,他們還是能互通有無,在心理上並沒有太多的間隔。

    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天睡前看一遍丞相的軍報,寫一份軍報匯報今天的戰況,並且回答丞相軍報中的問題,已經是姜維的必修課。沒有接到丞相的軍報之前,他很難入睡,經常要等到半夜也要看完才能放心的入睡。

    好在諸葛亮也是個嚴謹到古板的人,這個習慣從來沒有打破過。

    然而,這個習慣在曹植到達汧縣之後的某一天突然中斷了。

    姜維坐在行軍榻邊,托著頭,手指摁在太陽穴上。太陽穴呯呯的跳著,像他的心跳。

    他心裡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到目前為止,他收到了最新情報是曹植到達汧縣,即將與丞相開戰。對這一戰,他有足夠的信心,丞相也有足夠的信心。三萬以逸待勞的主力面對一萬多長途行軍的疲憊之師,縱使曹植有兩三千騎兵在手也不足為慮。汧縣的地形沒有給騎兵衝鋒留下多少空間,而諸葛亮也為騎兵準備了不少利器,比如拒馬陣,比如壕溝。

    諸葛亮之所以不主動與曹植接戰,而是留在汧縣靜候,某種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些措施。如果在野戰行軍中,這些措施倉促之間難以準備,可是在準備好的陣地上,這些就是騎兵的噩夢。

    姜維想不出諸葛亮有戰敗的理由。

    可是。開戰之後的第二天,他卻遲遲沒有收到諸葛亮的軍報,這讓他對之前的論斷不那麼自信了。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誰知道會出現什麼意外情況,謹慎如諸葛亮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要不然這軍報怎麼突然中斷了?

    「什麼時辰了?」

    「子時三刻了。」一個年輕的婢女走過來,撥弄了一下油燈,見盞裡的燈油已經快要見底了,猶豫了一下,看看姜維:「將軍。還要再等嗎?」

    姜維皺皺眉,猶豫了一下:「加點燈油,我再看一會兒地圖。」

    婢女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提來了油壺,添了些燈油,將燈撥亮了一些。她看看姜維,欲言又止。姜維聽到他的腳步聲,不由得詫異的轉過頭:「你怎麼還不出去?」

    「將軍……」婢女漲紅了臉:「這兩天水勢漸漲,也許有山洪擋住了路,軍報延誤了……」

    姜維笑了起來。不過笑容一笑即收。「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去拿點吃食來。」

    婢女膽怯的應了一聲,不敢再勸,轉身出去了。姜維歎了一口氣。目光重新落回地圖上,卻怎麼也看不進去。他知道這個婢女是好心,張郃就在咫尺之遙,明天還要戰鬥。他到這個時候還不睡並不合適。正如這個婢女所說,這兩天氣溫高了。雨水又多,送軍報的人也許是在路上被突然出現的河水阻住了,他大可不必這麼緊張。

    可是,他就是放不下心。

    過了一會兒,婢女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粥,肉香頓時瀰漫在大帳裡。姜維食慾大開,幾口就把肉粥喝完,渾身湧起一股熱氣,一天的疲憊都消散了不少。他看了一眼那婢女微紅的小臉,突然來了說話的興致:「你叫什麼名字?」

    「烏裡婭。」婢女吐了吐舌頭,又按照正式的禮儀回答道:「回稟將軍,妾身叫烏裡婭。」

    「烏裡婭,你不是漢人?」姜維詫異的說道:「怪不得你的漢話有些怪怪的。」

    「我是漢人,不過在扶余長大,烏裡婭是扶餘人的名字。」婢女笑嘻嘻的說道,她一高興起來就忘了禮節。「烏裡婭的意思是橋山的月亮。」

    「橋山的月亮?」姜維有些出神,目光看向帳外,一輪圓月懸掛在山巔,靜靜的照看著人間。「好美的名字。不過,你的相貌可一點也不像扶餘人。」

    「我大母是扶餘人,我阿爺原來是關中橋山的漢人,是逃難到扶余去的。阿爺年老,受不了北海的苦寒,想回家,要死在關中的土地上。我們一家人從北海回來,半路上被鮮卑人抓住了,做了幾年的奴隸。前些年,鮮卑人自相殘殺,我們才趁亂逃出來。」烏裡婭眼圈一紅:「不過阿爺和阿母都死在路上,只有我和阿爹逃到了塞內,回到了關中。」

