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華宮。舒殘顎副
「母后,您也太小心了,昨晚便已可以確定他們已死,您又何必多此一舉。」墨承不能苟同地喝著茶,心情頗為順暢。
此時殿內早已摒去宮人,只有母子二人共用著早點,說話亦無需顧忌。
「小心使得萬年船,你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這句話你一定要記住。」皇后吃著燕窩粥,有點心不在焉,「不知為何,母后心裡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安,昨夜一直睡不踏實,還是去打探下消息的好。」
「母后放心吧,剛才您一說,兒子就讓人過去了。」墨承往她的碟子裡布了只玲瓏水晶餃,又極體貼地在上面淋上香油糖蒜汁。
皇后見他如此貼心的模樣,昨晚的氣也消了個乾淨,終歸是自己的兒子,哪裡捨得真的生他的氣,不過是想他讓吸取點教訓罷了。
極慢地用著早點,一方面墨承特意進宮陪她一同用餐的時候不多,另一方面也是在等刑部那邊的消息,等一頓早點用完,已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
在外面聽候差遣的宮女剛送進漱口的茶水,候在頤華宮外的宮女已帶了一個人進來。
「小人見過皇后娘娘,見過殿下。」那人低著頭,下跪行禮。
「嗯,起來吧。」皇后以高位者特有的語氣淡淡地嗯了一聲,隨後朝侍立的宮婢吩咐了一句,「你們都下去。」「是。」宮婢們無聲退下,那負責捲簾的宮婢用眼角瞥了眼裡頭,跟著一起退了出去。
墨承輕鬆地笑了笑,端著茶盞說道:「說吧,那邊什麼情況。」
一直低垂著頭的那人本強自摁捺住的神情卻是一變,抬頭焦灼地說道:「主子,剛才屬下奉命去刑部,那裡一切正常,大牢裡也未傳出有人身亡的消息,屬下斗膽冒著以代殿下巡查之名進了大牢,卻見到,見到……」
「見到什麼,快說!」墨承已然聞言變色,心頭有不好的預感升起。
皇后緊緊地按著桌几一角,保養得沒有一絲皺紋的手背上隱隱可見青筋。
那人不敢耽擱,膽戰心驚地接著說道:「屬下看見李正與寧天歌都還活著,並沒有死……」
「卡嚓」一聲,瓷盞生生被墨承握碎,有淋漓的血跡順著掌心紋路點點滴落,他卻似感覺不到痛,死死地盯著他,一字一字地從牙縫裡崩出,「你說,他們兩人沒有死?」
「是的。」那人驚得跪在地上。
墨承揚起手中破盞便重重摔在地上,眼裡散發出狠戾的氣息。
沒死?怎麼可能!
「你先下去,此事不得與任何人提及,否則你知道該怎麼做。」皇后的眼睛裡閃爍著冷光。
那人冷汗直冒,磕了個頭趕緊退了出去。
偌大的殿下陷入一片死寂,皇后與墨承久久沒有從剛才的消息中回過神來,行刺非但沒有成功,反而打草驚蛇,這意味著將會是怎樣的後果。
「今晚我再讓人去殺一次,不信殺不了他們!」墨承全身儘是陰冷之氣。
「你還嫌錯得不夠嗎?」皇后一拍桌几,手上的玉鐲斷成幾截,「你昨晚如此魯莽,今日尚且不知會有何結果,你還想著今晚再去?」
墨承沉著臉,盯著地面上的碎瓷不語。
皇后見他手掌不斷有血流下來,忍了忍沒有繼續責罵,待呼吸稍微平緩下來之後道:「你先回去把手包一下,今日不必再進宮了,我會讓人注意御書房那邊的動靜。」
墨承默了片刻,行了個禮轉身走了出去。
皇后來回踱了幾步,走到外殿喚到,「來人!」
殿門打開,有宮婢垂首走了進來,「娘娘有何吩咐?」
「讓夏總管過來一趟。」
——
刑部大牢,卻是完全不同於頤華宮的沉悶壓抑。
寧天歌抱著羽被,背靠牆壁,翹著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吃著安王府堪比皇宮御廚所做的點心,旁邊還擱著個暖爐,據說是安王殿下怕她在牢裡吃不好睡不好,又怕凍壞了身子,特特自己親手生好了暖爐才命人送過來的。
這樣的一份情意,便是將東西傳遞進來的獄卒也不由得唏噓了好一陣,那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安王殿下哪,生來就是被人伺候的命,如今心疼一個男人竟心疼到了這般地步,怎能不叫人感慨?
