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彭∼」
「彭∼彭∼」
「彭∼∼彭∼∼」
逐漸減慢的搏動感順著精鋼矛桿傳入掌心,合著心臟主人那不甘的眼神,冉閔感覺像是剛剛吃了碗冰鎮酸梅湯,在這八月天的暑氣中是那樣寧人舒爽。他嘴角慢慢翹起,吐出兩個字來:「拜拜∼」
「噗嗤∼」
瞬間噴發的血霧將冉閔籠罩了進去——長達尺許的矛刃將敵人胸膛上繃緊的肌肉撬開,鮮血順著矛刃上三根血槽,呈霧狀噴將出來。
冉閔對那血霧視而不見,他左手輕輕一彈韁繩,心意相通的戰馬緩緩後退,長長的矛刃帶著遲滯感,一點點從燕騎胸膛抽出。看著對面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冉閔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暢快。
丟開馬韁,抬手抹了把臉,暈開的血污立即將冉閔臉上最後一絲稚氣也淡化掉,哪裡還有十四歲少年的模樣,此時的冉閔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屠夫。在沙場上殺人,跟平常時候殺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心理感受。沙場上那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氣氛,會讓人徹底釋放出隱藏起來的獸性。看著一條條原本鮮活的性命在手中消失,冉閔已經逐漸適應這種一開始會讓他事後嘔吐的景象。
「雖然穿越到這個世界還不到三年,但老子喜歡,這亂世!」
右手突然後擺,那連鉤戟猛地從鮮卑騎兵胸膛中拔出,一陣風吹來,失去支撐的屍體「通」地一聲狠狠砸在黃土地上,乾燥的土地上迅速鋪開一片血紅——冉閔沒有聞到血腥味,不是因為太淡,而是因為他已經習慣。
「將軍,無敵!」
「將軍,無敵!」
……
四個穿著玄色皮製裲襠鎧的漢族士兵不等冉閔下令,就衝上去,一個牽馬,剩下的三個開始打掃戰場。看著手下的舉動,冉閔沒有吭聲,只是將連鉤戟架上馬背的得勝勾,自言自語道:「第九個!一路來,老子已經殺了多少鮮卑狗了?」
「三十七個了,少將軍!」冉閔身邊的騎兵湊趣道。
冉閔再次冷冷一笑,重新抓起連鉤戟抖了抖,不滿地看了看那滿是血污的矛刃。
「狗娘養的,又髒了!」
踢開腳蹬,冉閔把那長達尺許的矛刃在麻草納成的靴底上反覆磨蹭。首先被擦去的是鮮紅的血液,然後是褐紅,最下面緊貼那矛刃的,是紫褐色的一層固體。隨著他手臂的動作,身上的甲葉子發出一陣陣枯燥的摩擦聲。
一邊在鞋底上擦拭連鉤戟,冉閔一邊瞇著眼睛,打量這滿目黃沙的世界,陌生,而又熟悉。
「咻∼」
風大了,將地上沒有攙和鮮血的黃沙捲起來,從前方幾米處那橫七豎八的十餘具屍體上滾過,頓時讓那刺眼的紅色淡了一些。
這些屍體大多有著黃褐色的頭髮或是鬍鬚,透過半張半闔的眼皮,可以看到淡藍色的眸子。他們不是漢人,而是燕國的鮮卑族人,是剛剛被冉閔和手下幹掉的一支燕國偵騎。
冉閔扭頭看了一眼剛剛湊趣的張四方。這傢伙斜斜掛在背上的幾根梭鏢,這次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小子,什麼都好,就是心太軟!自家親人都死在胡人屠刀之下,空有一身好武藝,殺起人來始終少了一股戾氣,還不如老子這個十四歲的娃!」冉閔心中想著,可他卻似乎忘了,他的心性,哪裡還是什麼十四歲的娃?
