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輝明月,涼風若水。舒殢殩獍
子時的夜晚,天上月色更為明朗,如銀傾瀉的小院,酒香微熏。
兩人,一狐,在這靜謐清涼的夜裡,說話彷彿是多餘。
一壇青玉已去大半,桌邊兩人依舊眸光清明,神思明晰,未見絲毫醉意,倒是那只拼了命也要扒罈子的狐狸,聞著那酒香便已昏昏欲倒,將寧天歌手心中那一掬青玉喝完之後,直接便一頭栽在桌面上,醉了個人事不醒,毫無酒量可言。
「知道我父皇為何總是偏袒太子麼?」墨離捋著四喜柔順厚實的皮毛,仰頭看著天上那輪圓月,突然開口。寧天歌側臉看向他,沒有出聲詢問,只是安靜地當著聽眾。
這個疑問在她心裡存了很久,但她一直沒有問過他,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想去觸及他心底那處不想為人知的角落,除非他主動提及。
「事實上,我父皇對墨承並未存有多少喜愛,雖說他為皇后所出,被立為太子是遲早的事,但我父皇一直遲遲未下詔書,不過是在等著我的出生,他當時……確有立我為儲之意。」墨離撫著四喜的手頓了頓,「我出生那日,滿天彩霞,百鳥齊鳴,欽天監預言,稱我與祥瑞同降,可興邦定國。」
「父皇大悅,當即下旨大赦天下,並命人擬旨,只待我滿月之日,便當眾宣佈立我為太子。」取過酒罈飲了一口,再重重擱回桌上,他忽而一笑,「然而當晚,問天卜卦的欽天監便改了天命,稱我雖能興邦定國,卻不能福澤天子,他日若登基稱帝,便是龍御衰竭之時。」
「也就是說,你何時為帝,皇帝便何時歸天?」寧天歌扯了扯唇角,眸中卻無一點笑意。
「確是如此。」他勾起一抹譏諷,眸色淡漠如天上月光,「父皇嚴令此事不得聲張,而那份立我為儲的旨意亦就此擱下,再無提起。自此,我母妃雖獲聖寵依舊,但我這個兒子,卻已成了他心頭的一根刺,拔了會流血,不拔卻又時時扎得難受,因此不久之後,墨承便被立為太子,皇儲之事便落下了塵埃。」
竟是如此!
難怪太子一次次對墨離下手,皇帝都不過多追究,也難怪墨離說,皇帝不會廢黜太子,更不會殺了太子,這才是原因。
「皇帝就沒想過,欽天監前後言詞不一,未必就沒有可疑之處?」寧天歌冷笑,「而那種預言,更是無稽之談,他就不覺得可笑麼?」
此事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蹊蹺之處,就算那欽天監之前未能將卦象看透,之後再來找皇帝說這麼一出,皇帝亦不能全憑他一人之詞便妄下定論。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本就是多疑之人,又偏信天命一說,如此反應並不足奇。」墨離轉過頭來,墨玉般的眸子如靜夜秋瀾,「我雖失去這太子之位,卻並未覺得可惜,甚至對於那皇位,亦從未覺出哪裡好來。但是,一味的忍讓,終究不能終結這種無休無止的逼迫,這麼多年的退讓,也該夠了!」
他話語一頓,眸中有犀利鋒芒乍現,如即將出鞘的寶劍,在劍光開啟一線之際那抹自劍鞘綻出的雪亮寒光。
鋒利,冰冷,決絕,還有殺氣。
「既然天不容我,便由我來做那天。唯有做天,這一切才能終止!唯有做天,那些欺我辱我殺我之人,才能匍匐於我腳下!也唯有做天……」他凝定地她,緩緩說道,「才能讓我心愛之人免受苦楚,除去束縛,鳳翔九天!」
唯有做天!
在這樣一個暴風雷雨之後的夜裡,兩個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刻做出了相同的決定。
除去這一場雨,這樣的夜晚平靜得與往常任何一個晚上都無不同。
京都無數人都沉睡於夢境之中,有人守著金銀做發財美夢,有人抱著美人醉臥溫柔鄉,也有人為著明日的生計連夢中亦苦苦掙扎,卻沒有人會想到,不久之後的京都,有人將會掀起怎樣一場驚天動地的變故,以雷霆之劍破開這平靜無波的太平盛世。平靜的是夜,不平靜的,是心!
「這樣的繁華盛世,這樣的平靜無波,到底,還能持續多久。」
時隔半年,那個除夕之夜,塔樓之巔,她心底的那句自問,終於即將觸摸到了答案。
近在咫尺,呼之欲出!
「主子!」一道黑影閃了進來,剛想稟報便被這四溢的酒香饞得流了口水,嘿嘿一笑,伸手便去抓那酒罈子,「主子,這酒你們也喝得差不多了,這剩下的就歸我了吧。」
墨離兩指輕彈,指風直逼他那腕脈,他硬生生將手縮回,不滿地嘟囔,「不就一口酒麼,至於小氣成這樣。」
「我用過的東西,你再來用,你覺得合適麼?」墨離一彈壇口,空氣中迴響起一聲清脆綿長的清吟。
不就是用嘴喝過了麼,那女人不也喝了?