    「那你怎麼到軍中來了,關中這些年百姓過得還可以啊。」

    「關中是過得還可以,不過我們沒有戶藉,沒有土地,要麼給那些大戶人家為奴,要麼加入天師道。阿爹在北海的時候信赤山神,不願意改信天師,又不給做佃戶,他會點木匠活,還會磨刀、修鎧甲,就到軍中輜重營來謀個生路,我幫軍士們洗洗衣服,煮煮飯,混口飯吃。」

    烏裡婭說著,開心的笑了起來:「將軍,我煮的肉粥好吃吧?傷員們最愛吃了。」

    看著烏裡婭像鮮花般綻放的笑臉,姜維眉頭皺了皺。他知道軍中輜重營有些招募來的雜役,女子在營裡也不罕見,特別是護理傷員,女子比男子更有耐心,對撫慰傷者更在行。不過,在軍中的女子都有可能成為營妓,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烏裡婭笑得這麼開心,不知道是不知道自己的命運,還是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估計在她的心目中,能活下去便是一種奢侈。

    姜維莫名的心痛起來。他想了想:「你煮的肉粥的確不錯,以後就留在我的大營裡,專門給我煮粥。」

    「好啊好啊。」烏裡婭興奮的拍著手:「我最喜歡……」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姜維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笑了笑。真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自己給了她這麼大的好處,連謝個恩都不會。

    「你以後別叫烏裡婭了。」姜維看著外面的月亮,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忽然奇跡般的平復下來。「就叫橋月吧。我要休息了,以後你每天早上給我準備一大碗這樣的肉粥。」

    「好的好的。」橋月兩隻烏黑的眼睛發著光,臉上飛起兩抹緋紅,如三月的桃花。

    ……

    朝陽升起,夏侯霸率領兩千騎兵沿著汧水河谷向北奔馳。他也不敢回頭看,生怕眼中的悲傷讓部下看見。可是他更清楚,他身後騎士們的心情並不比他輕鬆。

    他握緊了百辟刀上的雀環。那是一隻展翅欲飛的朱雀,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被固定在這枚刀環上,現在,他終於可以展翅高飛。

    他的**也許會倒下,可是他的靈魂卻會翱翔九天。

    「吁——」夏侯霸輕挽韁繩,勒住了戰馬。戰馬慢慢的停住了腳步,不停的甩著頭,甩著尾巴,抖動著毛皮,汗水順著有些發暗的毛往下淌。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這些戰馬的體質嚴重下降,一夜的奔馳讓它們疲憊不堪。

    夏侯霸下令下馬休息。他雖然知道時間緊迫,但是保持戰馬的體力也非常重要。曹植讓他來奔姜維,接應張郃進入關中,這個任務並不輕鬆。如果戰馬體力不足,衝擊力會嚴重下降,很難撼動姜維的陣勢。從汧縣一戰,他已經領教了諸葛亮戰陣的嚴整,姜維據說是諸葛亮親手調教出來的弟子,在練兵方面頗有手段,他的戰陣大概也不是那麼好沖的。要不然,以張郃和田豫的老練,姜維早就被打敗了。

    機會可能只有一次,這是曹植和近萬的將士用性命換來的,他不能輕易的浪費掉。

    夏侯霸看了看四周的地形,找來嚮導詢問了一番,找了一個曹植給他的地圖上標注的位置,在裡面休整。與此同時,他派出體力尚好的騎士在河谷裡設伏,務必不讓一個蜀漢軍斥候或者傳令兵通過。諸葛亮和姜維之間的聯絡主要就是沿著這條河谷進行,別的地方當然還有通道,卻不及這條河谷快捷,控制了這條河谷,在很大程度上就掐斷了諸葛亮和姜維的聯繫,哪怕是延遲一天時間,也是非常必要的。

    在捕殺蜀漢軍斥候的同時,夏侯霸派出了自己的斥候,繞過姜維的陣地,盡可能的和張郃取得聯繫。他離姜維的背後只背景下一百五十里,放馬奔馳,一天就可以到,但是曹植給他準備了十天的糧食,就是給他更多的時間,不要因為糧食而手忙腳亂。

    現在,夏侯霸可以從容的部署。他仔細的回憶著曹植這段時間來的表現,揣摩著曹植可能採取的辦法,猜測著姜維、諸葛亮可能的反應,他要用從曹植那裡學來的兵法來擊敗姜維和諸葛亮,為曹植報仇,收復關中。只有如此,才能告慰曹植的在天之靈。

    思索片刻後,夏侯霸找來了體力和武技都最好的親衛營:「你們埋伏到山谷中去,前後二十里,不管是什麼人,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統統不准過。誰要是放跑一個,提頭來見。」

    「喏。」親衛們雖然也很疲憊,卻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倚著石壁,疼得直咧嘴的牛金看著夏侯霸,眼中露出讚賞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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