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微遙,終於找到你了!」
一聲冰窖內浸泡打澇起來,似冰渣子一般寒冷的聲音暴徹整片平靜的潭水湖,攢著隆隆的瀑布的雜音,無不清晰貫耳。
隱藏在洞窟的靳長恭微微蹙眉,心下似波濤翻湧,平靜受撼,黑眸於暗色中生水冽浮動。
竟是靳微遙來了!?
即使看不見靳長恭的表情,公冶依舊能感受到她身軀下意識繃緊,好環繞他身體的雙臂用力。
「你從上京一直追吾到了此處,倒是契而不捨。」
屬於靳微遙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微帶清寒拂面,令人既覺通暢悅耳,又覺通體有一股被壓迫的涼意束縛。
靳長恭輕輕地將公冶放下,她踱步欲靠近一些查看——另一名男子的聲音雖然聽得不甚清晰,便覺得有幾分熟悉,彷彿是在哪裡聽過。
公冶此刻已經能夠行動,他單掌撐著軟虛的身子,緩緩爬了起來。
看著靳長恭朝洞口處走去,抿了抿冰涼的嘴唇,眸露碧波清粼粼的水色,專注而滲流些許遺憾。
難得的安靜相處,竟又被破壞了……
她的腳步似貓輕巧,悄然來到水簾瀑布,頓滿濕涼撲面難受,但是石峭陡壁間一處淅瀝瀝,水量被阻擋續斷續繼,可窺個外面一二。
水潭岸邊,靳微遙清凌凌佇立,斂容垂袖,背山青翠蘊紅,山水相輔,猶如名人聖士所著卷軸中潑黑而就仙人。
他安然自若面對對岸的男子,平靜說道:「你若想殺吾,自得再練就數十幾功力方尚可。」
與他對岸相立,一名白衣雪服的男子,他整個人似冰中而出,面寒眸厲,手持一柄赤泠泠泛著森寒的長劍,遙指著靳微遙,巋然不動。
靳長恭一愣,一眼便認出那人。
雪域少主?!
如今的雪國太子——雪紀武!
「我自知,憑我的本事暫時還奈何你不得,但很必須問你一句,莫流瑩——瑩兒在你的心目中,究竟是何存在?」雪域少主攥緊劍柄,似怒似急,一張破冰的容顏崩裂似雪嘯而來。
靳長恭眨了眨眼睛,恍然此貨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原來是給死去的莫流瑩討說法來了。
想著莫流瑩死後,先是她師傅跑來替她報仇,如今又是她青梅竹馬跑來討說法,看來她即使死了,但潛在聖母的影響依舊沒有被完全消耗掉,「餘味尤存」啊。
「雪域少主,你末勉閒事也管得太寬了,吾與她的事情,沒有必要與他一一匯報的必要。」
靳微遙斜睨了他一眼。
雪域少主哼笑一聲,眉眸無一不透露著譏冷嘲諷:「閒事?如今瑩兒於皇城中死得不明不白,你可以無動於衷,你被那靳長恭剝奪了一切榮耀,無權無勢,無名無份,卻依舊安守在那個昏君的側旁,難道這就是你靳微遙所謂的正事了?」
這一番指責譏諷的話落在靳長恭的耳中,卻怎麼聽怎麼不爽了!
你跟那靳微遙兩人的事情說得好好的,扯她下水幹嘛!她表示,她簡直就是躺著也能中彈!
