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奉到魏霸身邊一個多月了,魏霸觀察了他很久,知道這人不善言辭,其實卻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他出身一般,也談不上什麼學問,可是他武技高超,一心想憑戰功出人頭地,當年之所以投入甘寧麾下,就是因為他希望能和甘寧一樣以武勇立功封侯。
在魏霸原先的印象中,甘寧是江東出名的猛將,手下至少也有兩三千人,才配得上他的身份。可是後來從丁奉的嘴裡得知,其實甘寧在江東的仕途一直不順利,手下通常只有三五百人,也就是一個都尉的規模,直到建安二十一年,他以百餘人劫曹營,讓孫權解了逍遙津的陰影,孫權才給了他兩千兵,與他折衝將軍的身份相符。
可以說,甘寧的仕途非常坎坷,這和他讀書少、沒學問有關,也和他沒根基有關。和蜀國一樣,吳國同樣派系林立,最貴重的當然是孫氏宗室,然後是跟隨孫堅、孫策征戰的那一幫元從老臣,再然後是江東世家,再然後才是像甘寧這樣的一些勢單力孤的外地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元從老臣們漸漸過世,江東土著崛起。建安二十五年,呂蒙去世,黃龍元年,陸遜繼任為大都督,標誌著兵權落入江東人之手;黃龍四年,丞相孫邵去世,顧雍繼任,文官之首也由江東世家接管。江東世家佔據了越來越重要的位置,像甘寧這樣的人就越來越難立足了。
丁奉是廬江人,與江東世家搭不上什麼關係,雖然每次戰鬥都很勇猛,可是陞遷卻一直很難。他現在是都尉,可是手下卻只有自己從家鄉帶出來的一些舊部,不過幾十人。孫權一直沒有給他授兵。
與魏蜀不同,江東的武人如果不授兵,官職再高,也說明不了問題。所謂授兵,就是官方承認的私兵,不僅在作戰時承擔護衛、陷陣等任務,在平時還要承擔各種雜役,是真正的私人財產,與戰時臨時撥付的部屬有本質上的區別。
比如陸遜。他現在可以統領四五萬人,甚至可能是十多萬人,但是真正屬於他個人的私兵不過萬餘人,是他多年清剿山越積累起來的精銳。這萬餘私兵,比那什麼輔國將軍更能代表他的身份。
對於吳國的武人來說。沒有強大的私兵,官職再高都是空的。丁奉每次作戰都身先士卒,可是分戰利品的時候,他總是排在後面,苦戰十餘年,還不過是個都尉。他離開東吳,來到魏霸身邊。主要原因當然是鈴鐺,但未嘗就沒有在東吳仕途無望的原因。
因此丁奉不僅自己離開了江東,還把弟弟丁封叫了過來,兄弟倆現在都是魏霸的親衛。既然把希望寄托在了魏霸身上。說的話當然不會有什麼水份。如果有差錯,也只是因為他的身份不夠,所知道的信息不夠準備所致,不存在主觀上的欺騙。
也正因為如此。魏霸才會相信丁奉,才會把他留在身邊。才會問他這些事。
魏霸又打聽了一下相關的細節,見問不出太多的東西,這才作罷。想到孫慮到了陸遜軍中,魏霸近乎僵化的思路慢慢的又活泛開來。
兩日後,魏霸到達樊城,上了岸,吳懿立刻派人把他請了去。魏霸進帳的時候,吳懿和孟達相對而坐,正看著案上的地圖發愁。一看到魏霸進帳,不等他上前行禮,吳懿便招了招手:「子玉,那些俗禮免了,快來看看如何破局。再拖下去,我們可撐不住了。」
魏霸笑笑,在吳懿下首坐好,一邊整理衣擺,一邊問道:「是因為司馬懿遲遲不肯來麼?」
「可不是。」吳懿苦笑道:「鄧賢只有一千人,卻能把鄧塞守了這麼久,這分明是司馬懿不肯來,否則哪裡會等到現在。他不肯來,我們的伏擊計劃就落空了,你兄長他們已經在山林裡伏了十多天,再等下去,士卒們怎麼受得了?」
魏霸微微點頭。吳懿和孟達都是人精,他們顯然也看出了司馬懿的用心。
「如果我們主動攻擊樊城呢?」
「是真攻還是假攻?」孟達問道。
魏霸沉吟片刻:「真真假假。」
孟達眉頭一挑:「子玉,你說清楚一點。」
魏霸點點頭,湊到地圖前,用手指沿著漢水劃了一條線:「這是真的。」然後又在樊城上點了點:「這是半真半假。」
孟達撫著鬍鬚,略作思索。「子玉的意思是說,先截斷漢水,把襄陽變成孤城,誘陸遜動手,再借吳軍之勢,逼司馬懿前來?」
魏霸挑起大拇指:「孟將軍果然是知兵之人,我冥思苦想了幾天的辦法,孟將軍一下子就明白了。」
孟達撇了撇嘴,哼了一聲,半真半假的說道:「小子,你少來捧我。這個辦法,吳將軍和我早就想過,只是你不來,僅憑這三艘樓船,我們沒有足夠的勝算。」他和吳懿交換了一個眼神,又接著說道:「子玉,你真的決定這
麼做?這樣一來,司馬懿來了,我們首當其衝,而陸遜卻未必會立刻攻擊襄陽。」
