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臉上似露出猶豫之色,看了李斯一眼,像是慌亂了般,看他額頭已經血肉模糊了,連忙上前將他雙臂托住,嘴裡痛心道:「先生何必如此?須知身份髮膚皆受之父母,先生有話好說,又何必如此啊!」
李斯聽到嬴政話裡的猶豫與痛惜之意,當下心裡大定,自己苦肉計已經成行,也順著嬴政的力道站起身來,也不管額頭火辣辣的疼痛,心裡卻是歡喜異常,知道自己已經算是先一步得到了嬴政信任,不由心花怒放,只是面容卻是露出慼慼之色來,傷心道:「身體髮膚雖受之父母,但斯卻從小立志效忠君王,這身皮囊斯願為明主捨棄,大王您乃未來天下共主,又賢厚仁德,實乃明君啊!」
他說得聲情並茂,實在是感人肺腑,嬴政似是已被感動,半晌之後才長歎了一聲:「先生如此忠義,倒是政,真是慚愧啊!」
聽嬴政這麼一說,李斯心下更是覺得大定,連忙搖了搖頭,口中只稱不敢,卻是知道自己剛剛那一賭算是對了,等嬴政一落座,自個兒連頭上的傷口也不管,就先闡述起呂氏之禍來,他口才倒極為了得,條理也分明,嬴政似是被他說動般,愣了許久,臉上才露出失落之意:「先生之言,政心中也有數,政之前只當先生是呂氏派來的間人,所以不敢信任,還望先生諒解!」他說完,起身長躬了一禮,李斯一見,面色大變,心裡既是感覺惶恐,又是覺得歡喜,連忙避讓一旁,嬴政卻道:「沒料先生忠義,但政之苦,先生也有所不知。」他說完,苦笑了兩聲:「政如今表面風光,但實則步步維艱,後有夏太后等虎視眈眈,只盼政早死,好扶長安君上位,又有呂氏與趙太后挾持掌權,政手中能用之人,實在是極少!」
李斯聽他這話,當下心裡一動:「臣有一法,倒是能解大王之憂。」他說完,卻見嬴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心裡不由有些自得,卻是又拱了拱手,機警的朝四周看了一眼,見殿內無人了,嬴政又是一臉焦急之色,才道:「大王請附耳過來!」他說著,用袖口掩住自己嘴唇,看嬴政湊了腦袋過來,一邊在他耳朵邊細聲說了起來。
「呂氏不除,秦國難安,而呂氏之禍,首在……」李斯說到這兒,頓了一下,臉上現出為難之色來,嬴政一瞧他臉色,就知道他心中所想,冷哼了一聲:「先生有話,但說無妨,政還不是如此器量狹小之人!」
不狹小之前還因為自己一言不對就立馬翻臉!李斯心裡不以為然,但嘴上卻還唯唯諾諾,忙道:「大王海量。只是依斯所見,呂氏當初不過是邯鄲一商人,能有今日成就,全憑當初先王不離不棄恩寵之故,又有太后在後拂照有加,再有大王您的恩德,所以呂氏才有如今成就,斯以為,若與呂氏硬拚極為不妙,呂氏如今已成氣候,樹大根深,太后又對其極為寵信,呂氏與太后相互扶持,宮內有太后鎮守,而外則由呂氏作主,一內一外結合,這才如虎添翼,缺一不可,若要除他,得先斷其臂膀,砍其手足,先使太后與呂氏二人離心,到時再削他權位,最後再依次徐徐謀之,方是上策。」李斯說到此次,眼裡不由露出狠辣殺意來,舔了舔嘴唇,才眼懷希冀之色看著嬴政。
嬴政臉上露出吃驚之色,不過心裡卻是暗歎,李斯此人果然詭計多端,他的法子與自己所想大致相同,不過自己是佔了後世知道歷史的便宜,而他能單憑自己想出這個陰毒的辦法,也足以可見此人才智是有,手段也狠辣,又不拘於小節,實在是一個成大事能靠之人,自己剛剛唱作俱佳,先將他傲氣與防心打碎,又讓他死心踏地一心靠在自己身上,他這會兒才會說出這法子,如若不然,他心裡恐怕還存有尤余,往後成自己大患。
這一手捧著一手敲打著,實在是御下不二法寶,嬴政雖然當王沒多久,但對於這些手段卻是爛熟於胸,有些人該是用榮耀與恩情牽住,如蒙氏家族,有些人卻是只用恩情餵不飽他的胃口,就如李斯之流,如果一味對他恩寵有加,只會將他野心養大,往後養虎成患,使自己陷於不利之地,對於這樣的人,就只能一邊敲打警告,一邊卻給適時信任,他會恨不能奉獻渾身力量,顯示自己用處,為自己辦事。而對於類似趙高與那少年刺客之流,既有野心又有仇恨與目的之流,只能一昧用蠻力與權力強行鎮壓,只有真正將他們打得怕了,這些人才會甘心臣服!