寧天歌聽著他絮絮叨叨地念個不停,又好氣又好笑,看他那樣子,倒像是她搶了他家女婿似的。
樂呵呵地享受了半天,她轉過頭,卻見李正對於她送的點心碰都沒碰。
經過昨晚一事,她對他倒有所改觀,至少他不是那種冷血無情之人,為人亦比較正直,只可惜投錯了主子,對於他,她並不想讓他死。
「哎,這位大哥,你還不打算吃點東西?」她頗為無奈地又叫他一聲大哥。
這塊石頭可真硬,她追問再三,他依舊連個名字都不肯說,她又不好直接叫他李正。
「不了,寧主簿的情意在下心領了,只是在下早晚都是要死之人,吃不吃東西實在不重要。」見她吃得咂巴有聲,李正稜角分明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絲笑意。
「嗯,也是,反正你也不在乎你父母老婆孩子的生死。」寧天歌邊吃邊點頭,似乎全副心思都在點心上。
李正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緩緩握拳,閉起眼睛痛苦地緊皺眉頭。
半晌,他說道:「正因為在下在乎家人的生死,才更要死,只有死了,他們才能活。」
只有死了,他們才能活。
寧天歌咀嚼著這句話的意思,看來她又猜對一層,墨承果然對他那些手下的家人有所控制。
想起之前走進大牢的那張陌生面孔,那應該是墨承的人,如此說來,李正家人的處境也不會好過。
正尋思間,外頭又有腳步聲傳來,這都是今天第三撥了,這回來的又會是誰?
前面那些普通牢房的犯人也充滿好奇,這牢房裡天天死氣沉沉的,一點生氣都沒有,自從死牢裡來了個眉清目秀的書生之後,雖不至於有多熱鬧,但也足夠讓人新鮮的了。
待腳步聲近了,寧天歌懶洋洋地抬起頭,在看見來人的一剎那,眼睫狠狠地抖了好幾抖。
仙人下凡了!
她瞪直著眼睛,就那樣看著一襲白衣飄飄而來,潔白無瑕得好似天上被洗過的雲絮,輕風飄拂地行走在骯髒昏暗空氣渾濁的大牢中,帶進純淨清透的天山落泉,將此間的污濁之氣滌蕩一空。
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目光都在這一刻停滯,在這一塵不染的男子面前,沒有人不感到自慚形穢,偷偷將髒黑的雙手縮回自己的衣袖。
「冉院正,這裡髒得很,你將藥交給本官就好,何必非得親自走一趟。」刑部尚書跟在其後,小心地避過走道上的沆窪。
若非冉忻塵深受皇帝看重,這牢裡的又是一級重犯,他又何必親自陪著進來。
「不可。」冉忻塵目不斜視,一板一眼地回答,「昨日那藥物是我臨時調配,藥效尚且不明,需我自己看過方能確定,如若效果不好,今日還得再服一次。」
寧天歌的眼睛雖然看直了,腦子卻不直,聽著這話總覺得不對勁,稍一拐彎,便知道不對勁在哪兒了。
藥效尚且不明,需他自己看過方能確定?
若真不明,那也應該在昨日就確定,怎地今日才來?若那藥果真無效,人家還不早就咬舌頭了。
「原來如此。」刑部尚書訕訕一笑,跟在後頭不再說話。
這兩天過來的人一個個的品階都比他低,脾性卻個個比他大,他這一品大員反倒處處要陪著小心,實得叫人憋氣。
說話間,冉忻塵已走到裡面,他的步子邁得一絲不亂,眼眸也似從容隨意地打量著周圍,然而那眸色裡卻帶著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迫,一眼就找準了寧天歌的位置。
快速地查看了一眼她的氣色,他似乎悄悄地鬆了口氣,再看到她身上所蓋的羽被,還有置放在旁邊的暖爐與點心,他似才大為放下心來。
寧天歌將他的神情一點不漏地看在眼裡,不由好笑又不解,這冉忻塵……似乎哪裡不一樣啊。
「冉院正,你是特意進來看我的麼?在這裡見到你可真令人倍感親切得很哪。」她嘿嘿一笑,在牢裡也不忘招他的煩。
果然,冉忻塵臉色一變,扭過頭去,「陳大人,麻煩你打開牢門。」
刑部尚書手一招,後頭立即上來個獄卒開鎖。
冉忻塵抬腿就走了進去,對牢裡的污穢視而不見,似乎並未感覺到這裡與外面有何不同,刑部尚書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最後咬咬牙,還是跟了進去。
寧天歌實在忍不住地彎起嘴角,拿起一塊點心慢慢地吃著,眼睛裡欣賞著對面賞心悅目的風景,這人的潔癖什麼時候被治好了?