靳微遙不屑於他動怒,神色淡然:「莫流瑩之死,全乃她咎由自取,雖吾不得為她報仇,亦替她斂葬收棺,風光入土,你再窮追不捨,亦只是害已累人罷了。」
「咎由自取!?好一個咎由自取!是不是所有與靳長恭作對的人,都是咎由自取,妄費瑩兒對你一片癡心!你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從一開始的心寒冷笑,至最後的勃然大怒,雪域少主自知不敵,亦要拼之一博,他側劍劃了一冷冰清月弦,那臨近的水面似承受不住那冰氣,悄然暗結一層薄霜。
腳步滴瀝瀝地如雨點墜落,繁步就多,便劃劍一個拔步衝刺,似彗星撞石般猛衝俯下。
靳微遙身影淡斂清霜月華,風捲衣拂,似輕蔑地抬了抬眼皮,不急不徐,款款拂動一隻手輕揚……
電光火石間,只聞呯!地一聲,雪域少主便劍折人飛,他面目痛楚被撞摔進水潭中,那力道直將潺潺的潭湖面炸出一個大水花,濺起水滴四射。
「不自量力!」
靳微遙眸光似如既往地平靜望駐於水面,薄唇輕吐四字。
洞內的靳長恭自然也看到靳微遙方才出手那一幕,但竟只覺如水中探花,彷彷彿佛,看不真切,心中頓感一陣震訝。
一月不見,他的武功竟又有所增進?!
是他偽裝得太好,還是這廝真的吃了什麼十分大補丸了不成?!
靳長恭心思浮蕩,手下一激動,掌中便不自覺用力,那凸翹的一方碎岩石便捏碎了崩斷。
黑暗中,公冶刷漆長睫微微抖動,他看向靳長恭那方。
瀑布簾外,靳微遙驀地眉目一動,清霜黑瞳冷凝聚針,清朗一喝:「何人藏於此處?」
靳長恭自知被人發現了,她迅速轉回頭,取下黑袍,她知道公冶看不見,便輕柔秘音一句。
「安心等我,我去去就來。」
破空而出,不沾半滴水色於一身,靳長恭黑袍獵獵,瀑布衝擊的濕氣渺渺裊裊,似白色宮紗飛舞盛開,飄拂於身後,讓她宛如乘風下凡的九天玄女般神秘,氣勢浩大。
她似驚鴻立於水面一點,便猛地提拉起了浮於水面的雪域少主猛摔向岸邊,他被一砸,似咳出了些許潭水,卻又在下一瞬昏厥了過去。
在看清楚來人是誰的時候,靳微遙怔怔驚立,一瞬回過神,便春山融雪一笑,那攢起在唇角眉梢,清蕩蕩暈開一層微溫,彷彿剎那間打破浮冰掠影,俊美面目泛起波紋。
「阿恭……?」
他欲踏前一步,朝她而來,卻被她一聲不帶一絲感情的喝叱震在當場。
靳長恭心藏暗湧,但面覆薄怒,道:「聞人微遙,寡人不是命你留守上京,你為何會在此?」
靳微遙臉上的歡喜漸漸消彌,他擰了擰眉,似吁了一口穢氣,才沉聲道:「你故意避我,躲我,防我,不允許我靠近一步,亦不允許我離開你的監視範圍。阿恭,你究竟要我如何做才肯甘心?」
他吐露出來的語氣中帶著難以排解的唏噓寒苦,完全不似從那一張高貴仰止的面容發出。
靳長恭一窒。
他說是是事實,可是這跟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有毛線關係,她跟他,簡直扯不清了!
「你抗旨不遵倒還有理了?還有此人,他不能死在我靳國境內!你要殺他也好,你要洩憤也罷,都別將雪國的麻煩帶到我靳國來!」
她撇了一眼雪域少主雪紀武,懶得跟他爭辨那扯不清的事情。
「我並末抗旨,此處仍算上京範圍內,吾只是心中苦悶,便來此處緬懷當初,你與我於此花林間耳鬢廝磨,相濡以沬的情景,如今你來了……你是否也一樣?」
與他一樣,念念不忘,欲重修情緣?