李斯不知此時嬴政心中所想,只當自己真是費盡辛苦取得他信任,心裡既是感覺不容易,又是有些輕視,覺得這君王耳根子也實在太軟了些,只是自己如今勢小,也只能暫時如此,不過對於自己剛剛所出主意,他也看得出來嬴政雖說震憾,但也應該頗為滿意,因此也有些自得,搖頭晃腦了一陣,看嬴政眼神,當下得意之情如潮水般褪去,額頭冷汗未干,又生潮意,連忙低下頭來,卻聽嬴政冷冷道:「依先生之見,該當如何除其手足方為最合適?」嬴政有意要考李斯,因此也不說自己心中打算,只是點了點頭,看李斯眼裡露出的光彩,看他長作一揖:
「依斯愚見,太后與呂氏之間……」李斯說到這兒,也頗覺難以啟齒,趙姬與呂不韋之間的事,各國之間少有不曉的,但此時以自家姬妾贈人為婦者並不少見,少見的是兩人已經緣盡偏偏此時還勾勾搭搭,不成體統,此時李斯對嬴政心生顧忌,這樣要命的話自然不敢直言,因此猶豫了一下,還是住了嘴。
嬴政表情淡然,像是李斯所說之人不是自己母親一般,只是那握在筆簡上的手微微用力,眼裡露出一道殺意來:「太后與呂氏之間甚有牽連,政賜先生無罪,但請直言。」
李斯後背冷汗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只覺自己置身於懸崖,下一刻就將葬身崖底般,心驚膽顫,可聽了嬴政這話,不論自己來秦時意圖不純,不止為效忠君王,反倒是為了出人頭地,但這會兒對嬴政的信任,雖覺害怕,但亦有感激,讀書人都有一種士為知已者死的書生意氣,滿腹才華若是無人欣賞,雖說孤芳自賞,但心裡難免寂寞,李斯自認自己有帝王之術,又有不世之才,嬴政對他的信任,尤其在他此時一無所有的時候,尤為重要,當下頭腦一熱,早將身家性命丟於腦後,拱手道:「呂氏與太后關係不凡,趙太后又對其寵信有加,所以才造成如今局面,只要將其二人離間,太后對呂氏漸生嫌隙,到時自然不會只站他一邊,再者大王應扶持與呂氏相抗衡之人,兩邊勢力相互消減,到時鷸蚌相爭,斯說句大不敬之話,大王您到時就如同那漁夫般,坐等收利,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將呂氏之禍剷除!彼時大王再將王權收歸囊中,憑大王您的雄才偉略,自然可將秦國權限牢牢掌握在您手中,統一天下,又指日可待,實在是大喜之事!」
這李斯口才著實了得,煽動人心頗有一套,尤其是他未說先服別人,自己卻已經深信不疑的態度,更是無端給人憑添信心。嬴政看他激動異常的模樣,說到興起處時更是險些手舞足道,深諳用肢體語言加強自己話裡的肯定,不論此人才學如何,光是憑這口才,已足以在嬴政身邊佔一席之地。
「以卿看來,何人才是離間呂氏最為合適之人選?」嬴政不動聲色,看了李斯一眼,開口時卻是已經換了個稱呼,雖然只是一個稱呼而已,但李斯卻知道其中大不相同之處,如嬴政喚他先生,聽來對他是推崇尊敬,可卻沒有要重用他之心,沒有將他當成屬成手下的意思,如今嬴政換了稱呼,明顯是已經聽進了李斯的話,有意要重用他的意思,李斯心內激動異常,看了嬴政一眼,咬了咬牙,拱手道:「臣願為大王馬前卒,求大王給臣機會,臣必定不負大王重托!」
嬴政微微笑了笑,看李斯自動請纓,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是意有所指道:「卿三思而後行,若此事敗露,恐卿後果堪輿!」