或許是感受到冉閔的眼神,張四方像草簍子裡的野兔似地飛快轉過頭來,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滿眼都是這世道難得一見的澄淨。在看見是冉閔之後,他笑了一笑,很純真。
「路漫漫其修遠兮,張四方啊張四方……」見到那笑容,冉閔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低歎。
百人斷後,七場交鋒,百煉步卒成精騎,在這個時代,冉閔已經創造了第一個奇跡。
自打燕國大棘城玄的菟太守劉佩出城衝殺圍城後趙軍,斬獲百餘首級之戰發生後,冉閔就開始執行他的撤退計劃。等到石虎頂不住傷亡,下令撤軍時,冉閔率領的三千漢軍步卒早已經做好萬全準備,第一批撤離陣地。
「此戰必敗!」
在出征前就處處算計的冉閔,手中捏著預備的精細地圖,制定的撤退路線自問也是最安全的。可就算是這樣,想要徹底避開燕國那些來去如風的偵騎也不可能,所以他率領著一百名挑選出來的精兵斷後,讓三千漢軍步卒晝伏夜行,小心謹慎的先行返回襄城。
這一路走下來,百名軍士還剩下六十八個,然已是人人騎馬。還有空騎十餘頭,冉閔也沒有捨得丟下,就那麼帶著走。
「動手吧!」
冉閔輕聲下令,幾個漢軍士兵頓時搶到屍體前面,熟練地將屍體上可以用的東西全部剝下來,就連破損的皮甲和染了血的乾糧也不放過,另外十來個士兵揮舞起手中的兵刃,以極快的速度在地面上挖出一個大坑,準備掩埋屍體。
不是冉閔需要積這陰德,只是不想被吊靴鬼一般的燕國偵騎摸到蹤跡,雖然那些偵騎的鼻子比狗還要靈光,但拖得一刻算一刻。
「這是第幾撥了?」
冉閔微微偏頭,身後立刻趕上來個偏將,杜雷。此人身高不輸冉閔,大概在一米八出頭,肩厚背闊,挎著柄鐵胎弓,馬背上掛著四壺羽箭和一把長刀。
「將軍,這已經是第八撥偵騎,此去襄城還有二百五十里路,恐怕」
是啊,一路到此,除了天生神力的冉閔,恐怕每個人,包括戰鬥力最強的杜雷和張四方都已經累的不行了。
三天三夜,幾乎沒有睡上一個囫圇覺,就算是鐵打的人,怕也是要融了,更何況這個時代的人,尤其是這些最下等的漢人士兵,幾乎每個都是營養不良,看看他們的臉色,還有那已經灰黑的眼窩,即便是強打著精神,臉上也寫滿了疲憊。
「原地休息,狗娘養的燕狗,一路上攆得太緊了!」冉閔帶頭翻身下馬。他的戰馬雖然是特意挑選,堪稱神駿,但承載他接近一米九、一百公斤重的身軀,再加上七十三斤重的連鉤戟和其他什物這麼幾天,肚子上的膘都快要掉光了。
聽到冉閔命令,士兵們紛紛下馬,拾掇拾掇。大多數戰士連喝水的時間都不想浪費,找個樹蔭倒地就睡。
杜雷沒有睡,雖然他也是疲倦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但他仍舊沒有去睡覺。
「將軍,您去休息一會兒吧,我來放哨。殺了這批,後面的燕狗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攆上來的。」
「滾你的蛋!你去睡罷,讓張四方那傢伙滾過來陪我放哨,他眼神好,比你管用,瞧你,都跟熊貓一副德性了!」
「熊貓?熊貓是什麼東西?」杜雷愣了愣,問道。
「甭管是啥,現在你就給老子去睡覺,這是命令!」冉閔一愣神,苦笑著擺了擺手。
杜雷去睡了,冉閔看到他側身躺在地上,耳朵壓在抽空的刀鞘之上。
張四方過來了。
那雙純淨的跟秋水一般的雙眼,再次讓冉閔感慨:這眸子要是生在某個妹紙的臉上,恐怕要迷死一群**絲了,生在張四方這張臉上,在這年頭,算是浪費了。
「將軍,我一個人就可以了,您休息吧。」
張四方的語音顯得有些小心翼翼,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天生神經大條,那怕是在這亂世當中。
「你一個人?難道你身後有眼睛,是屁眼麼?」
張四方瞪著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渾然不敢相信冉閔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瞬間,張四方的臉居然紅了。
「我只是開個玩笑…」冉閔笑著搖了搖頭,順便拍了拍張四方的肩膀。
「將軍,您,真的只有十四歲?」張四方像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冉閔可不想跟人討論他的年紀,身為一個穿越者,成熟的靈魂和稚嫩的身軀不配套很正常,雖然他的體型和力量已經不像是個孩子。他聳了聳肩膀,剛說了「我只是」三個字便停了下來,轉而說道:「張四方,聽,馬蹄聲!」
幾乎是在冉閔驚呼出聲的同時,躺在地上的杜雷也猛然翻身而起,略帶驚恐的眼神,遙望向東北方。
蹄聲雖然急促,但顯單薄,不似大隊軍馬。
當聽清楚蹄音之後,冉閔丟開連鉤戟,解下了鐵胎弓。
他的鐵胎弓乃是特製的三石強弓,他壺中之狼牙追風箭也是特製,百步之外破甲穿盔不在話下,若是一兩個落單的偵騎,只要進了冉閔的視線,那就是插翅難飛!
