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徽緊緊的抱著胸口,蜷縮在牆角里,恨不得把身體都擠到陰濕的牆裡去。她頭皮散亂,臉上也全是污垢,連黑眼圈都看不出來了。原本白晰修長,一塵不染的手指現在也髒得不能再看,指甲上的蘭寇還在,只是被黑泥蓋住了,連指甲縫裡都是泥。
她盡可能的縮著腿,驚恐的看著不遠處一隻正在搶她的飯吃的大老鼠。那只碩大的老鼠似乎也知道她的恐懼,悠然自得的吞食著地上的飯粒,滿意的吱吱直叫,一步步的向夏侯徽挪去,嚇得夏侯徽的眼睛瞪得越來越圓,眼角隨時都可能裂開。
在一天一夜之間,夏侯徽經歷了從示經歷過後的恐懼。昨天,她先是被雙方惡戰時的鮮血沾了一身,後來又被詐屍的魏霸嚇得暈了過去,等她醒來,已經在陰森可怖的地牢裡。到處是傷者的呻吟,絕望的嚎叫或者哭泣,要不就是讓人瘆得忙的傻笑或者自言自語,偶爾想起的皮鞭聲和喝罵聲,就像一陣陣驚雷,不時的在地牢裡迴盪。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夏侯徽都以為自己已經死了,這裡就是地府,那些呻吟和嚎叫就是受難的鬼發出了慘叫,而那些喝罵正是來自於地府的鬼卒。
夏侯徽一夜沒敢合眼,也沒有吃一口東西。開始的時候是害怕,顧不上吃,後來是拋不下面子,不願意從地上撿起來吃,再後來,餓得兩眼昏花的她狠下心,想去撿一點飯來吃時,又被這隻老鼠奪走了活命的口糧。
從小錦衣玉食的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到老鼠,也是第一次知道人命是如此的輕賤,甚至不如一隻老鼠。
她想哭,可是淚水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流乾了,她想叫,可是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除了嘶啞的呻吟,她喊不出一聲「救命」,而當那些面目猙獰的獄卒來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又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殘忍和貪婪,唯獨沒有一點仁慈和憐惜,她不敢求饒,生怕落入這些惡魔的手中,會更加生不如死。
她無數次為家族的命運哀歎,卻從來沒有真正想過家族如果衰敗了,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如今,在她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她一下子品味到了這種恐懼,真切得讓人發抖。
她渾身都在發抖,不受控制的發抖。她不知道自己還要擔心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會成為下一具被拖出去的屍體。
一隻綠頭蒼蠅嗡嗡的飛著,落在她的鞋尖上。她的腳昨天踩到了血,成了蒼蠅的最愛,時不時的都會落上一支蒼蠅,來吮吸那些已經乾涸的血跡。開始的時候,她還知知道抖抖腳,把蒼蠅趕走,可惜蒼蠅飛了起來,轉上兩圈,又會飛回來。沒幾次,她就累得腳酸,再也沒有力氣趕它們了,只好閉上眼睛,等它們自己吸足了離開。
兩隻蒼蠅在她鬢邊嗡嗡的叫著,其中一隻落在她的耳朵上,慢慢的爬著,那微微的麻癢讓她非常噁心,用力的搖頭,蒼蠅飛起來,繼續嗡嗡的叫著。
夏侯徽無聲的抽泣著,卻不敢閉上眼睛,她看到更恐怖的一幕,那隻老鼠吃完了地上的剩飯,意猶未盡,竟然走到她的腳邊,用尖尖的鼻子嗅了嗅,又用粉紅色的小爪子抓了抓,似乎在評價這只鞋以及鞋裡的腳能不能吃。
夏侯徽驚恐的看著這一幕,渾身顫抖,卻不敢伸伸腳,把老鼠趕開。她覺得眼前一黑,整個天地都暗了下來,恐懼如潮水,再一次淹沒了她。
「啊——」夏侯徽雙手捂著臉,不受控制的抽搐起來,亂踢亂打。老鼠受了驚,吱的叫了一聲,簌簌的爬過骯髒的亂草,消失在牆角的洞裡。夏侯徽好久才睜開一條縫,緊張的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老鼠不見了,可眼前還是一樣的黑,原本那盞昏黃的油燈還能給她帶來一絲光明,現在也看不到了。
她轉過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像山一樣,靜靜的佇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從天地之初就已經在那裡一樣。
夏侯徽睜大了眼睛,慢慢的發現,那座山有一張可怕的臉,一張她不想看不到的臉。