墨跡忍了忍,最終沒敢將這句話說出口,低頭間,卻對上一雙醉意朦朧正衝著他眨動的眼睛。
狐狸!
一看到這狐狸,他便覺得手疼得厲害,上次被咬的那一口,再加上被抓的那一下,令他至今心有餘悸,手背上好不容易消去的爪痕似乎又浮現出來。
「大醉」一場的四喜卻十分愜意地伸了伸懶腰,歪歪扭扭地站了起來,漸漸清明的眼睛裡有著對這個莽漢的不滿與鄙夷。
嗓門這麼大,擾了它正香的美夢,著實沒有教養。
原地踏步轉了個圈,它抖了抖越發蓬鬆的尾巴,高昂著高貴的頭顱,將屁股對著某人,甩了幾下它美麗的尾巴。
墨跡先是一怔,之後便像是見了鬼一般指著它大叫,「你!你真的是……」
寧天歌重重地拍了下四喜的屁股,作為它不知隱藏身份的懲罰,再明智地將它抱了過來以免發生人命糾紛,才道:「墨統領,我這裡雖說來的人少,但還是得小聲點,萬一招來了人可不是件好事。」
墨跡猶自沉浸在極度的震撼之中,兩眼瞪著找到了強大靠山的四喜。
他就知道,早在第一眼見到它的時候就知道,這狐狸就是那只在青虛山上扭著屁股扒著眼皮對他表示鄙視的狐狸。
他一直想著有一天能扒了它的狐狸皮,偏偏它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而太子派人行刺那天晚上,寧天歌又一味否認,墨離與阿雪又無人支持他,讓他無法確定到底此狐狸是否就是彼狐狸。
對了,那個戴斗笠的青衣人,那個挑了他褲腰帶,令他在大雪天光著兩腿丟盡老臉的青衣人!
「你!」他一指寧天歌,劍眉倒豎,怒眼圓睜,「就是你!」
寧天歌歎了口氣,勸慰他,「別激動。」
「我能不激動嗎?」墨跡此刻是真的熱血沸騰了,確切地說,是氣血直衝頭頂,「我長這麼大都沒有人敢脫我的褲子,你居然敢當著那麼多人面挑了我的褲腰帶!」
「不就是褲腰帶嘛,就算不是你,換作別人我也一樣會這麼做的,所以你別往心裡去,消消火消消火。」寧天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瞇瞇地安慰他。
「不行!」墨跡脖子一梗,「我發過誓,這個仇我一定要報回來。」
「好啊,你想怎麼報?」寧天歌立即答應。
「把你的褲腰帶也給我挑一回。」墨跡想也不想,一句話不經大腦思考便脫口而出。
「休想!」聲音卻是來自一旁。
聲音的主人斜靠著竹椅,手肘支著椅背,手指懶洋洋地支著頭,一個眼神輕飄飄地打在他臉上,「你若敢動她半分,便自覺地脫了褲子,繞著京都城各條街道巷子跑一百次,記住,不許晚上,而是要在白天人越多越熱鬧的時候。」
墨跡嘴巴越張越大,險些無法合攏,好半天回過神來,哭喪著臉道:「主子,你這不是坑我麼?」
「這不算坑吧?」墨離挑起嘴角,「你想想,挑了你家女主子的褲腰帶,你的代價只需要光腿繞城跑一百圈,這個買賣,不管怎樣都很值得了。」
「可她現在還不是你的女人!」墨跡不服氣地反駁。
墨離笑意濃厚,「很快就是了。」
墨跡閉嘴。
寧天歌似笑非笑地斜了墨離一眼,什麼叫很快就是了,她答應了什麼?還是他提過什麼?
墨離回給她一個意味綿長的笑容。
不管快不快,他都不會放開她。
四喜越發抬高了頭顱,拿眼角與鼻孔看著墨跡,墨跡正氣怨難平,舉起拳頭便沖它揮了揮,四喜頓時毛髮盡豎,像只自衛的刺蝟,撓著爪子就要撲過去。
「跟一隻狐狸較勁,說出去也不怕丟臉。」墨離坐正了身子,伸手越過桌面安撫性地順捋著四喜的毛,「說吧,那邊情況如何?」
墨跡立即端正了臉色,低聲道:「太子妃滑胎了。」
「滑胎?」寧天歌眉梢一動。
「正是。」墨跡點頭,說起正事來半點都不馬虎,「太子事先不知道太子妃已懷孕,與太子妃行房時不加節制,令太子妃大出血。之前那老太醫施救半天,流了一地的汗,總算把太子妃那條小命撿了回來,不過那孩子,嘿嘿,沒保住。」
怪不得太子府那人如此著急,情況竟是如此緊急。
寧天歌略作思忖,突然想到了什麼,挑眉笑看著他:「太子與太子妃行房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墨跡大言不慚,「當然是聽牆角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