「嘎吱~」
雙臂較勁,強弓已張如滿月。
孤騎出現在冉閔視線盡頭,正瞇眼瞄準的冉閔突然驚呼道:「好像是友軍!」
「是友軍!」
杜雷也竄了過來,他的手中同樣支楞著一張弓,比起冉閔手中大弓又要小上一號,該是二石弓無疑。
「來者止步!」
張四方此時已經躍上馬背,驅馳而出,右手中抓一根梭鏢,準備迎向那孤騎。
「後趙石塗麾下偵騎,前方可是游擊將軍冉閔?緊急軍情告知!後有追兵!」
耳中聽到那偵騎大喝,冉閔等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那偵騎手帶韁繩,控著戰馬往側面一跳,頓時,他身後暴露出四五騎燕國偵騎!
對於燕國偵騎,冉閔已然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不假思索地一鬆右手三指。
「崩」
弓弦嗡動。
跑在第一位的燕國偵騎應聲而倒。
不待後面的偵騎反應過來,杜雷手中的長弓也緊隨而動,狼牙利箭直貫第二騎騎士咽喉,雖然不像冉閔那樣一箭下馬,但同樣是乾淨利落。
眨眼功夫就陣亡兩人,剩下的三騎見機不妙,撥轉馬頭就要逃跑。
「哪裡走!」
張四方脆生生的聲音響起,他右手一振,一米多長的梭鏢閃電而出,蜿蜒向一騎而去!那馬上騎士見機也快,揮起特製的馬刀格擋,殊不知張四方左手再一動,又是一根梭鏢飛出,擋了左邊,卻沒能擋住右邊,比長箭重數十倍的梭鏢,「噗嗤」一聲貫甲而入,將那燕軍騎士跟坐下戰馬釘住一塊,滾落黃土!
「逃不掉了!」
剩下的兩個偵騎心中升起明悟,一瞬間,這兩個同樣凶悍的燕國騎士乾脆停止逃竄,其中一個亮出騎弓,轉身瞄準冉閔。
他怕是已從裝扮上判斷出冉閔才是這批趙軍的主將。
「找死!」
冉閔輕曬,重新搭上狼牙追風箭的三石強弓彎若滿月。
「嗖!」
利箭破空,往那執弩騎士而去。然而就在此時,那騎士居然調轉箭頭,幾乎是在冉閔鬆手放箭的同時,那騎弓也驟然鬆弛,兩尺長短的利箭,直刺旁邊不遠處的趙國偵騎。
「不好!」
無論是冉閔,還是杜雷等人,都來不及救援那落單的偵騎,張四方一聲脆喝,舉起長矛衝向剩下的那個燕騎,至於扣弩的燕騎,額頭上正中冉閔一箭,三寸長短的矢頭居然凸出腦後,那燕騎吃力後仰,從馬背上摔落在地。
「唔~」
「該死!」
疲憊不堪的後趙偵騎又怎麼躲得過這等同偷襲的一箭,利箭徑直從他後心處鑽了進去,單薄的革質裲襠鎧雖是阻了一阻,卻仍舊護不住他的性命!
冉閔猛衝上前,伸手將那騎士韁繩挽住,那騎士張嘴欲言,卻是「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腥燥的血來。
「兄弟,對不住,對不住!」
眼睜睜看著自家兄弟在眼前被射殺,冉閔此時的心中,有如刀割!
