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墨承收到段明德的密報之時,那些奉命前來議事的官員正悄然離開太子府的書房。舒殢殩獍
此時天色將明,已近早朝時分,兩夜未曾合眼,只在白天稍作休息的墨承神情極為疲乏,然而在接到密報的一剎那,他的心頭突然湧過一種極為奇怪的感覺。
一種說不上來,卻讓人心驚肉跳的感覺。
從竹筒中抽出紙箋,那紙卷明顯要比平時厚了許多,從薄紙的背面就可看出,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段明德的密函向來很簡短,從未有多餘的廢話,即便是十分重要的事,亦盡可能地簡要,像這次寫這麼多的,還是第一次。
一時間,他竟有些遲疑。
抬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天際是沉沉的黑,連點星光都看不見。
此時是天亮之前最為黑暗的時刻,也是他平時早起準備上早朝的時候,尋常得無任何不同,就連空氣中隱約浮動的花香亦是他所熟悉的馥郁,然而,他卻聞到了一絲血腥的味道。
對,血腥。
緊了緊手中的紙卷,他將它平放在桌面上慢慢展開,段明德的字跡逐行逐字顯了出來,他的眼睛落在最上方的字上,按住下方還未鋪展完畢的紙卷的手卻已指蓋發白。
「上有令,即刻起,著段調集宮中所有禁衛軍,嚴守各處宮門。」
「由京城兵馬司接替京畿護衛營行護衛京都防守之職,京畿護衛營脫離兵部管轄,即日起由上親自掌管。」
果然,皇帝要削他的權!
不僅削他的權,剪去他的羽翼,而且還對他起了戒心。
京城兵馬司向來不隸屬任何部門,由皇帝直管,而如今,非但京畿護衛營由京城兵馬司接替,連他對京畿護衛營的行使權都被皇帝收回,等於直接斬去了他的一條手臂。
抬起頭作了個深呼吸,他慢慢展開後半張紙箋,卻是一個他絕對意想不到的消息。
「茶水有毒,上未用,奉茶者杖斃。」
「安王中毒,茶水所致,上親臨探望。」
茶水有毒,茶水有毒……
墨承雙手撐著桌面,胸口劇烈起伏。
自趙匡刺殺墨離的行動失敗之後,他便覺出事情發展越發緊迫,他雖身為太子,但這個太子之位卻坐得並不牢靠。
撇開墨離這個最大的勁敵不說,老三墨瑋也是個深藏不露的,向來不輕易表態,至今不知道他作何想法,也不知道他到底站在誰這一邊。
因此,只有真正坐上皇位,他的位置才能鞏固。
形勢多變,夜長夢多,他不想再耽擱拖延,便去了冷香閣,根據往年的慣例確定了最新進貢的谷前龍井這個目標,在裡面放了點東西。
但是,他只放了迷幻心智的藥,並不是什麼毒!
他只想等皇帝心智迷失的那一刻,誘他寫下退位詔書,提前將皇位傳給他,等他清醒之後一切早已塵埃落定,就算皇帝想反悔也有心無力。
他想殺墨離,想除去妨礙他的一切絆腳石,卻從未想過要弒君!
現如今,發生這樣的事,他該怎麼辦?
冷香閣的規矩他再清楚不過,從未有人可以隨意進出,他當時為了行事方便,硬是將那李福才支開,現在卻成了最大的嫌疑。
一定是老七!
若不是他,為何他這麼巧也喝了那茶,還偏偏中了毒?
如果那毒果真厲害,他此刻必然已死,他未死,便說明此事必然有詐!
如今他中了毒,排除了嫌疑,得到了皇帝的信任,還將矛頭引向他這邊,讓皇帝對他起疑,甚至廢黜他的太子之位,這一招,實在是狠!
當務之急,他必須進宮對皇帝坦白,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解釋清楚,這個時候,隱瞞或辯解已經救不了他,只能全部坦白,或許才能讓皇帝放過自己。
下定決心,他反而不再慌亂,將密函置在燭火上,看著火苗舔起紙角一點點將它化為灰燼,然後走出書房。
「備馬!」
——
晨曦將露的清晨,京都城還處於將醒未醒之際,高牆巍峨的皇宮外,已有各色官轎不斷從宮門進入。
一切安靜而有序。
而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卻打破了這份安靜,從遠處直奔宮門而來。
眾人駐足紛紛回頭,卻見來人已很快到達眼前,竟是被皇帝禁足太子府的太子。
「太子殿下,您這是來上早朝……」有人下了轎子,欲上前打招呼。
墨承卻未作理會,逕直打馬便要衝進宮去。
「光!」一聲鐵器相擊的聲響,兩柄長槍交叉擋住去路。
「太子殿下,皇上有旨,您不能入內。」
竟然還下了這種旨意!
