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出個大窟窿又怎樣,我老張豈是貪生怕死之人!」老張只差沒吹鬍子瞪眼,「老劉,你別管我,該怎麼來就怎麼來,主上的軍令誰都不得違抗……嘶……」
他呲著牙扭過頭,「小子,你還真敢對我下手。」
「這還只是小意思。」寧天歌將劍重新抵住他後心,「不過是破了點皮肉,就是想讓張將軍將嗓門放小點。」
「哼,就算你殺了我,今日你也別想衝得出去。」老張恨恨地回過頭去。
寧天歌不答,朝陳言那邊打了個眼色,陳言立即帶著眾人朝她靠攏。
她挾持著老張,率著千餘人逼近簡晏那些精兵的包圍圈,步子緩慢而沉穩,身形在老張身邊顯得瘦削了許多,卻無礙於她挺拔如出鞘利劍的身澗。
老劉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老張,你受著點委屈,主上的命令我必須遵從,暫時先顧不得你了。」
「老劉,你儘管動手,我死不打緊,但不能連累了眾家兄弟。」老張也端正了神色。
寧天歌一抿唇角,這老張倒還有些骨氣。
「不管稍後情形如何,你們都跟在我身後盡力往外衝,各自保護好自己!」她沉身往後吩咐。
對面老劉已手一揮,「上!」
霎時,包圍圈驟然收縮,由張劉兩人帶領的上萬士兵頓時朝中間蜂擁而上,一時間,刀光,劍影,槍劍交擊,呼喝聲響成一片。
「跟緊我!」寧天歌一聲清喝,挾著老張直衝正前方。
前方的士兵終究顧及到老張,衝勢一緩,手中兵器亦不敢筆直往前伸,在他們逼近的時候甚至還往後退了退。
寧天歌要的就是這一刻,她一手制住老張身上大穴,令他無法掙扎或自盡,一手已揮動手中長劍,硬生生劈出一條血路來,跟著身後的陳言等人亦拚力抵擋著十倍於他們的敵手。
兵力太過懸殊。
身後不停地傳來慘叫聲,分不清是哪一方的人,寧天歌沒有回頭,也不能回頭,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可能為他們衝出一條生路來。
老張大張著嘴,披頭散髮地被她拖著當擋箭牌,氣得臉色發鸀,頭臉亦不時地被不長眼的兵器割傷,滿臉的血痕,看上去不像人,更像個鬼。
前方不斷有人倒下,又不斷有人補充進來,怎麼殺也殺不完,寧天歌雙唇緊抿,漆黑的眼眸鋒芒凌厲,映著一片片濺起的血光。
她不喜殺人,不到迫不得已之時她從不要人性命,但在今日,她自覺自己已成了地獄修羅。
在這個生死場,不是人死,便是她亡。
而對方,要的是她身後那些人的性命,這一點,她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
已記不清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臉上濺了多少人的血,在這滿目的血色裡,她想起了楚清歡。
現在她才能真正理解楚清歡,在戰場上,你若不狠,自己就要付出更多血的代價,這才是七星羅盤陣的真諦。
七星羅盤陣太過殘忍,太過血腥,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用它,但她此刻願意借用楚清歡的狠,來換得身後那些人的生!