「夏侯姑娘,過得可好?」魏霸見夏侯徽眼中的恐懼越來越濃,那張原本漂亮的臉都快要扭曲得變了形,不由得一呲牙,笑了起來,客氣的打了個招呼,就像是來串門的鄰居。
「是你?」夏侯徽屏住了呼吸。
「是我。」魏霸點點頭。獄卒晃動手裡丁當作響的鑰匙,打開了牢門,魏霸彎下腰,走了進來,蹲在夏侯徽面前,打量了一下地上那只破陶碗,看著裡麵食物殘跡,嘿嘿一笑:「吃得挺乾淨啊。」
「我沒吃。」夏侯徽叫了起來,將臉埋到手臂之間,只露出兩隻眼睛。「是老鼠吃的。」
彷彿為了驗證她的話,她的肚子裡發出一陣咕嚕聲。
「你們怎麼能餓著夏侯姑娘?」魏霸皺起眉,不快的衝著獄卒說道。
「將軍,不是我們不給她吃,是她太嬌氣了,扔在地上,被老鼠吃了。」獄卒諂媚的笑著,轉身夏侯徽的時候,卻立刻換了一副兇惡的面孔。
如果我能早一點揭露魏霸的真面目,如果不是伯父執迷不悟,那現在這個可惡的獄卒就會衝著我笑,而衝著魏霸擺出這副面孔。夏侯徽暗暗的想道,卻不敢有任何表示。
「你看,這都不好。」魏霸拿起那只破陶碗,打量了片刻,歎息道:「你們這些富家子啊,就是不知道糧食來之不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夏侯徽一聲不吭,只是死死的盯著魏霸,恐懼讓她的牙齒咯咯作響,她卻不願意向魏霸求饒,哪怕是喊一聲。
魏霸有些意外,他剛才站在牢房外的時候,夏侯徽怎麼看都像是要崩潰的樣子,現在怎麼看到他反而鎮定下來了?
「夏侯姑娘,以前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吧?」
夏侯徽沉默。
「你知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結果?」
夏侯徽依然沉默,只是眼光中的恐懼更盛。
「我想你也不會清楚,我告訴你吧,你有兩種結果。」魏霸輕描淡寫的說道:「一,投降,以後做我的奴婢,就像彭小玉那樣,或者賞給別的人做奴婢,反正都是奴婢。二,做營記。營記你懂嗎?你父親帶過兵,想來一定知道營記是什麼人。對了,你會唱曲或者樂器嗎?如果會,你可以做個地位高點的營記,如果不會,那就只能憑你這張漂亮的臉蛋服侍人了。」
魏霸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在夏侯徽的臉上摸了一下,卻摸了一手的泥,他看了一眼,露出厭惡的表情。兇惡的獄卒立刻媚笑著送上衣擺,魏霸在上面擦了擦,看著夏侯徽,壞笑道:「你準備選哪一種,是做我一個人的奴婢,還是做很多人的奴婢?」
夏侯徽哆嗦了一下,把臉埋得更深。
魏霸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出了牢房,剛直起腰,一直也沒動的夏侯徽突然撲了過來,一把抱住魏霸的腿。魏霸轉過頭,本想再戲耍她兩句,可是一看她骯髒的臉上肆意橫流的淚水和顫抖的嘴唇,湧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他擺了擺手:「把她帶出去,讓人給她沐浴更衣。」
「唉,好咧。」獄卒立刻換上了一副笑容,揮揮手,叫過兩個健婦,把夏侯徽扶了起來,送到地牢外。一邊走,一邊在夏侯徽的耳邊嘮叨著:「我說姑娘啊,一看你的面相,我就知道你是個有福份的,肯定不會在這裡呆多久。你看,這不是救星就來了?魏參軍可是好人啊,不僅一表人材,還是難得的才俊,年紀輕輕就做了丞相府的參軍,這次立了大功,指不定又要升多大的官呢。跟著他,哪怕是做個奴婢,也比你在普通人家做正妻強啊……」
聽著獄卒的碎嘴,夏侯徽咬緊牙關,只是不停的流淚。她原本想保持最後的尊嚴,不向魏霸低頭,哪怕死在牢裡,哪怕被那隻老鼠咬死,也不向魏霸低頭,可是營記那兩個字徹底摧毀了她的防線,作為將門之後,她太清楚什麼叫營記了。
她無法面對那種結局,夏侯家也不允許有這樣的女人,她除了向魏霸屈服,做他的奴婢,沒有其他的選擇。
難道這就是我的命?不是做任人擺佈的棋子,就是做一個下賤的奴婢?我生在堂堂的夏侯家,名門之後,怎麼會有這麼悲慘的命運?
淚流滿面的夏侯徽不明白,她只有哭泣,被兩個健婦半扶半拖著出了地牢,一路來到內城的高台之上。再一次看到天上的明月,她才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人間。
她的目光由天上的月亮慢慢的落下,看到遠處黝黑的南山,看到不遠處的城牆,看到城牆下如繁星般的燈火和晃動的人影,神智突然恢復了清明,頓時被自己剛才的軟弱羞得滿面通紅。
不,我是夏侯家的女兒,我不能做一個下賤的奴婢!
她忽然停下腳步,趁著兩個健婦一愣神的功夫,掙脫了她們的手臂,向城牆奔去,用盡渾身的力氣,翻過城牆,一躍而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