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的攻擊力度超過了諸葛亮的預計,特別是兩道拒馬陣的失守讓諸葛亮非常意外。在他看來,曹植最多只能攻破三道陣,以攻破每道陣需要兩千人來計算,三道便是六千人,幾乎是曹植現有可用兵力的一半左右。按照常識,不管意志多麼強悍的戰士,一旦傷亡超過一半,信心就會受到重挫,士氣會急轉直下,到了這一步,能控制著部下不至於崩潰,就算是難能可貴了,要想繼續攻擊,而且是繼續攻擊實力明顯超過自己的敵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是,曹植偏偏做到了,而且超出了諸葛亮的預計。他不僅連破三道拒馬陣,而且動搖了蜀漢軍的士氣,直接導致第四道拒馬陣不戰而潰。
諸葛亮通過血腥的殺戮控制住了局面,但是他卻無法將曹植趕回去。現在,曹植離他不到四百步,雖然霹靂車和連弩車都無法傷到他,可是箭矢和石彈卻可以攻擊到中軍的前沿。
這對蜀漢軍的士氣打擊不小。
諸葛亮不想退,也不能退,中軍就不能移陣,面對魏軍的攻擊,他們只能多豎盾牌,加強防備。向朗更是緊張,他生怕有流矢流彈傷到諸葛亮,下令虎步監孟琰率領數十名虎步營士卒上前保護諸葛亮。
雖然他和諸葛亮之間明爭暗鬥,可是他非常清楚,諸葛亮不能死。不管是從荊襄系的利益還是從蜀漢國的利益來說,諸葛亮現在都不能死。
諸葛亮在重重保護下,全神貫注的注視著戰場。夜色籠罩了河谷,雖然點起了不少火把,終究不如白天看得清楚。特別是他因為勞累過度,眼力並不好。白天還勉強能夠應付,一到了晚上,百步之外,對他來說就是模糊一片,只看到忽明忽暗的影子,卻分不清是敵是我。
諸葛亮暗自叫苦,眼睛睜得酸疼,卻還是無法適應這種夜戰。他越發的不安起來,卻又不好明言。現在不是他想不想打。而是曹植根本不打算結束,他只好捨命陪君子。
曹植卻是越戰越勇,他一手舉著戰旗,一手舉著戰刀,指揮著一批又一批的勇士衝上前線。不斷的衝擊著蜀漢軍的陣地。只要衝破這最後一道拒馬陣,諸葛亮的前軍陣地就算易手,他就可以直接面對諸葛亮的中軍。到了那時候,諸葛亮要麼以中軍迎戰,要麼調集左右兩軍向前靠攏,密集防守。那樣的話,他的機會就來了。
河谷地寬約一千兩百步。諸葛亮在這裡擺下了最常見的八陣,除了前面的前後左右中五軍之外,在大陣的後方還有三個方陣,每個方陣兩到三千人不等。這三個方陣是為了防守來自後方的敵人的。也是留作最後決勝負的預備兵力。一般情況下,這三個方陣是不會動的,甚至連中軍和後軍都不會動,真正參與戰鬥的是前軍。前軍如果不敵,則左右兩軍會相機前移。遮到中軍的前面,或者向前突,與中軍形成包抄之勢。
諸葛亮的陣設在汧水西,在汧水東的坡地上,他還安排了一個大約兩三千人的戰陣。這是為了防止魏軍騎兵由汧水東岸繞到他的背後。僅憑這兩三千人當然無法擋住魏軍騎兵,可是卻足以阻滯魏軍騎兵的速度,給援兵渡河爭取時間。
曹植的計劃就是擊破諸葛亮的前軍,逼著諸葛亮調集左軍或右軍前來支援補充,這樣一來,他的兩側兵力就會減弱,夏侯霸就有了突擊的機會。如果是攻擊中軍,那還遠遠不夠,中軍的戰陣是最厚實的,僅憑這兩千多騎根本無法突破,可是要突破留作後陣的三個方陣中的一個,那就相對容易多了。
至少有一線機會。
為了能將這一線機會放大,曹植才堅持夜戰。夜戰,會給騎兵衝鋒帶來困難,可是同樣也會給守方帶來困難。在黑夜之中,更難發現急速衝鋒的騎兵,互相之間也不能像白天那樣通過戰旗來傳遞消息,而戰鼓聲傳遞消息總不如戰旗來得直接,來得快捷,來得明白。
更何況在黑夜之中,敵人無法確切的看清騎兵的數量,心理上的恐懼也會因為黑夜的原因而被放大。
這就是曹植的計劃,也是他能做到的極致,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線機會。
那些士卒不知道這些,他們只知道如果不能突破諸葛亮的戰陣,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既然陳王可以不怕死,他們也沒有道理,更沒有資格怕死。就是憑著這麼一種簡單的信念,他們向蜀漢軍的陣地發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擊。
諸葛亮的血腥手段震懾了拒馬陣裡的士卒,大大延緩了曹植的攻擊速度,卻依然無法阻擋住瘋狂的魏軍。苦戰一個時辰後,拒馬陣終於易手。