而她身後的追隨者,見她如此勇狠,皆被激發出鬥志,全然不要命地與對方拚殺。
這種拚命的打法,連簡晏那些善戰的手下見了都不由驚心。
縱使前面包圍圈依舊重重,卻無法將他們阻擋在原地,在廝殺了將近半個時辰之後,寧天歌所率的人已衝出了西宛營地。
寅時三刻,天色依然漆黑,此時所處的後營更加靠近同州的方向,這是西宛的國境,與他們不利。
寧天歌抬頭掠向遠方,當機立斷,帶著他們往右側突圍。
既然不能穿過營地與東陵大軍會合,便只能往西平山方向撤退,只要進了山,尋找脫身的方法便會容易些。
將手裡的老張猛然往前面兩邊來回甩了幾圈,前面的包圍立即便退開了一圈,正沉著臉衝過來的老劉一個來不及,便一劍砍在老張的腿上,引得老張一陣好罵,「好你個老劉,竟然砍我……」
老劉舉著劍又衝。
寧天歌乾脆將老張橫腰送了過去。
腰斬,諒你再怎麼不顧也不敢下手。
老張的一雙眼睛幾乎突出眶外——頭可以砍,但腰若是只砍到一半,這半死不活的可就有得受了。
就這個間隙,寧天歌將老張往老劉身上一扔,並將身上所有餘下的銀針與藥粉全部撒了出去。
「快走!」她朝身後高喝一聲,突破了前面最後一道防線。
陳言與身後跟隨的部下緊追而出。
腳下一點都不敢停歇,身後的西宛眾軍只被耽擱了一小刻時辰便追了上來,死傷倒地的雖不少,但相對於他們來說數量還是很大,即便沒有了主將的指揮,還有副將頂上,這些士兵作戰力還是很強。
營地附近的山林都被砍光,寧天歌一行人的行蹤很是明顯,在追了片刻之後,後面的人馬開始分為兩路,一左一右又對他們實行包抄。
很明顯,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要截斷他們回桑月的退路,一方面想要甕中捉鱉。
寧天歌往後看了一眼,一眼之下,眸底一暗。
原來的一千人,此時跟在她身後的不到兩百人,且多數掛了彩,其餘的人,結果可想而知。
到底,她還是沒能護得了他們。
陳言一言不發地跟在她身後,手臂上亦受了傷,但眼神堅定,並未因身處險境而有所氣餒。
「他們不讓我們回桑月,我們便進山。」寧天歌看著遠處鬱鬱蔥蔥的山林,冷笑一聲。
簡晏軍紀嚴明,向來言出必行,他說了要取他們這些人的性命,便無人敢違抗。
看後面追來的那些人,比原先已少了一半,她的八百人,殺了對方五千人,她為那些戰死的勇士而驕傲。
而這剩下的兩百,她要好好地護著。
在天色尚未泛白之時,寧天歌所率的二百人沒入了西平山廣袤的山林。
西平山雖不是很高,卻很大,與鄰近的山林連成一脈,這二百人進入這枝繁葉茂的山中,若想將他們找到,便再也不易。
簡晏的追兵往裡追了一陣,便有些茫然,紛紛停了腳步,不知該往哪追。
那副將一皺眉,趁著自己人多,便讓一小部分留守在外圍,自己帶著大部分兵力在山上鋪開一線,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半晌之後,某棵高大的樹上,濃密的樹冠中,半蹲著身子的寧天歌目送著那浩浩蕩蕩的數千人遠去,唇角一牽。
山裡的風景不錯,在裡面不逛個三五天絕對逛不完,就讓他們好好玩幾天吧。
至於守在外面的一千來人,得好好想個應付的法子。
晨曦微露,天光已亮,再行動反而不便,寧天歌便讓其他人在原處不動,在樹上休息一天,等到天黑再作打算。
待一切初步安定下來,這才覺出身上的疲憊,手臂上亦開始有刺痛感傳來,一低頭,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受了傷。
一個瓶子遞了過來,與她一起藏身樹上的陳言輕聲道:「這是金創藥,能止血。」
「謝謝。」她接了過來,在手臂上灑了一些,再遞還回去,卻見陳言的臉又是微微一紅。
她不由好笑,不過一聲謝謝,這年輕的男子竟然都會臉紅。
陳言已從身上撕下一根布條,低著頭,「寧大人,我幫你包紮傷口。」
「我自己來就好。」寧天歌伸手便去舀,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微笑道,「還是你來吧。」
