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月老師,您當初做了那麼多事,費了那麼多心……您怎麼從來都沒對我說?」蘭溪咬著嘴唇,死勁地不想哭,可是眼淚它還是自己流下來,「我從來都不知道那場婚禮是假的,我不知道那麼嚴肅的神父都是請來的演員,我更不知道我們的婚姻不算涉外婚姻所以在國內並不受承認,我不知道原來您是讓自己成為了小花兒的教父……」
「我更不知道原來您早已為當初的那些事找好了解釋的理由,我不知道您原來早已為我留下了退路;其實您是那個時候就已經預見到,也許有一天我會面對這些難題而不知所措吧?所以您早早地埋好了伏筆,早早地幫我想好了對策。」
蘭溪嚶嚶哭出聲來,「月老師您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如果您早點透露一點給我知道的話,我就不會那麼誤會您自私,以為您是故意以失憶為理由,強行要求我嫁給您——您知道不知道,當您跟我說了您是假裝失憶的時候,我有多恨您……」
她哭著,哭得一臉的眼淚,妝容都花了,像個小熊貓;她哭得兩肩都顫抖起來,脆弱得像個小孩子,非常需要有人將手按上去,安慰她別再難過——他很想這樣做,走上去攬住她的肩膀,為她擦掉臉上的淚……可是他不能,今生再也不能了。
因為從現在起,他已經不再是她的丈夫,甚至不再是她的老師——他是她的五叔桄。
要做嚴肅的長輩,決不可隨便與侄媳婦說錯一個字、擺錯一個動作地恪守規矩。
於是他只是輕描淡寫地笑,「蘭溪,我就是要你恨我;所以你恨我,一點都沒有錯。如果你不恨我,你心中對我的愧疚就永遠無法釋懷,你以為是你當年打擾了我平靜的生活,所以你覺得是對不住我——還有我的腿,你總覺得這也是你的責任。」
「蘭溪,這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恨。只要你恨我,你就可以從那些負疚裡解脫出來,又重新成為那個眼神閃亮的杜蘭溪了——蘭溪,還記得我說過,我最喜歡看你那個模樣吧?癡」
「月老師……」蘭溪哽咽不能言。
月慕白看她哭,他早已心如刀絞,卻不能上前。便只能硬生生轉了輪椅,轉身去望窗外的花木扶疏,「蘭溪,還記得我說失憶的時候,醫生的解釋說是我宛如做了一場夢麼?那時候的我是活在夢裡,而將真實的現實當做了一場噩夢;其實那不算說謊。」
「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從前發生過的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噩夢:我有多希望自己從來沒有怨恨過大哥,從來沒有與小樓發生過爭奪,從來沒有錯失過你……」
「蘭溪,還記得我給你們上課的時候,講過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我給你們講莊周夢蝶的典故,說莊子夢見自己化身為蝶,醒來想究竟是莊周所見的一切是現實,抑或做夢變成的蝴蝶看見的一切是現實?」
「其實對於我自己而言,就是這樣啊。我情願那一場夢裡的一切,那還沒有被怨恨和爭奪破壞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現實——所以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其實只是想舊夢重溫,也許不是為了你而只是為了我自己……你別再有任何的負疚,你該為我高興。」
「我從來不願對人承認,我後悔從前的一切。如果一切還有機會,我願重新來過。」
他聽從過父親的訓導,屈從於月家子弟骨子裡的狼性,也想要去與大哥以及小樓競爭,也想讓所有人都看見他月慕白的光芒。他不只是活在大哥陰影裡的幼弟,他不是只能作為侄兒輔助的臣子,他更不是連心愛的女孩子都無法擁有的失敗者——於是他爭了,奪了,恨了。
可是他並未從中獲得任何快樂。即便,那些爭奪與怨恨裡,他也曾獲得過表面的勝利,可是那些勝利真的不是他想要的。
於是他想做夢,他想真的失憶,他想放下一切只將蘭溪攏在身邊。
可終究,他還是敗給自己的良知,敗給自己心中的痛悔,敗給——他太愛她,看不得她為之受苦。
其實老天對他真的不公,真的。他只不過比大哥晚出生,他只不過沒能投胎成為長房長孫,他只不過——比小樓晚遇見了蘭溪那麼幾年……所以與其說他怨大哥、恨侄兒、想要不計手段爭奪蘭溪……都只是對命運的反抗。
雖然反抗的結果,是他注定敗了,可是他卻也心平氣和下來。因為與命運的抗爭,原本就是一場你在開始就已經知道結局的戰事,你想要的不是那個結果,而就是那個可以將所有的怨氣都隨著力道一起揮灑出來的那個過程——抗爭過了,努力過了,再回到現實中,就也心甘了。
更何況這個結局與現實是——他的家人都得平安,那麼縱然他一人敗了,那痛就也不再那麼難忍。
要感謝丁雨給他打來的那個電話,讓他終於給了自己最後的勇氣。當年章荊南的事情是他心上的隱痛——他可以接受大哥懷疑他,可以接受大哥用月亮灣來隱約地提醒他,可是他不能接受大哥竟然會強抱了章荊南。
章荊南是他名義上的女友,大哥既然強抱了章荊南,那就是一巴掌直接甩在他的頰上,絲毫都不在乎他的感受;於是當年聽章荊南哭訴這一切後,他對大哥的怨恨終於爆發,他發誓要從大哥以及小樓的手裡奪走月集團,讓世人都看見他比大哥和小樓都更強!
