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聖明!」司馬懿長跪不起,精緻華麗的頭盔放在一旁,露出扎得一絲不苟的頭,插得端端正正的簪。)司馬懿年近五十,頭中卻沒有太多的白,看起來像是個四十歲的人。
看著司馬懿卑微的身影,曹睿的眼神緊了一下,隨即又化作平靜。他巋然不動的坐在榻上,看著遠處的樊城,任由司馬懿跪在那裡,也不叫他起來,一切都顯得那麼天經地義。
隨侍的曹宇嘴角微微一挑,隨即又斂去笑容。劉曄無動於衷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孫資卻低下了頭。在曹睿的天子之威面前,他沒有劉曄那麼強的底氣來保持平靜。
「說起來,你也和魏霸交手多次了,你可有什麼心得?」
曹睿平靜的聲音如刀似劍,直刺人心,司馬懿伏在地上,看不到他的臉色。可是曹宇眼中卻掠過一抹失望。曹睿這句話問得很傷司馬懿的自尊,可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卻是有讓司馬懿繼續統兵的意思,否則又何必問他,直接貶斥了便是。
「臣……略有心得,敢請陛下聖裁。」
曹睿微微頜,司馬懿雖然沒有看到,卻彷彿感覺到了,慢慢的抬起頭,目光和曹睿交匯在一起。他很平靜,一點羞愧或者緊張的樣子也沒有,相反有些興奮的意思。曹睿輕哼了一聲:「有何心得?」
「房陵之戰,魏霸引吳軍入塞,臣便覺得他善於借勢。此次引吳軍攻襄陽,不過是故技重施,並不奇怪。」司馬懿不急不徐,緩緩道來:「逆蜀襲取關中,急需休養生息,又懼孫權襲取永安,是以在襄陽挑起事端,以解關中、永安之危,這又是一次借勢。」司馬懿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一次借的勢規局遠比上次為大,可見此子經過一年多的歷練,眼界大開,將來必成我大魏之勁敵。」
曹睿攏在袖子裡的手捻了捻,沒有說話。
司馬懿接著說道:「有此眼力,有此心計,固然難得,卻不足為懼。我大魏人才輩出,陛下天心獨運,在陛下面前,魏霸這等小智如螢火之於明月,不過得逞於一時而已。」
曹壑的眼角抽了抽,目光有些冷。
「然,魏霸有其獨到之處,足以讓我等為之警惕。」司馬懿話鋒一轉,拱了拱手:「陛下,水師覆沒之後,臣百思不得其解,然前些日樊城一戰,臣險些被穿雲一箭射殺,驚駭之下,這才恍然大悟。」
「哦,你悟出了什麼?」曹睿的眼珠慢慢的轉了一下,目光從樊城轉移到了司馬懿的臉上。
「魏霸用兵,在於出奇制勝。」司馬懿一字一句的說道:「他的奇,不是指他用兵之道奇,而在於他的機械之術,能讓他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他躬身拜了拜:「陛下,此處離樊城雖有千步之遙,可是臣為陛下安全計,還是請陛下小心為上。」
曹睿眉心微微一蹙,沉吟不語。劉曄卻睜開了一直半瞇的眼睛,嘴角撇了撇,帶著些許戲謔的笑道:「驃騎大將軍,你的意思莫非是說,你戰敗並非戰敗之過,而是魏霸有利器的原因?」
司馬懿欠身施禮:「請子揚教我。」
劉曄啞然,張了張嘴巴,什麼也沒說,緊緊的閉上了。他不是挑不出司馬懿的毛病,只是那些毛病都有些吹毛求疵,在天子面前說出來,無異於胡攪蠻纏。其實細想起來,司馬懿雖然大敗,可是他的戰術卻沒有什麼明顯的破綻。如果不是那穿雲而來的利箭攻擊了他的指揮台,直接摧毀了他的中樞系統,他又怎麼可能潰敗。按照常理來推測,司馬懿的損失雖然會很大,但解樊城之圍卻沒有太大的疑問。
司馬懿的失敗是個誰也無法預料的意外。正如此刻,如果魏霸能在數里之外一箭,而且正中天子曹睿,魏軍會毫無疑問的崩潰。這樣的事,誰又能預料得到?如果說千步之外不可能一箭中的,可是在司馬懿遇襲之前,誰又能想到敵人能在三四百步外一舉擊毀己方的指揮台?射程三四百步的強弩不是沒有,可是誰也沒見過能在戰場上迅移動,並且保持如此精確度的強弩。
這種事在以前從來沒有生過,司馬懿第一個撞上了,大敗也就在情理之中,卻不能說司馬懿的戰術有什麼不妥。他也許有些冒險,卻沒有錯,只能說他運氣不好。
比如說曹睿現在被魏霸在千步以外一箭射死,那也只能說曹睿命不好,卻不能怪他不應該站在這裡。
由三四百步外的強弩,再想到蜀軍以少勝多的樓船,劉曄也不禁心生寒意。不管是樓船還是強弩,魏霸的機械之術的確是他一直以來克敵制勝的利器,更重要的是誰也不知道他手裡還有多少這樣的利器。
未知的事物最容易引起人的恐懼,面對自己根本不瞭解的對手,誰敢保證自己必勝?