大意,他實在是大意了!可誰又能夠想到,那燕國的偵騎居然會在如此關鍵的時候,做出如此決絕的判斷來?誰都想不到,就算冉閔他是個穿越者,卻還是算不到人性的極處。
傷重的騎士在冉閔懷中顫抖個不停,此時冉閔才看清,這騎士渾身上下好幾處傷口,身上那套裲襠鎧,早已經被他自己的鮮血浸透。就算沒有最後那一箭,恐怕這騎士也多活不上幾分鐘。
或許剛剛那聲亮明身份的大喝已經是騎士最後的力量,此時,雙眼雖然還在轉動,但那乾涸的雙唇當中已沒有幾分氣息:
「冉,冉將軍,我家主將…被…被困…落鳳山,信…信…」
冉閔看著那騎士顫抖著右手深入懷中,掏出兩封書信來,還沒來等他伸手去接,就聽那騎士喉間咕嚕一串響動,脖子一歪,撒手了。
「**!」
「將軍!」
張四方和杜雷兩人圍過來,正好看到那騎士死去的一幕,兩人紛紛側目。
冉閔將那騎士放平,拿過那兩封已然被鮮血浸透的書信,霍然是石塗之筆跡。
「杜雷。」
「末將在!」
「好生找個地方,安葬了這位兄弟。張四方。」
「末將在!」
「找幾個人,殺馬,吃肉,等我命令!」
「是!」
「是!」
杜雷和張四方分頭行事,冉閔繼續坐在原地,愣愣地望著手中兩封血書。
雖然被鮮血浸透,但封皮上字跡依稀可辨,一封是石塗寫給自己的,另外一封,是寫給石虎的。
「這個時候,還想著石虎?大哥啊大哥,你是不是對石虎有太重的期盼了?難道你認為石虎在佛圖澄的勸解之下,就真的能夠善待我漢人不成?還是你以為,後趙這天下就真的能夠千秋萬世了?你知道不知道,佛圖澄最多還有十年可活,而石虎的後人,更是不堪,今後這天下,遲早是姓冉的!」
冉閔扯開寫給他的信,字跡工整潦草不一,顯然是石塗利用戰陣間歇寫就:
「閔兒:
昌黎大戰,吾已不祥。然,冉家有你,我心切切。
吾家自孔聖而起,迄今近千年未曾決絕,吾心慶之,重之。吾去之後,望汝能傳承一統,則吾亦無憾誒。
胡之亂,命數使然,非一人一家之力可變,然丈夫者,屈伸如意,行事秉本性本心,無逾矩則剛,汝自幼聰慧勝吾,吾贅言,勿躁。」
工整的字跡到這裡就斷了,下面的字體明顯變得潦草:「汝近三年之舉,吾心甚慰,家中孤母幼,皆托付於汝,望冷靜處事,與石周旋不虞,吾縱死,唯一之憾,卻是將『事胡』之罵名強加於汝之身,恨之,恨之!」
信中內容至此嘎然而止,除開對冉閔的期盼和擔憂之外,石塗滿篇上沒有一個字提到自己這些年的辛苦,而最後一句話,更是讓冉閔徹底明白自己這個大哥的真正心思。
「錯了,錯了!兄長,你錯了啊!」
石塗錯在哪裡?錯就錯在他認為胡人亂中原乃是命數使然,非人力可以改變,然而冉閔卻是知道,歷史並非如此。
幡然搖頭,冉閔將染滿鮮血的書信疊好貼身放置,眼眶卻是微微發紅。他的眼光落在另外一封寫給石虎的信上。
「看,還是不看?」
冉閔心中有些矛盾,站在道德高度,私窺他人信件自不可取,不過冉閔轉念一想,胡人能算人麼?畜生不過如此!一念至斯,冉閔斷然將信拆開。
果如他心中預料,石塗在信中多是講述這些年冉家對後趙,對石家的功勞,希望在自己戰死沙場之後,石虎能夠看在這些功勞、苦勞上,善待冉家,照顧冉閔以及幾個弟妹,在襄國城生活下去!
「呸!」
信,在冉閔手中蹂做一團,又被投於黃土之上。
冉閔啐上一口後,狠狠地踩上去,用力地搓了搓!
「求他?求這樣一個畜生?這個萬世暴君?恩義,功勞,在這畜生眼中不過浮雲,值什麼?值什麼?就連石勒的後代都被他一個不留地宰殺乾淨,難道他還會多看我冉家一眼?哈哈,沒關係,老哥,你等著,我這就來救你!這就來!我定要你看到石虎一家上下,死於我冉閔之手,到那個時候你才知道,非是人力不可為,若是有心,數萬萬漢人齊心,又有何事不可為,何事不可為啊!」
等冉閔看完兩封信,心中做出計較之時,樹林中,士兵們早已經忙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