他看著她,眸色清亮,似期待地看著她。
靳微遙此人雖生性冷淡,但卻是一個擁有目標便不偏不移之人,甚至可以不折手段。他不拘謹於一方,亦不似世上那般受世間道德的約束,從本質上來看,他與花公公那種是一類人。
是以,他不在乎用詞十分曖昧親昵,並不會覺如此說會有半分不好意思,那臉皮之厚,足以令靳長恭對他平素的矜貴自持刮目相看。
甩掉一身雞皮疙瘩,靳長恭譏笑一聲道:「既然你說寡人避你,躲你,防你,那寡人如今便交待你一件事情去辦,此事十分重要,寡人將此任傷交給他,便是對你的信任與倚重!」
靳微遙何其聰慧敏捷,眉長墨眉含著一抹隱惱:「還說末避,方一見面,便故意要調我離開,你竟如此不願意見到我嗎?」
這丫的纏死個人了!你的冰山的?你的不屑一顧呢!?告非!靳長恭徹底不耐煩了。
「廢話少說,靳國四大家族你可知道?」
靳微遙單身後負佇立,面色冷淡道:「安陽城的陽家,上京的莫家,花滿城的紅家,利谷城的麥家,可對?」
靳長恭頷首:「嗯,寡人有意收服這四大家族為朝庭為用,如今陽家已經不足為患了,而莫家收服也是遲早的事情,如今寡人便要讓你親自去處理利谷城的麥家,若你能成功辦成,那寡人便重新考慮重用你,如何?」
她試探地觀察著他的反應。
而靳微遙靜立不動,神色莫測,以靜制萬變。
靳長與心中忐忑,手心一緊,欲再出聲,便聽到他說:「一言為定。」
鬆了一口氣,靳長恭眉色飛揚,豪聲道:「好!一言為定!」
「現在,你將此人帶走吧!」她擺了擺手,明著是攆人的姿態。
看得靳微遙一腔熱心澆得冷冰,眼中又愛又限,複雜難辨清。
「陛下為何不與吾一同回京呢?」
他面罩六月飛霜。
靳長恭當即木著一張殭屍臉,反唇以譏道:「寡人回不回,關什麼閒事?」
靳微遙聞言,下頜一緊。
他瞬間靠近靳長恭,似一道雪白殘影移形換影,他大掌沿著她黑袖蜿蜒而上,最後找到了那一隻冰冷的手掌。
他用掌心包裹住那纖雋的手掌,緊拽不放。
靳長恭一愣,他執起她雪白的手掌一拉,那便是指掌相扣,兩具一白一黑的身軀便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起。
「你竟敢欺君犯上!」
「豈敢。」
聽到她那惱怒警告的聲音,不知道為何剛才那鬱悶的心情便剎那間,風吹雲散了,他唇邊含著一抹清峻的笑意。
他也怕真的惹惱了她,便鬆開了靳長恭,伸手於手中,遞給她一樣冰涼的物品。
「這是我方才在湖邊尋到的,記得你小時候最愛拾這種古怪的石子了。」
靳長恭攤開手,看著手心的那一枚鼻煙壺大小的鵝卵石,玉白中夾著些許黑絲,紅絲,看起來倒是挺漂亮的一枚石子。
靜靜地看著,靳長恭卻無動於衷,沒有靳微遙期待的歡喜,或者是厭惡。
她只是抬眸地平靜看著他,勾唇笑得意味深長道:「現在的我已經不喜歡這些了,我更喜歡那種純金的,沉甸甸的金銀財寶,稀珍玉石,那些能讓整個靳國變好,變強,能讓我靳國的百姓衣食無缺的東西,你能給我嗎?」
靳微遙感覺心中有某一處正在慢慢轟塌,他表情一滯。
許久……
他盯著她髮絲上朦朧柔光極久,方沉甸甸地說了一句。
「若那是你想要的……吾便會親手將它們捧於你的掌心。」
靳長恭眸光微沉,卻沒有回應他的話。
而靳微遙留下了這麼一句承諾,便帶著雪域少主離開了。
而靜靜立地潭湖邊的靳長恭,聽著轟轟隆隆的瀑布色,清寒微涼的秋風拂過空氣的泥土清香,她閉目將心思沉澱於最隱晦之處。
她攥緊手心的那枚石子,腦中不期然浮現一幕……
「阿遙?阿遙!我想要那顆石子,你撿給我好不好?好不好?」
十三歲的影兒,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扯了扯靳微遙的袖擺,稚糯的聲音軟軟棉棉的,足以融化任何人的心。
靳微遙躺在潭水邊,順著她指的方位,看著那在水中閃閃發亮的石子,蹙了蹙眉。
他不願意下水沾濕衣掌,那稍為稚氣的雪俊面容曬然一笑,輕聲誘哄道:「石子有何用處,阿恭,回宮後我送你一顆更亮的大珍珠,可好?」
影兒動作一頓,看著他,也看出他眼底的堅決,垂下的小臉,眼底迅速劃過一絲失望,但下一秒她抬起臉來,卻是笑靨如花,清麗如煙。
「嗯,只要是阿遙給我的,阿恭都喜歡。」她重重點頭。
靳微遙輕輕撫摸影兒柔軟的發頂,嘴角擒著一絲別有深意的笑紋,柔聲道:「阿恭啊,比起那些粗糙無用的石頭,自然是珍珠存在的價值更大,你可要學會分辨才對。」
睜開眼睛,靳長恭笑了笑。
如今,她已經如他所言,學會了識辨所謂的價值,可他偏偏又送來了一枚石子,豈不可笑?