陳言點點頭,細緻而熟練地纏著布條,眼瞼微垂,如此近的距離,她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他的睫毛又長又捲,竟比女孩子的還要漂亮。
長得如此清秀可人,又容易臉紅,也許原本真的是個女子,不過是投錯了胎。
更為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的人竟然還會投身軍營,怎麼看都覺得走仕途更為適合他。
「陳言,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像女孩子?」她隨口問道。
陳言正蘀她繫著結,聞言大窘,一張臉頓時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寧天歌輕咳了一聲,轉移話題,「你為什麼會選擇從軍?我見你學識才華也不低,考取功名不是更好麼?」
陳言繫好結之後收回手,臉上紅暈還未全褪,低聲道:「我父親是村裡的教書先生,半年教書,半年種地,一年掙不了多少銀子,我母親除了幫著父親種地之外,也就做些手工補貼家用,每年除了上交田租之外,餘下的就不多了。」
他頓了頓,道:「我父親一輩子與書打交道,可到頭來連個秀才都未考上,窮困潦倒了這麼多年,我都看在眼裡,不想重複父親的老路。那年村裡有人來徵兵,我便瞞著父母親報了名,等他們知道的時候,我已被錄取,想反對都不行了。」
她略有些意外,「你還來了出先斬後奏。」
陳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父母親極為疼我,雖然家裡窮,但有好的總有留給我,生怕我餓著凍著,也不肯讓我幹農活,哪裡捨得我去當兵。如果事先知道了,肯定是不同意的。」
寧天歌緩緩點頭,能有如此大的決心,對於陳言來說,實屬不易。
「能做到副將之職,可見你也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嗯。」陳言點頭,「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就會把它走好。我有我的目標,但最終的結果只是希望能給我父母親一個平安享樂的餘年,不用再吃那麼多的苦,以後兒孫滿堂,承歡膝下,這就夠了。」
寧天歌靜靜地看著他,隱有動容之色。
此時的陳言,面帶嚮往,神色執著,尤其眼睛晶晶發亮,這是一種在理想面前才能有的神采。
她輕聲緩慢地說道:「你的父母,一定會為有你這樣一個兒子而自豪。」
陳言剛褪下去的臉又是一紅,之前那種自信昂揚的神采也消失不見。
她禁不住揚起嘴角,又一個可愛的男人。
靠著樹枝,她微微闔起眼眸,然而一合上眼,紛繁雜亂的念頭便紛至沓來。
她微蹙了眉頭,竭力摒棄眼前晃動的影像,卻收效甚微。
昨晚是她有生以來殺人最多的一次,她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但真的不想再經歷。
「寧大人,昨晚的事……你無需自責,你已經盡力了。」陳言似乎有著猶豫,末了,又加上一句,「其實,在這之前,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活著出來,若不是寧大人……」
寧天歌睜開眼來,對面的陳言低著頭,並未看她,卻沒有再說下去。
寧家大公子先天帶疾體弱多病,莫說武功,便是走步路都要喘上三喘,這是所有人都既定的事實,然而一夜之間,柔弱的寧主簿突然變得身手高強殺人不眨眼,這樣的事實,不是想不到想得到的問題。
而是,罪可欺君。
陳言突然抬起頭來,堅定地看著她,「寧大人放心,我陳言在此發誓,昨晚發生的一切,我陳言寧死也不會說出半句。」
聲音微揚,寧天歌不語。
少頃,周圍樹頂上驀然有刻意壓低的聲音齊齊響起,如陳言一般堅決,「我們亦在此發誓,昨晚發生的一切,我們寧死也不會說出半句。」
眼睛便有些潮濕,她微微笑起,搖了搖頭。
這些鐵骨錚錚的漢子,一旦發誓,便是以命作抵,還能有什麼比這更可貴?
再怎樣粗線條,他們也能想到,欺君的後果是什麼。
可是,他們不說,東陵帝就不會知道了麼?