劉曄沉默了,曹睿也沉默了。他想得比劉曄更多,他現在覺得夏侯徽傳回來的裝甲船草圖就是一個陷阱,魏霸借這個裝甲樓船的技術佔據了水師的優勢,又利用魏國的人力物力給吳國增加了壓力,一舉兩得。眼下最先進的樓船掌握在魏霸手中,就連吳國也不得不虛以委蛇,以避免和他生衝突。而魏霸之所以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取得優勢,卻是因為俘虜了魏國的八艘樓船。
以一艘樓船俘獲八艘樓船,倚仗的就是魏霸的機械技術,只要這個技術還掌握在魏霸一個人手裡,魏吳兩國的水師就無法無視他的存在,哪怕是數量上佔了優勢,也未必就能保證勝利。
這種不確定感對人的心理威懾極大,對士氣的影響也不可忽視。
曹睿鬆開手,撫弄著袖緣,藉以撫平自己的焦慮。關中丟了,襄陽的戰局又進展不順利,今年春耕大受影響,來年的糧賦必然吃緊,大魏的形勢一天比一天嚴峻,這讓他心急如焚,卻又不能表露在臉上。
「那你對眼下的局勢,又有何良策?」
司馬懿欠身施禮:「陛下,蜀軍出擊,並非是想奪襄樊,而是為吳軍創造機會。這一點,我想蜀人也不會心甘情願,不過是迫於形勢,為解關中、永安之危,只能如此。吳人不會想不到這一點,只是襄陽是中原鎖鑰,他們不得不爭。出於同樣的理由,我們明知蜀人的歹心,也只能全力以赴。」
曹睿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司馬懿這句話說中了他的心病。關中重要,襄陽更重要。關中失守,大魏如斷一臂,可是如果襄陽失守,那就是大魏的心腹之患了,洛陽將直接面對吳蜀的攻擊,為安全起見,勢必要遷都以避其鋒。一旦到了那一步,大魏必然民心搖動。
這是曹睿不願意看到的局面,所以他要全力以赴,確保襄陽的安全。明知蜀國居心不良,明知吳國是趁火打劫,他也不能退讓。
「諸卿,如之奈何?」曹睿的目光緩緩的從劉曄、司馬懿等人的臉上掃過,聲音顯然有些疲憊。
司馬懿把目光轉向了劉曄,劉曄眉心緊鎖,和司馬懿對視了片刻。司馬懿拱拱手,劉曄笑了起來,搖了搖頭。司馬懿苦笑一聲:「陛下,襄陽與樊城,襄陽為重,吳軍與蜀軍,吳軍為重。擊敗吳軍,守住襄陽,則蜀軍自退,樊城自然失而復得。若我軍與蜀軍糾結,且不說魏霸還會有什麼意外之舉,萬一拖延了時間,襄陽失守,將追悔莫及。」
曹睿目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司馬懿躬身道:「陛下,臣建議,以一部牽制蜀軍,以主力突入漢南,先敗吳軍。」
曹睿沉吟道:「水師盡失,又如何才能把大軍渡過漢水?」
「陛下,我軍雖然沒有水師,可是架設浮橋卻還是能做到的。當初為了護住浮橋,馬鈞曾經設計了一種水下的障礙。蜀軍攻擊了兩天,才把障礙清掉,而吳軍對這種障礙無能為力,現在還在浮橋的東側。若我軍在襄陽以東再布一道障礙,足以保證大軍通過浮橋。」
曹睿沉思著,半晌沒有說話。吳軍現在有五萬人,還有三萬人在路上。如果不能在他們會合之前擊敗一部,則襄陽的形勢必然會變得非常危險。可是如果把主力派到漢水以南,也要冒著後路被吳軍截斷的危險。
這是大魏目前所能調動的最後主力,如果有什麼閃失,那麻煩可就大了。
……
千步之外的樊城上,魏霸瞇起了眼睛,凝視著遠處的那個指揮台。實在太遠了,他只能看到一個小黑點,在魏軍的大營裡看起來很顯眼。不過,他不知道曹睿君臣正在上面商量對策,他正在為接下來的戰事擔心。
城裡還有五六千人,雖然士氣很高,可是苦戰之後,將士們的體力都下降得非常厲害。現在還要面對十倍於己的敵人,守住樊城的可能性非常小,而且這種為吳軍火中取栗的事,也不是他願意做的。如何把戰火引到吳軍身上去,這才是最理解的結果。
魏霸想了很久,轉身來找孟達:「孟將軍,能不能把胡質的級借我用一下?」
孟達愣了一下,笑了起來:「說什麼借啊,那本來就是你兄長的功勞,我難道還要和他搶功不成。不過,你要胡質的級幹什麼?」
「和曹睿套個近乎。」魏霸壞壞的笑了起來:「將軍,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