他可知道,有時候遲到一步,便是遲了一世?
將手中石頭隨意一拋,靳長恭連一絲猶豫都沒有便轉身離開了。
而一直隱藏在林間某一處的靳微遙,他看著那一顆於他千挑萬選出來的,卻被靳長恭棄之如敝屣的石頭,心中一刺,面色雪峰峭硬幽寒似雪。
許久,他僵硬的身子方無力地放鬆下來,暗暗深吸一口氣。
腦中不由得浮現起從前的一幕……
「阿遙,上次我送你的那一塊石頭呢?怎麼沒看見?」
看著影兒撅起小嘴,著急地四處翻找,靳微遙執書的手一頓,才道:「前些日子夜行時,一不小心便掉失了,尋了尋卻一直並末尋著。」
影兒一愣,緊聲道:「在哪裡掉的?!」
靳微遙不懂她為何如此緊張,便隨意道:「或許在梅林吧。」
「那我去找找,指不定能找得著。」
靳微遙看她急沖沖地跑走了,心中有些訝異。
實則那顆石頭黝黑卻含著些雜色,樸素不起眼,他看慣了珍寶珠玉,自然是看不上那麼一枚隨地可見的石頭,所以便隨手就丟在了梅園的路旁了。
想著,她一時興起,想必找了一會兒,找不著總該會放棄的。靳微遙身體後仰,悠閒自在地繼續看書。
入夜前,夕陽餘暉彌留的最後一幕,一臉髒兮兮的、雙手全是草屑與泥巴,影兒一張白嫩稚幼的小臉全是汗水與沾上的污垢,一排雪齒笑露,雙眸彎彎。
「拿,阿遙,你看,我替你找到了,我真的找到了!」
靳微遙放下書,看著那一張紅撲撲,因為興奮而染上金色的小臉,神色怔怔地:「你,你找了一下午?」
「沒關係的,還好我將它找回來了。」她笑得有些傻氣,有些如釋重負。
「它只不過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有什麼值得你為它找一個下午的?」靳微遙伸出白皙骨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額前汗濕的碎發,滿目不贊同地道。
而阿恭驚喜的表情一滯。
「你難道沒有看到上面的……」她的話嘎然止住了。
「上面的什麼?」靳微遙順口接下。
「沒什麼……既然阿遙不喜歡,那我就自已留著吧,下次我再送給你最漂亮的寶石。」說著,影兒將石頭緊緊地攥緊手心,轉身便要走。
而靳微遙察覺有異,便扯住她的手臂,順手取過那塊石頭。
他攤於掌中,雪中盛黑,黑石清晰地落入他眼中,他才察覺到微扁平的石頭面上,有用刀刻著兩個字。
一個「遙」,一個「恭」,像是用刀尖刻的,字跡並不平整,且幼細,想來憑影兒的力道能在上面刻意,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你什麼時候刻上去的?」靳微遙眉目平靜。
「我送給你的時候……便刻了,想著,你會喜歡。」
影兒笑得有些許勉強。
雖然刻得不是很明顯,可是卻只要細細一看,稍微用心摩挲一下,便能知道上面刻著字跡的凹凸。
——但是,他卻不知道,這說明什麼?