昨晚一戰,她寧天歌在西宛軍營中只怕已經揚名,這種事又豈能瞞得住。
早晚都要傳到東陵帝的耳中。
事實上,她若不暴露自己,最終的結果最多被擒,而她帶來的一千人就會全軍覆沒,她自問做不到,而這些漢子也懂得了她的用心,領了她的情。
這樣,就夠了。
——
天色漸沉,當林中所有倦鳥都歸巢之後,有人從樹上無聲地躍了下來。
經過一天的休整,眾人的精力都已恢復大半,此時已夜深,該是給肚子充飢的時候。
每人身上都帶著乾糧,為了防止引起追兵的注意,火是肯定不能點了,只能將就著吃點,但水不能不喝。
寧天歌早在樹上之時便已查看好地形,下來之後便帶著眾人直奔一處山澗。
澗水清涼,乾渴了一天的男人們乍然一見,撲上去地猛喝了幾口,之後便要脫去盔甲洗澡。
寧天歌咳嗽一聲,「戰時不卸甲,這個道理各位都懂吧。」
男人們聞言皆尷尬地住了手,脫了一半的衣服硬是給穿了回去,看著這水又實在眼饞得要命,只得退而求其次,嘩啦嘩啦地一個勁兒往臉上脖子上潑。
寧天歌暗中舒了一口氣,要她同時面對兩百來號赤身洗澡的男人,她還真未不拘小節到那個程度。
清洗了雙手,又喝了幾口澗水,整個人便清爽了很多。
男人們喝夠了水,紛紛舀出自個兒的乾糧往寧天歌手上遞。
「寧大人,吃我的。」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子將自己的乾糧遞了過來。
「我的好,寧大人你吃我的。」另一個高個子將自己的乾糧往他的上面一壓。
「你的哪好了,還不如我的呢。」濃眉大眼不服氣,反手將他的壓了下去。
「屁,你們的都好哪兒了?不就是燥干米麼,能有我這烙餅子香?」旁邊那個瘦子看不過去,舀自個兒跟他們的比。
「你那餅子又不是面烙的,能有香味兒?」兩人同時反駁。
其他人紛紛加入比拚戰團,各個粗漢子為了比誰的乾糧好吃,個個爭得臉紅脖子粗。
寧天歌搖頭一笑,從懷裡取出個小布包揚了揚,「各位的心意我領了,我帶的乾糧還沒吃完,坐下來一起吃吧。」
一句話,便讓所有人的爭吵都停了下來,都不好意思地撓著頭找地方坐了,有幾個還在小聲地嘀咕著你的不好我的好。
只有陳言始終微笑著沒有參戰,細心地蘀她找好一處地勢較高沒有被水濺濕的地方。
寧天歌抱以感謝地笑了笑,坐下之後卻見那些個男人們都個個抬頭看著她,見她看過去,又連忙低頭猛吃。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各位的名字。」她隨意地吃著乾糧,看著他們說道,「要麼,大家都介紹一下自己,嗯,就從這邊開始說吧。」
她一指右手邊,第一個正是剛才爭得最熱烈的那名濃眉大眼的男子。
男子憨憨一笑,利落地抱拳,「回稟寧大人,小的大名叫李石頭,他們都叫我石頭蛋。」
話音剛落,四周便是一陣轟笑。
「石頭,不錯。」寧天歌笑著點點頭,朝他旁邊那高個子問道,「你呢?」
高個子響亮地回答:「回稟寧大人,小的叫錢生。」
又是一陣轟笑,有人問道:「錢生,錢生出來了沒有?」
錢生不在意的甩手,「錢要生出來了,我還能在這當兵麼,早回家了。」
寧天歌亦被這些漢子的熱情感染,笑道:「繼續。」
「回稟大人,小的叫二毛。」那瘦子咧著嘴說道。
「小的叫張狗子。」
「小的叫胡祿,他們都叫我葫蘆。」
「小的叫丁小寶。」
「小的叫牛大旺。」
「小的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