少頃,冉忻塵走了出來,尾隨而出的刑部尚書大出一口氣,「冉院正,我們快些出去吧。」
「陳大人再等等。」冉忻塵不急不徐地指了指寧天歌的方向,「皇上命我定期為寧主簿看診,今日正好是看診之日,我還需為寧主簿診了脈才能走。」
刑部尚書臉上的笑容頓時快要掛不住,自進了大牢之後就一直在練的閉氣神功幾乎就要破功。
「陳大人若是公務纏身,也可不必在此等候,稍後我自行出去即可。」冉忻塵適時地補充了一句。
刑部尚書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道:「好好,那本官就先出去了,安王殿下遇刺的案子本官還需加緊去查,就不陪冉院正了。」
「陳大人請便。」冉忻塵點點頭。
刑部尚書腳底抹油,走得很快,唯恐慢了就被這一出完了又一出的冉院正再召回去,寧天歌托著下頜,覺得這事有意思了。
冉忻塵向來避她如蛇蠍,連碰過她的手都要來回洗上三回才罷休,今兒個他倒主動提出來要替她診脈?
好,診脈也就罷了,可離皇帝規定的日期還有兩日,她都沒有算錯,以冉忻塵一絲不苟的行事風格,也萬不可能算錯日子,那他這又是唱的哪出?
獄卒見頂頭上司走了,以為也沒他的事了,況且他並不清楚這位冉院正在宮裡的地位,於是也想跟著走。
「牢門還沒打開。」冉忻塵有絲不悅。
「啊?」那獄卒回過身來,「不是把脈嗎?他把手伸出來不就行了。」
「把門打開。」冉忻塵面無表情地再次重複。
獄卒礙於剛才刑部尚書對他的禮遇,也不敢太過怠慢,只得給他開門,嘴裡難免嘀咕兩句,「不就是把個脈,真麻煩。」
「本院正給人看診,難道還得向你解釋不成?」冉忻塵的臉色趨於生硬,「你可以出去了。」
獄卒被他這架勢唬得一愣,沒想到這仙人也會有脾氣,呆了呆才道:「那可不成,這是朝廷重犯,要是跑了我找誰去。」
冉忻塵抿了抿唇,抬步走了進去,「你若是不放心,就先把牢門鎖上,半個時辰之後你再過來。」
「這……」獄卒眼角抽了幾抽,認命地鎖上門,「那也成,過會兒你若是好了就喊一聲。」
冉忻塵吭也不吭,冷眼看著他上鎖,獄卒自討沒趣,哼了一聲就走了。
直到腳步聲遠去,大牢裡恢復寂靜,他才回過身,卻見到歪頭歪腦盤腿坐在草堆上的寧天歌正一臉笑吟吟地望著他。
心裡一亂,剛才面對他人之時的那種冷淡與自持似乎棄他而去,想起今日為進大牢而給自己找的這些理由,突然就覺得荒誕無稽。
幾乎想要拔腿就走,可牢門已經落鎖,他就算要走也得等上半個時辰之後,當然,他只要喊一聲獄卒就會進來,但他心裡又不想這樣做。
輕咳一聲,他往左右看了看,沒找到可以坐的地方,看了眼身上比雪還要白的衣衫,不由立在那裡看著地上的爛草發怔,總不能讓他蹲在地上為人診脈吧。
「坐這兒。」一角羽被遞了過來,一隻素白的手在上面拍了拍。
冉忻塵見確實沒得選擇,只好掀起衣擺坐了下去。
「冉院正,莫不是我在這裡住得糊塗了,我怎麼記得還沒到日子呢?」寧天歌頗為糾結地掰著指頭,瞄著他的眼角里卻見他臉上飛快地紅了一下。
「伸手。」冉忻塵正了正神色,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又是冉大院正特有的板正之態。
她繃著笑,乖乖地把手腕朝上伸了過去。
溫和的指腹貼上她的肌膚,感覺到他的手指輕輕一顫,她把頭靠在曲起的膝蓋上大大方方地看著他,今日的冉忻塵未免也太過不正常了些。
冉忻塵微扭過頭避過她不加掩飾的直視,極為認真地把著她的脈,皇帝的旨意只是借口,擔心她在牢裡丟命倒是真的。
寧天歌確實猜不到他的心思,或者說,猜到了也不敢相信,她良好的自我感覺從來不是用在這種地方。
「冉院正,你不覺得這裡很髒麼?」她故意說話岔開他的注意力,「我在這裡住了兩天,身上也很髒的。」
冉忻塵垂著眼瞼,充耳不聞。
「冉院正,你家裡還有幾口人?你都二十好幾了,不會還沒娶親吧,是不是把妻子藏在家裡了?」
「冉院正,你妻子一定很漂亮吧?看你就知道了,長得一表人材,又有這麼好的醫術,妻子也一定美麗賢淑,品貌端莊。」
冉忻塵的臉上開始現出隱忍,搭脈的三指也不知不覺中加重了力道。