「事到如此,也只有先試一試了。」魏霸說道:「截斷漢水,分割襄陽和樊城,不僅僅是為了把襄陽變成孤城,誘陸遜、司馬懿前來,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吳懿、孟達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由得異口同聲的說道:「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對,我們要借這次行動,展示我軍的水戰能力,迫使吳人下定決心,與我聯盟。」
魏霸接著解釋了一下自己的用意。吳國之所以敢明目張膽的消極怠戰,是因為他們不怕敗盟。敗盟對蜀漢的傷害大於對吳國的傷害,所以他們認定蜀漢不能把他們怎麼樣,只能對他們這種背信棄義的事忍氣吞聲。如果蜀漢的水師實力足夠動搖吳國的優勢,那他們就會重新評價蜀漢這個盟友的份量,也就會有所收斂,對盟約的執行力度也就會相應的加大。
魏霸解釋了自己的用意。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沒有解釋。他相信陸遜也許會無動於衷,可是孫權卻不會坐視不管,他一定會通過孫慮給陸遜施加力。君臣之間的信任總是有一定限度的,他就是要不斷的敲打孫權和陸遜之間的關係,哪怕是在他們之間敲出一道看不出的縫隙,也是值得的。
更何況,他才不相信孫權和陸遜之間是鐵板一塊呢。
截斷漢水,展示一下蜀漢水師的力量,只是一個前奏。只是一個引子。而做到這一步,對目前的蜀漢水師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魏軍水師在兩次戰敗之後,已經損失了絕大多數的戰船和兵力,只剩下兩三千殘兵守護浮橋。魏霸要解決的,是夏侯霸和靳東流率領的五千步騎。那才是最具有威脅的力量。
這也是他需要吳懿和孟達來做的事。
聽完了魏霸的計劃,吳懿和孟達雖然不太肯定這個辦法有用,可是他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不管最後是不是要強攻樊城,佔領浮橋都是必須的。
計議已定,吳懿立刻進行部署,三人一起商量了一些細節。以及做好一些應變的準備,直到半夜才真正結束。魏霸有些累了,剛要回帳休息,吳懿一拍腦袋。不好意思的笑道:「子玉,有一件事忘了對你說。」
魏霸打了個哈欠,有氣無力的說道:「將軍,什麼事?」
「魏國來人了。指名要見你。」吳懿嘿嘿一笑,上前摟住魏霸的肩膀:「曹睿那小子把夏侯玄派來了。我看那意思,大概是想和你和親,正式把夏侯姑娘嫁給你。」
「夏侯玄?」魏霸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夏侯徽的兄長。他哦了一聲,也沒說什麼,轉身正準備走,吳懿拉住了他。魏霸不解,「將軍……」
「你小子平時挺聰明的,現在怎麼糊塗了?」吳懿又好氣又好笑的說道:「你難道聞不出其中的味道?」
魏霸一臉茫然:「什麼味道?」
「當然是陰謀的味道。」吳懿詫異的看著魏霸:「你不會真是被美色迷住了吧?這麼明顯的問題,老夫又提醒到了這個程度,你怎麼還不明白?」
魏霸見吳懿說得慎重,這才鄭重起來。只是他這些天用腦實在太多,剛才又和吳懿他們商量了半夜的軍情,現在腦子裡面一團漿糊,真的想不出這裡面有什麼問題。和親什麼的,不就是給夏侯徽一個名份嗎?反正她都是我的人了,和不和親的有什麼區別?
見魏霸還是有些懵懂,吳懿歎了一口氣:「你小子還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父親是鎮北大將軍,關中都督,在幾年內都是與曹魏交戰的第一線。你和曹魏和親,丞相會怎麼想,朝中的大臣會怎麼說,陛下會怎麼做?」
魏霸恍然大悟。
見魏霸明白了,吳懿才鬆了一口氣。他拍拍魏霸的背:「子玉啊,不要怪老夫沒提醒你。夏侯姑娘反正都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因為憐惜她而誤了大事。我已經把夏侯玄控制起來了,你見他的時候,說話要留心一點。和親,當然不可行,可是也沒必要把話說死。當年關侯拒絕孫權的提親,固然是出於忠義,可是那話說得終究不夠妥當,你可不能學他。」他用手指指了指天:「這個難題,由能做決定的人去做,你不要越權,明白沒有?」
魏霸笑了起來,轉過身,對吳懿深深一揖。「多謝將軍提醒。」
「哈哈哈……」吳懿撫鬚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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