——他連看一眼都是不願意的。
這石頭原來是被他扔棄了……
影兒垂下微濕轆的眼睫,皓齒咬緊了粉嫩的下唇,忍住那奪眶而出的酸意淚水。
後來,那塊樸素的黑色石頭去了哪裡,靳微遙已經記不清了。
他想,也許是被扔了,也或許……依舊還在某一個角落被遺棄著。
他上前,彎腰拾起那塊普通玉白石頭,勾唇清寒一笑,譜出的卻是滿目瘡痍。
「本不覺得有什麼可惜的事情,如今一一回想起來,卻都是一幕幕的剜心痛悔……阿恭……」
重新潛回了洞窟,靳長恭瞇睫,幽暗中她看到公冶正端坐在濕霧濃重之處,那正是她剛才窺視外面的地方。
想來,剛才在她與靳微遙在外面的那一幕他已經看到了。
「你怎麼坐在這裡了,這裡光線太足,小心受傷了。」
靳長恭並不提外面的事情,若無其事地將他手臂攬在她脖間,抱起朝往更裡面走去。
「我只是對酒過敏,如今已經一夜熬過去了,再加上……你處理得很好,大體已經沒事了。」他的唇遣散冰冷,似百蕊沁陽,隨著她的動作,細細落在面頰、脖頸間。
只覺她幽深間暗香盈透,暖和的氣息夾雜而起,公冶冰冷的半身逐漸升溫。
他凝視著水簾瀑布透過的微光,想著剛才看到的一幕,緩緩闔眸,軟軟靠在她懷裡,螓首找到了肩胛處。
「你跟單凌芸是怎麼回事?才離開不久,怎麼就多了一個末婚妻?」
靳長恭將他放下,探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微冷,如軟玉般觸感,看似已經恢復許多了。
「她與我自小便定下了姻親,這一次回去……方確定下來的。」
他的聲音婉轉清軟,似紅梅染雪,於暗中幽溢一聲輕歎。
靳長恭彎膝矮坐於一石盤上,與他隔了一臂之隔,聽著水流嘩嘩,不近,不遠,彼此相對而無法相視
「怎麼從前,沒有聽你說過?」
「我也是最近才聽母親提起的,單家的殷夫人與家母曾是一對從小便很要好的表姐妹,當初一樁意外事件殷夫人為救家母摔掉了一個孩子,之後經診斷從此便不能生育,而此時單家唯有單凌芸一個嫡系孩子,家母因此於單家有愧,便提出兩家姻親之事,而單家自是答應了。」
公冶沒有告訴她的是——這件事情他母親與殷夫人只不過是口頭上訂下,卻沒有最終決定,他母親的意思也是將來要看兩個孩子自已的意願。
而這一次他回去,他只覺心力疲憊,心煩意亂,有一種掉在沼澤中不可自拔的焦慮,湊巧他母親舊事重提了,而他——也答應了下來。
「哦。」
靳長恭靜了一會兒,才蹦出一個簡直的字節,算是回應。
「你與太上皇——靳微遙……如今他已悔過,你可會原諒他?」他遲疑了一下,才問道。
「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吃的,況且他愛的那個人已經死了,我原不原諒他,已經不重要了。」
靳長恭說得倒是大實話,但是公冶卻不信。
「若他對你來說不重要,那你為何還記得此處,而他又為何偏偏,與你心有靈犀,同一時間湊巧遇到?」
公冶聲音異樣冷漠。
靳長恭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其妙。
「他的確不重要,我來此處也完全是為了你,若不是你突然病發,這個地方我指不定早就忘到哪個旮達裡了,至於他為何而來,我怎麼知道,再說我們是不是湊巧碰到,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靳長恭一番話直問得公冶聲虛面臊,尷尬輕咳。
「我……我也只是隨口這麼一問罷了,你無需在意。」
靳長恭聽了他這話,本來沒覺得什麼的,這下也覺得有什麼了。
他好像有心思,靳長恭回憶了一下剛才他的話,怎麼有一種陰陽怪氣的感覺?
