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可以有很長,長到廣闊無垠的時間,可是現實卻總是受限的,蘭溪還沒將自己的心思捋出個頭緒來,下行的電梯就到了眼前。舒殢殩獍
「叮」地一聲響,蘭溪幾乎是下意識便抬步走了進去;等回神看清了那站在電梯裡的人,再想回頭卻已經晚了。電梯門無聲合上,一徑向下去。
他受了,面頰顯得有些缺少光照地蒼白,下巴方方正正地顯露出來,多了些唏噓的胡茬子。這樣的他就顯得他那雙眼珠子越發漆黑迫人,在電梯廂裡小小的空間裡,瞬也不瞬地落在她面上。
有一點被針扎一樣的疼。
蘭溪尷尬笑了笑,「好巧。甾」
原本一句顛撲不破的敷衍客套話,可是蘭溪說完就後悔了——顛撲不破的客套話,卻不適合在這個場合,對這個黑瞳厲如鷹隼的男子說出來。
他是方從獄裡放出來,還沒正式回月家大宅去呢。按說這算是久別重逢,怎麼就能說出「好巧」兩字?蘭溪忖著,其實還不如說「別來無恙」呢,客套的語氣是一樣的,至少沒這麼多破綻。
他彷彿看穿了她的猶豫,恍若無形地輕笑了聲。卻什麼都沒說——她知道他不是沒什麼可回嘴的;只要他想,他能弄出幾大籮筐的話來揶揄她,讓她當場羞憤得撞壁自殺的可能都有塗。
至少他不說。
認識他這麼久了,他是嘴貧刻薄的;但是這麼多年裡,卻也有幾次,明明是他佔盡了先機,卻只抿緊了唇,什麼都不說。
蘭溪記得每一次,於是這又多出來的一次,就越發讓她覺得心驚肉跳。
甚至,比他回嘴揶揄她,還讓她覺得不自在。
蘭溪吞了口氣,命令自己盡量平淡地望他的眼睛,「一切都好吧?老爺子和老太太都惦著呢,收拾停當了就回去看一眼,讓二老也好放心。」
「哦。」他淡淡地答。
又彷彿之前那故意不說的詭秘氣兒,一瞬時都散盡了,倒像是之前的那一晃,都是蘭溪自己的誤會。
蘭溪就笑了,笑自己那平白無故的緊張,就像唱了一場獨角戲,戲散了還是戲台上空蕩蕩的一個自己。
她不該還這麼緊張的,那麼緊張的背後就藏著奢望——而希望若是被扣上「奢侈」的帽子,便是不該實現的了;否則若要實現,就也要付出與得到同樣巨大的代價。
那代價,她付不起。
她笑,他這才格外瞅了她一眼。半晌挑了挑眉,有些慵懶地用肩膀抵著電梯壁,「笑什麼?——該不會是,還想說我這臉跟小花兒的屁/股似的吧?」
蘭溪一挑眉,沒忍住還是又笑了下,「還記仇啊?當時就是個玩笑。」
其實心底還是苦的,那時候看見他面頰無緣無故的腫脹,她要是不順口開那麼個玩笑,怕是自己當著他就要哭出來。其實說完了才覺著忐忑,比喻成p股不要緊,可是幹嘛要在他眼前提到小花兒啊。
她終究還是沒想好,該怎麼在他面前提起小花兒。
她還沒想好要繼續說什麼,電梯已經落地了。蘭溪看了他一眼,「啊那你去忙吧,我先走了。記著早點回大宅那邊來看看。」
她覺著她自己這語氣有足夠的嘮叨了,聽著有點像嬸娘囑咐侄兒的意思吧?
他盯著她就樂了,「你說好巧,其實一點都不巧。你來這兒,不是來找尹若,就是來找我的。」
蘭溪心頭忽悠一晃,「我不是來找你的!」
「杜蘭溪你可真笨。」他吊兒郎當手指頭上繞著鑰匙環,「你就說來找我,是為了勸我早點回大宅那邊去,這是多現成的說法啊?你既然想擺出長輩的絮叨勁兒來,用我給你的這個說法,其實更有腔調。」
蘭溪張大了嘴巴——她知道她永遠不是他對手,一面對他不管怎麼小心翼翼地閃轉騰挪,還是會輕易就敗下陣來。
「我真不是。」只能徒勞地再補上一句。
「嘁。」他笑得很輕,「得了,不堵你了。你下回別擺長輩的絮叨樣兒,我也就不堵你,記著了。」
蘭溪這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一時間面色大紅。
他垂頭,挑著眼簾由下往上地瞟著她,「我沒打算把尹若攆出去。這房子,還讓她住著,空著也是空著。」
蘭溪在背後搓著手,一時又回不過味兒來,不知道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半晌才猛地想通了:是跟她解釋一下,別讓她誤會吧?因為將尹若放在他眼皮底下,也才更好控制吧?