墨承沉了臉,兩手分別抓握住長槍,用力一拔,便從禁衛手中拔了出來,雙腿一夾馬腹,馬蹄踏踏往前,他反手一扔長槍,頭也不回便策馬入內。
「太子殿下,您這是抗旨!」身後,有禁衛軍追著趕來。
各頂官轎紛紛退避兩旁,轎簾皆被掀起,見著這一幕無不詫異。
抗旨!
這兩個字如驚雷一般從耳邊響過,墨承心頭一震,突然冷靜下來。
他這次進宮,本就是為了請罪,讓皇帝消除心頭疑慮,如果他此時再硬行闖宮,置皇帝旨意於不顧,豈非更是火上澆油,於己不利。
頓時一勒馬韁,他躍下馬來,揪住一名禁衛說道:「速去稟報皇上,就說我有急事要面見皇上。」
那禁衛很是為難,「卑職位卑職小,進不了內廷。」
「那就去找段明德!」墨承陰沉著臉,把他一把推了出去,「讓他去說。」
那禁衛嚇得臉色一白,連忙喏喏地飛奔而去。
入了宮門的大臣們見此情景,終沒有上前寒暄,去了上朝的金鑾殿。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段明德匆匆趕來,臉色不是太好看,「殿下,皇上說今日事務繁忙,沒有時間召見,讓你先回去。」
「事務繁忙,沒有時間?」墨承一聲冷笑,掀擺便朝著金鑾殿的方向跪下,「你去跟皇上說,如果他今日不見我,我就在此長跪不起。」
「殿下,你這……」段明德欲言又止,看了看左右那些禁衛軍,只得說道,「好吧,卑職再去試試。」
墨承抬頭望著筆直寬大的通途,一臉決然。
他不能等,因為他摸不準墨離接下去會有什麼動作,皇帝下一刻心思會有什麼變化,他只怕這一等,太子之位就易了人。
這一等,便等了很久。
陽光漸烈,地上的影子被拖得很長,汗水沿著鬢髮滑落下來,滴在黑色的朝服上,暈出一團更深的水漬。
膝蓋跪得分不清發麻還是發疼,頭腦一陣陣發暈,那一顆心也漸漸冷卻,但終究還抱著一絲希望。
段明德未來回話,事情便不能定論。
再不知過了多久,段明德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而通途上也有三三兩兩的朝臣向外走來,顯然已經退了朝。
墨承精神一振,等到段明德到了跟前,便低聲問,「怎麼說?」
「殿下,你還是先回去吧。」段明德神情凝重,瞥著身後那些大臣,刻意與他拉開了些距離,並用正常的音量說道,「皇上說,等空了的時候,便召殿下進宮說話。」
墨承雙拳一緊,這分明還是不想見。
不想在眾大臣面前失了身份,他慢慢起身,背過身去。
眾大臣見此,知他不想與他們照面,便直接離去。
待所有大臣皆出了宮,墨承牽著馬,望著金鑾殿金光閃爍的琉璃瓦頂,久久沉默不語。
還是頭一回,皇帝對他真正表現出了冷淡,只是這冷淡,是為了讓他反省,還是有了廢黜之心?
他向來知道,皇帝對於他這個儲君,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之所以讓他當了這個太子,縱容他一次次對墨離下手,不過是因為多年前的那一個預言。
皇帝不忍心親手殺了墨離,便由著他去殺。
那個預言……呵呵,他當初憑著這個預言當上了太子,可是,那終究只是個預言而已。
比起眼下就要謀害他性命的太子,皇帝寧可忽略那個未知的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成真的預言。
「殿下,你……還是早作打算吧。」段明德突然低聲說道。
墨承驀然轉頭看向他,「什麼意思?」
「這諭旨……」他頓了頓,沉重地道,「只怕這兩天就要下了。」
墨承一震,臉色頓時發白,這麼快?
「殿下,卑職不可久留,先走了。」段明德轉了身便要走。
「等等!」墨承將他低聲喝住,眼中情緒錯綜複雜,極快地變幻著。
矛盾,猶豫,不甘,憤怒,最終化成一種決絕。
段明德靜靜地等待著。
「明德。」墨承直直地盯著他,眼中光芒閃動,「如果我說,今晚我需要你的配合,你願不願意?」
段明德的表情明顯有所震動,但也只是一瞬。
「殿下,明德願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我需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墨承一拍馬背,翻身上馬。
最後看一眼陽光下閃亮得耀眼的重重宮闕,他眼中劃過一道利芒。
為了那個萬人之上的位置,他從來不惜手段,何況,這是逼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