「公冶,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一陣布料摩挲聲,靳長恭靠了過來。
公冶一愣。
的確,剛才那一幕令他的心有些不舒服。
「莫非病得更嚴重了?」
聞言,公冶便咳得更大聲了。
是的,他的心病得更厲害了。
「不是。我沒事,可能是剛才在寒潭中受了點寒而已,我……」
話還沒有全部說完,靳長恭已經移坐在他的身邊,張臂抱住他了。
「現在身邊沒有保暖的東西,你又見不得光,沒有別的辦法,大家都是男人,你就先將就著一下吧。」靳長恭從他的背後,環抱住他的腰,下頜輕靠在他的肩窩處。
而公冶感覺背部似火燎一般熱了,他掩嘴則虛咳幾聲,之後便徹底安靜了。
他沒有抵拒她的懷抱,也不想拒絕。
也許是因為這一刻她身上傳遞而來的溫暖,也許是因為在這一片黑暗之中,他放棄了一切光明,任由心底滋生出一種捨不去的邪念。
黑暗,天生便是能夠誘發,令他容易行貪慾,沉浸,變至不可自拔。
「長恭,我們聯姻吧。」
一片靜謐中,公冶突然道。
而靳長恭神色一震,她雙臂下意識收緊,那力道險些勒斷了公冶的腰,但瞬間她又鬆開了。
一淺一重的呼吸交錯。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她會有何反應,他猜測著,想像著。
隔了許久,靳長恭將頭埋進他的發間,聲音艱澀:「好。」
而公冶則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也掩瞞了心底那一片苦澀麻木痛意。
長恭,你說你想要金銀財寶,稀珍玉石,那些能讓整個靳國變好,變強,能讓你靳國的百姓衣食無缺的東西。
我想說:若你想,我便會給你。
你說你想聯姻,我便應你。
這樣好好,當靳國與八歧塢聯姻後,我便能夠光明正大地幫你。
若這是你想要的,我會盡我所能地滿足你。
——就也算是……成全了我這一顆不堪的心情吧。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都沉默無語。
兩人都各自想著自己的事情。
一涼一溫的身體貼得很久,但卻怎麼也無法煨暖彼此那顆寒冷的心。
相擁一夜,第二日,確定公冶的身體已經徹底好了,靳長恭就帶著他一起出了洞窟。
深秋的溫暖的陽光穿梭於微隙的氣息,放射出柔和的光線,照得身上、臉上,暖烘烘的,金燦燦的朝暉,漸漸染紅了東方的天際,高高的青山楓林。
一出洞,靳長恭便脫下外罩的黑袍,披在他頭頂,替他遮陽。
兩人此刻已經恢復了平時的自已。
「與我一道先回靳宮一趟,是嗎?」她勾唇,淺淺淡淡地笑道。
金色陽光暖暖地灑在她的臉上,更顯五官俊美明朗生動。
公冶素淨的面容浮上笑意,搖了搖頭道:「你總不會留我一個人在這荒野中吧?」
兩人相視一笑,似在這一刻泯盡了一切雜質的過往,就像回到最初。
他們搭乘著小金,飛速前進不足半個時辰便雙雙回到了靳宮中。
一回宮,花公公第一時間便收到來報,於靡靡一片盛開芙蓉中,濃艷香露中,一身奪目的艷紅,搖風開細浪,他迎接了她的回歸。
看到一片杳然的皪舒芳艷的芙蓉,她驚艷了片刻,這才知道是花公公特意從別國替她運購而來的,替她置辦庭院的風景的。
與此同時,他還告訴了她一個令她高興的事情。
莫家來投誠了。
靳長恭讓花公公先帶著公冶去休息,而她則換了一套衣服便徑直來到內閣。
一進書房,便看到站在房中的莫巫白與莫家主。
「參加吾皇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看到靳長恭來到,莫家主嚇得一哆嗦,別問他怕她什麼,光是聽到永樂帝這三個字就能讓人害怕。
他們兩人二話沒說便立即跪拜行禮。
「起身吧。」
靳長恭坐於書案後,抬眸,黑眸射入他們眼中,看著莫家主與莫巫白,凝聲道:「你們可想清楚了?」
莫巫白一怔,有些被她嚴肅的表情鎮到,她乾巴巴道:「若我們沒有想清楚,陛下會不會好心地放我們再回去想清楚一些再來啊?」
莫家主看到莫巫白這沒大沒小的模樣,臉色一變,連忙低喝道:「巫白!豈能對陛下如此說話!」
但靳長恭卻和善一笑,抬手安撫他,輕聲道:「沒事,寡人倒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就生氣。」
莫家主聞言,這才將那一顆跳得生痛的心放下來。
然而,下一刻靳長恭卻驀地看向莫巫白,面色一冷,道:「當然不會放,若是你一日沒有想清楚,就便一日待在寡人的宮裡,直到想清楚為止。」
這一驚一乍可嚇壞了膽子本來就不大的莫家主,他腳一軟趕緊地跪下,顫聲道:「我,我們想清楚了,都想清楚了,莫家,莫家願意為陛下效勞!」
他想,若當巫白留在這虎狼環視的宮中,那會不會久而久之,暫住變成了長住,直接被好男色的永樂帝收為了後宮一員?