蘭溪紅著臉大喘了口氣,點頭,「這是你的房子,你自己做主好了。」
「嗯。」他依舊不緊不慢地瞟著她,「我沒說跟你請示,我是自己做主呢。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兒。」
蘭溪又喘錯了一口氣兒,紅著臉瞪著他。那口氣兒硬生生地卡在肋骨的縫兒裡,上不去下不來,讓她難受。
他又轉著眼珠盯了她一眼,彷彿將她面上因為羞澀、尷尬,甚至氣氛而湧起的幾層紅色都掃進了他眼珠兒裡去,他這才又輕輕一笑,調開了眼睛去,轉身邁步向前去。
「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回去也別說遇見我了,省得老爺子老太太知道我已經出來了卻不回家,又要念叨。」
「不過,」他卻還是停住了腳,又扭頭來瞅她,「不過你要是願意跟他們提及,說今兒遇上我了,還說了這麼大半晌的話……那我也是樂意的。」
蘭溪登時又是手腳大亂,盯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這才朗聲大笑,雙手叉在褲袋裡,有點得瑟地滑著腳步離開。身影融入門口大片耀眼的陽光裡去,被強光融了輪廓,一點點地消失離去。
蘭溪這才敢好好地喘了口氣。
是千方百計想讓自己不動聲色,可是這頭一回照面,她就亂了分寸。
杜蘭溪,這可不行。
月明樓出獄的消息,還是傳到了公司去。月集團的人心又是一片浮動——總裁出獄了,月集團是不是又要回到他手中?可是如果月慕白不放呢,兩叔侄是不是又要一場爭鬥?
員工們望向蘭溪的目光,也總是多了一層含義。如今兩叔侄都是不來公司的,是蘭溪在坐鎮;蘭溪從前是代表了月慕白的利益,那麼如今呢,是不是要身在曹營心在漢?
自從蘭溪回到公司來上班,丁雨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與蘭溪正面相對。平日都只是工作的相處,以丁雨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不讓蘭溪在公事上捉到她一點錯處。
其實蘭溪要的也不過如此——她知道自己未必有能耐拿捏丁雨什麼,想要的只是丁雨能夠安分守己地做事,別在月明樓和月慕白都不在的時候惹出什麼亂子來就好。
可是這天丁雨卻主動要跟蘭溪談談。
從前的丁雨在蘭溪眼裡,幾乎是個女神一般的存在。從前每次丁雨叫蘭溪進她辦公室去,蘭溪都會緊張得手心裡都是汗,生怕是自己工作哪裡出了差錯,要被丁雨批評了。
今天亦然。可是蘭溪還要忍著,不能讓丁雨看出來。
丁雨依舊是簡潔地開門見山,「杜副總恕我直言,我想知道杜副總對公司的經營方向上,會不會有所調整?從前總裁和月總在經營上總有不同的意見,杜副總從前是兩方調和——用著月總的人,卻在經營的細節上吸納總裁從前的意見。」
「既然總裁已經假釋出獄,那麼杜副總是否要全盤將公司交還給總裁了?」
蘭溪喘了口氣,「我記得小樓現如今的情形只是假釋吧——假釋的,似乎還不適合重新回到公司來承擔總裁這樣的重要職務,所以我想丁主任你多慮了。」
「況且公司還有老董事長以及董事會,這件事無論如何還輪不到我一個人來做主。說到底,副總經理不過只是個執行人,並不是決策者。」
丁雨笑,眼睛直望蘭溪,「那杜副總的心呢?月總的情形你我都清楚,現時倘若有人將夢境刺破,那麼他就完了;而那個充當針尖的人,更不可以是杜副總你。」
蘭溪垂下頭去,「丁主任你的意思我明白。我雖然不是什麼聰明人,但是最基本的原則我還是懂的。我不會為了一己之私去做傷害他的事情;再說,我們現在已經是夫妻。」
蘭溪笑,「其實就像丁主任您啊。您從前是那樣喜歡月總的,若是以從前的立場而言,您應當是巴不得希望我離開他的;可是今日,您卻在警告我——其實我也一樣,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時間不同了,心境也會改變,所會採取的行動也總歸是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