曹植將戰旗插到了最後一道拒馬陣上,站在他身邊的是三千多筋疲力盡,氣喘吁吁的士卒。為了攻破這最後一道拒馬陣,他付出了兩千多人的傷亡。現在,除了那倒在地上呻吟的士卒和隱沒在黑暗中的兩千餘騎,就只剩他身邊的這三千多人。
他已經油枯燈盡。
可是曹植卻沒有退縮,更沒有一絲頹喪,他揩去了臉上的血污,啞著嗓子大聲的吟唱起來。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這是屈原的《國殤》,是為數不多能在軍中流行的歌謠,也是最貼合從軍將士的歌謠。在後世人看來,這是典雅到拗口的文辭,可是在中古時代的軍人看來,這首《國殤》卻是他們的心聲,不少人都能熟練的吟唱。此刻,聽著曹植唱起這首《國殤》,所有會唱的人都跟著唱了起來。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哼唱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整齊。隨著旋律的激昂,魏軍士卒的眼神亮了起來,腰桿挺了起來。他們不是在吟唱,而是在大聲的吼叫,每吼一聲,身體中的力量就多增加一分。他們聚集在曹植周圍,一個個怒髮衝冠,慷慨激昂。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曹植舉起戰刀,厲聲嘶吼:「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勇士們,生為人傑,死為鬼雄,黃泉路上,得與諸君同行,植死而無憾!」
一個虎賁郎舉起了戰刀,厲聲長嘯:「追隨大王,死而無憾!」
更多的魏軍士卒舉起武器,放聲大笑:「死而無憾!」
「跟我來!」曹植接過一面盾牌,舉步向諸葛亮的中軍殺去。
「願與大王共生死!」親衛們吼叫著,搶上幾步,衝到了曹植的前面。
更多的士卒怒吼著,爭先恐後的向諸葛亮的中軍衝去。他們沒有什麼嚴整的陣形,只有一往無前的殺氣。他們無視十倍於已的敵人,眼中只有曹植的身影,只有燃燒的火焰。
諸葛亮從指揮台上站了起來,分開護在他身前的親衛,走到台邊,看著遠處晃動的火把,沉默不語。他看不到曹植的面容,可是他能聽到那熟悉的楚歌,他也知道這首《國殤》代表的意義。
向朗走了過來,默默的站在諸葛亮的身邊。他是荊襄人,對這首由楚人先賢創造的《國殤》當然瞭然於心。
楊儀也走了過來,臉色蒼白,小聲的提醒道:「丞相,一人拚命,十人不能當,萬人必死,橫行天下。曹植要拚命,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諸葛亮點了點頭:「傳令,左右兩軍突前,掩護中軍。」
「喏。」楊儀轉身下令去了。
諸葛亮轉過身,看著向朗,眼神有些疑惑:「向公,那些騎兵哪兒去了?他們會不會趁著夜色離開?」
向朗眉頭一皺,也有些擔心起來:「丞相是說……隴關?」
「不僅是隴關,還有陳倉。」諸葛亮擔心的說道:「我前些天得到王平送來的消息,說是郝昭率領萬人出了冀縣,沿著渭水集結了不少船隻,還有不少糧食,我擔心他會冒險過箕谷入關中,已經安排文長前去堵截,萬一夏侯霸回師……」
向朗的眉頭擰了起來,半晌沒有說話。他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情報,這麼重要的事,諸葛亮居然沒有給他通個氣,這也太不把他當回事了。如果不是被眼前形勢所迫,只怕等臨渭的戰事結束,他這個負責上邽防務的蕩寇將軍還被蒙有鼓裡。
見向朗不說話,諸葛亮的臉上閃過一抹愧色。此時此刻,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向向朗解釋。
兩人沉默著,各自想著心思。
曹植卻已經殺到了陣前,率領著如狼似虎的親衛營,勢不可擋的殺向蜀漢軍的中軍。中軍將士嚴陣以待,左右兩軍也奉命向中軍靠攏,向曹植的身後包抄過去。他們跑得非常快,眼看著就要將曹植包圍在其中。
曹植大喜,厲聲嘶吼:「傳令,騎兵出擊!」
「喏!」緊跟在他身後的傳令兵敲響了戰鼓,戰鼓聲沿著山谷傳了出去。
夏侯霸突然跳了起來,側耳傾聽了片刻,大吼一聲:「所有人上馬,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