李斯咬了咬牙,心下一狠,重重叩了一頭:「願為大王鞍前馬後,臣之性命不足掛齒,若是臣失敗,自然是臣無能,與大王無關。」
他這是在表忠心,嬴政手指輕輕在案上敲了敲,清脆細小的聲音聽在李斯耳朵裡,簡直跟那重鼓狠狠擊在他心上一般,七上八下的,像是喘不過氣來般,又有種沉悶慌亂感,他身上密密實實的佈滿了冷汗,衣裳被打濕沾在身上,極其不舒服,可他卻強忍著不敢動彈,許久之後,才聽嬴政長歎了一聲:「既然如此,卿的忠心,政記下了!」
好不容易得到這樣的回答,李斯心下一鬆,簡直忍不住喜極而泣了,嬴政見他蒼白的臉色,身上猶如從水裡撈起來一般,剛剛是被自己嚇著了,知道怕就好,不怕他膽大包天,嬴政願意重用賢能,願意尊重賢能為他所用,卻不能讓這些人才爬到他頭上去,既然重生為秦王,他不會讓歷史上的趙高與李斯出現,危險真早掐死在萌芽狀態,那是最好的,李斯只要一心替他辦事就成,他自然不會虧待,如有其它,也不能怪他心狠手辣。
因李斯是要去呂不韋府上做那離間之人,因此他效忠嬴政之事自然是不能聲張,幸虧前幾日蒙氏得了嬴政示意,李斯投靠他之事並無人得知,再加上李斯之前又默默無名,嬴政倒也並不擔心,此時天色已晚,既然將事辦妥,嬴政也未再留人,喚了人將趙高與蒙驁帶了過來,叮囑他先與李斯回去,嬴政看這二人恭敬異常的倒退著出了內殿,眼睛裡閃過晦暗莫名的神采,接著才低下頭來,摩挲著手中竹簡。
另一廂,李斯渾身虛軟,走在蒙驁身後,他剛剛在殿內經過大起大落,又受嬴政威壓與驚嚇,這會兒精神倒是有些撐不住,早已不見來時的志得意滿,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想到嬴政剛剛的作為,既是覺得有些怪異之處,心裡隱隱還是帶著一種劫後余氏的欣喜之意,兩人一路避人耳目出了王宮,直到上了早已等候在宮外偏僻處的馬車時,李斯才一下子癱軟在車上,車裡還坐著公羊式等人,蒙驁看李斯這模樣,連忙讓人給他送了杯飲子過來,一邊關切道:「先生臉色蒼白,可是身體有哪兒不適?」李斯額頭青腫一片,蒙驁卻並未開口多問,反倒裝著沒看見一般,只關切的問了他身體。
李斯搖了搖頭,他心裡不知蒙驁招攬自己是嬴政示意,只當他是慧眼識明珠,因此心裡對他很是有好感,再者他如今又初來秦國,雖說暫時得到秦王信任,但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蒙氏是新興武將,又得嬴政看重,與蒙驁交好並無差錯,因此拱了拱手,猶豫了一下,為了顯示自己的坦誠,還是將內心之話問了出來:「斯得將軍舉薦,心內實在感激不盡!」他想到今日嬴政那暴怒的神色,這會兒還覺心有餘悸,猶豫了一下:「將軍對斯有知遇之恩,又有看重之義,斯也不瞞您,今日大王交了任務與斯,只是斯初侍大王,就怕有哪兒惹了大王不快,能否請將軍告示,大王性情如何?」剛剛嬴政的表現實在是易怒易暴,李斯雖說對嬴政表了忠心,但心內還是有些忐忑,再者此時士人如禽鳥,擇良木而棲是理所當然之事,蒙驁也並未懷疑他另有打探之意,聽他問話,也不隱瞞,爽朗笑道:「大王禮賢下士,又對忠臣義士極為敬重推崇,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好君王,先生若當真有才,又有助於大王,大王絕不會虧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