那可不行!
「哈哈哈∼莫家主莫驚,寡人這是開玩笑而已。」靳長恭收起一臉嚴肅的神色,轉向他溫和地笑了笑。
而莫巫白則翻了一個白眼,腹誹道:這怕不是開玩笑吧!
她看不過去,趕緊上前攙扶起她那脆弱心臟的老爹,低聲地安撫著他。
「雖然莫家主願意為寡人效勞,可是莫家其它人,你們是打算如何處理的?」
靳長恭起身單負手於後,雖然是問莫家主,但一雙蘊含著壓迫的眼神卻是看著莫巫白的。
莫巫白一僵,感覺那一雙黑眸揪緊了她的心臟,這一刻連呼吸都是無法順暢的。
垂下眼瞼不語,長長的卷睫微微抖動,面帶隱忍之色。
「陛下放心,此事我會處理好的。」
莫巫白鼓起全身力氣,回視著靳長恭的眼睛,第一次那一張花容月冒的嬌容竟露出一種冷峻深刻的神色。
而莫家主自所以會這麼快地跑來靳長恭這裡投誠,另一則原因也是因為他們內部之間的矛盾已經嚴重到,他都快壓不住的程度了。
他私心想要,若是由陛下出面護著巫白,讓她能夠安然無恙不被傷害,也別被莫家這一場風波給波及到,順利接替他的位置,這便最好不過了。
但卻想不到,巫白這孩子竟不聽他的勸,反而自動請纓!
「巫白——」
「爹!這是莫家的私事,我們不可能永遠地依靠別人,況且陛下要的是莫家,而不是我莫巫白,你可懂?若我沒有價值的話,那誰也保不了我!」
莫巫白打斷了莫家主的話,眸光很冷酷,也很執拗。
莫家主震驚了,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那嗷嗷待哺的孩子已經長大了。
「好!好!有志氣,為父,為父會支持你的。」他顫著瞳仁,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欣慰。
而莫巫白也放鬆了表情,語笑嫣然,道:「嗯,謝謝父親。」
靳長恭於一旁,看著莫巫白那堅韌的目光,突然道:「寡人會讓契去幫你的,莫家的事情,相信憑你的本事,是不會有多大的問題的!」
第一次聽到她如此肯定自己,莫巫白莫名地心中似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好像她的承認便是一種絕對。
莫巫白眉目如畫,笑得明艷動人道:「陛下,你將你一名大將都借給我了,我如果還贏不了那些叔叔伯伯級別的人,也就太不給你爭臉了吧!」
「寡人也不指望你能夠爭臉了,只要別太丟臉就是了!」靳長恭揚唇,笑睨了他一眼。
「丟臉?你在說誰,反正我莫巫白是絕對會贏的,你就等著我將莫家給搶回來吧!」莫巫白揚起下巴,不可一世道。
而莫家主在一旁怔怔地看著他們的互動,巫白,巫白的膽大好大啊……竟然敢對永樂帝這樣說話,而那暴戾的永樂帝竟然也並末動氣,還與他一起調笑。
他們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看著兩人之間沒有什麼曖昧異樣的氣氛,他這才算放下心來。
只要陛下對巫白沒有心存別的想法,那他就沒有別的擔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