可是以他的性子,這麼多年來並非從未懷疑過章荊南的說辭。只因為,他是親眼看得見大哥在家中對待大嫂的樣子。一個男人愛自己的妻子,那份脈脈的感情從眼神、從細微的動作都會流露出來——就算外人看不見這一切,他卻是深信不疑的。
大哥既然那麼愛大嫂,他又怎麼會莽撞地去強抱章荊南?可是就像他對蘭溪說的:這世上原本恨最容易,他想要恨大哥,於是他還是選擇相信章荊南,因為章荊南這件事實在是給了他一個最佳的理由、最有力的借口。所以這麼多年,他一直給自己強化這個記憶,努力讓自己相信章荊南沒有說謊,他甚至每次到大哥的墓前時都要再質問大哥一遍——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不必悔恨。
可是丁雨還是將這一切幫他揭開。原來這一切都是當年章荊南做下的計策,都是章荊南在絕望之下不肯放手才魚死網破設定的陷阱——章荊南卻事後竟然跑到他眼前來哭訴,竟然連他都騙了。
大哥從未強抱過章荊南,可是大哥卻明白章荊南做這些都是為了他月慕白;大哥為了維護他的面子而沒有揭穿章荊南,大哥竟然用他自己的名聲替他遮掩下了這樁醜聞……
因為大哥的承當,外人都只罵大哥,沒人知道他這個當幼弟的有多處心積慮——世人皆道月慕白如月色皎潔,無人知曉他的心中也曾只染漆黑,不明一線。
也許他真的是從一開始就錯了,也許從一開始大哥買下月亮灣,到後來所謂的提醒他,都並非是真的防備他,也許都是在護著他……
疼痛又習慣性地從心區漫延上來,讓他有點無法呼吸。
其實還有件事他都沒告訴過蘭溪,托賴他的這場車禍,於是在歐洲做過全身的細緻檢查——歐洲的醫生用國際最先進的儀器,檢測出他心臟的毛病。
醫生說這有可能是先天的問題。因為父母生養他的時候,都已經到了暮年,於是他的基因先天上出現了缺憾。只是當時國內的醫療條件尚無法做出這一診斷,所以就連父母也未必知道這件事。
他後來想來,也許大哥是知道的。
因為他從小都是日日跟著大哥在一起,而不是跟在父母身邊,於是他幾乎每次心痛欲裂,父母都並不知曉,大哥卻幾乎每一回都看在眼裡。以大哥的睿智,他如何會看見就罷了?也許大哥早早就咨詢過醫生,也許早就知道他的心臟有先天的缺憾——於是他不能太過激動,不能太多消耗精力……
月慕白手指死死扣進輪椅扶手去——也許大哥不讓他插手公司的事,就是擔心他的心臟會支撐不住;大哥不是不是防備他,而是,而是真的一直一直只為他著想……大哥知道他少年氣盛,便沒告訴他,有關他心臟的問題。
現在想明白這一切,是晚了,因為大哥早已走了那麼多年。
可是現在想明白這一切,也許還不晚;因為即便大哥大嫂都不在了,還有他們的孩子在,還有他們未竟的心願在。
於是他還是終於放開了手指,望著蘭溪淡然一笑,「蘭溪,你不該再叫月老師,你該改口,叫我五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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