她恍若未覺,繼續沉浸其中,「冉院正,你是幾時成的親?家裡孩子是不是都好幾歲了……」
「閉嘴!」冉忻塵忍無可忍地重重摁住她的手腕,指尖顫抖,「我家裡再無他人,只有我一個,我也沒有娶妻,更沒有孩子,不許再問了!」
寧天歌肚子裡笑得腸子快要打結,又不能笑出來,痛苦得眉頭都皺在一塊兒,嘴角也朝兩邊緊緊地繃著,這副模樣落在冉忻塵眼裡卻像是要哭出來。
「唉……」他歎了口氣,收回了手,「罷了,看你這樣子也不會有什麼事,等過兩天我再來吧。」
「哎,等等。」她手快地抓住他的袖子,嘿嘿笑道,「冉院正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如陪我坐坐?這裡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我都無聊得快長蟲子了。」
冉忻塵低頭看著袖子上的手,抿了抿唇又坐了回去,只是往旁邊退開了些,雪白的袍角便拖到地上,他皺了下眉,又往回坐了坐。
唉,看來這潔癖的毛病還在。
見他坐得實在很不自在,寧天歌微微笑道:「這裡條件艱苦,比不得宮裡,委屈冉院正湊合著坐坐。」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這話冉忻塵的火頭頓時被點了起來。
「你既也知道艱苦,為何還要委屈自己住在這裡頭。」冉忻塵倏地傾過身來抓住她的手,向來對任何事物皆平淡無波的眸子裡跳躍著兩簇小火苗。
「啊?」寧天歌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表現嚇了一跳,抬起另一隻手摸了摸他額頭,「你,你病了?」
「我才沒有病,病的人是你!」冉忻塵一把推開她的手,另一隻手還緊緊地抓著她,壓低了聲音道,「安王中毒的事你為何不解釋?你並沒有下毒,可你在大殿上連一句辯解都沒有,是不是?他並未真心待你,你為何還要甘心在這裡等死?」
「你怎麼知道我沒下毒?」寧天歌倍覺新奇,笑道,「我還不知道冉院正非但醫術一流,連破案子的水平也非常人所能及呢。」
「我是說正經的。」冉忻塵有點發急,「他的毒本就在體內積蓄多年,不過是被另一種已解的毒誘發而已,就算他當時不知道,你自己下沒下毒難道還不清楚麼?」
原來如此。
寧天歌心頭一鬆,既然墨離今日還能有力氣替她生暖爐,那毒的問題應該不大。
這樣一想,她便淡淡地笑了起來,問道:「那他現在怎樣,那毒解了沒有?」
冉忻塵張了張嘴,忽地緊緊閉上。
寧天歌本不擔心,見他那樣子便有些不確定起來,「怎麼,那毒不好解?解不掉?還是……毒發了?」
「我在說你,不是在說他!」冉忻塵冷淡地放開她的手,站起身來,「算我今日來錯了,你且當我什麼都沒說。」
呃!
寧天歌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天可憐見的,他到底受了什麼刺激,她怎麼一下子跟不上他的思維了。
「你,在關心我?」她萬分遲疑地問,實在不敢自作多情。
「沒有!」他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又重又快地回答,飛快轉過身去。
「那你……」她抬頭瞪著他挺拔的背影,無力了。
知道他脾氣有點怪,但她自認還算瞭解他,可如今她是真的不懂了啊,明明對她厭惡到了極致,明明愛乾淨得要命,卻跑到這個又髒又臭的大牢裡給她診脈,還說些令她摸不著頭腦的話。
若換作樓非白或是墨離,哪怕是司徒景,她都可以很好地理解為那是關心,更自信一點可以認為他們是愛上了她,可問題是眼前這個是冉忻塵,一個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從左到右都討厭她討厭得不得了的冉忻塵!
誰能告訴她,這個莫名其妙生著氣的男人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