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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百六十章 日暮途窮 文 / 寇十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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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興三年,十二月,南宋一年之內,第三次遷都。這次遷得非常乾脆徹底——直接遷到了廣南東路的治所廣州。

    廣州在宋時,是嶺南蠻荒濕瘴之地,通常用來流配官員的。趙構居然將新都選在此處,可見被逼到了什麼程度。

    新都後面就是茫茫大海,很明顯,這次南宋君臣已經鐵了心,再也不退,也無路可退了。

    遷了新都,但滿朝無人歡欣鼓舞,俱是一臉愁慘。此次遷都,與逃難無異,其狼狽苦楚,更甚往昔,幾乎趕上當年被金兵踢著屁股,攆過長江時的淒慘。一路之上,嘩變不斷,士卒逃亡;土人、毒蟲襲擊;暴雨山洪摧折,更是尋常;當真是無日不死人,以至到了最後,甚至發生了大量中、低層官員潛逃。

    南宋的軍隊,尤其是劉光世的御前巡衛軍,大半來自中原及河北,均為北兵。在當時,北兵普遍強於南兵,這也是劉光世軍隊戰力強的原因。這些北兵遠離家園,遷到江南這等花花世界,倒還算好。但一紙詔令,被勾抽到荊南這等遠離故土的蠻荒之地,許多士兵就有怨言。等到南宋再遷廣州,退入那人所共知的氳瘴之地,從此家園萬里,只在夢中,士兵們如何還能再忍受得住?

    大規模的嘩變、叛亂、潛逃,甚至整營整軍地拉走隊伍,連號稱「王夜叉」的王德。都攔不住。

    至於官員潛逃,那更好理解,他們的家產、家眷、田地,全在江南及中原。如果能逃到一個更好的地方,譬如南渡之後,由中原遷徙至江南,倒還可以接受。可是由江南到嶺南……這是妥妥的作死啊!不跑才怪,真當咱們是趙宋忠狗?

    經過長達三個多月的艱難跋涉,當廣州城終於遙遙在望時,軍隊縮水近半,官員逃亡超過七成。南宋元氣大傷,再難恢復了。

    如此慘淡之局,對紹興朝君臣的打擊,堪稱致命。自入廣州城後,官家再未臨朝,終日臥病在床。而偏偏在此時。華國派來使者,正式向紹興天子提出一攬子盟約。

    所謂一攬子盟約,就是華國一次性提出所有要求。只要宋國同意,自此以後,兩國秋毫無犯,華**兵。再不踏入宋國疆土一分一毫。

    這份一攬子盟約,條件非常苛刻,主要條款有三:一、宋紹興天子去帝號,稱宋王;二、宋國將荊湖南路、江南西路、福建路等諸路,割讓給華國;三、宋國歲納銀二十萬兩、帛十萬匹。

    面對這份嚴苛的盟約,宋國朝臣激憤者有之、怒斥者有之,但更多的。是沉默。

    隨後,左相趙鼎、右相秦檜、知樞密院事張浚等一干重臣,前往行在面謁躺在床榻上的紹興天子趙構。

    此時的趙構,面色臘黃,雙眼無神,兩頰內陷,鬚髮半白,再不復當年儒雅倜儻之俊逸——須知此時的趙構,還不到而立之年啊!

    趙構的身體原本是極好的,但自海上被俘之後,身心倍受打擊,身體就漸不如前。再後來,興元帝趙栩的一杯加料的藥酒,嚴重損害了趙構的身體,而趙構之後未等身體康復,強行出使東京,更使得這損害加劇。從那時起,趙構就落下了氣虛、胸悶、胸痛、咳嗽、咳血的毛病。待到了嶺南這種濕瘴之地,夙興夜寐,憂心國事,勞神乏身,邪瘴侵體,終於引起總爆發。

    趙構,垮了!

    若非有太醫國手,加上宮廷不缺珍貴藥品,不計代價使用以之續命,只怕這個紹興天子早就一命嗚呼了。即便如此,也只能勉強令其苟延殘喘而已,似往昔那般生龍活虎,或者恢復如常,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趙構看到這份盟約,也是出奇的沉默,單薄的胸膛起伏,一陣劇咳,待侍者拭去嘴邊痰漬後,才嘎聲道:「諸卿相攜而來,想必已有定論,不妨直言。」

    諸臣之首趙鼎,沉聲道:「稟陛下,臣等以為,去尊號之事,萬不可答應,大宋絕不可降為方國。至於那三路之地,荊湖南路戰亂經年,已成焦土,這個爛攤子送與華國倒也無妨;江南西路匪患猖獗,剿之不滅,賦稅難收,徒耗錢糧,留在手上亦是累贅;福建路盡在華國兵鋒之下,無十萬大軍,難以戍守,縱想保之,亦是難為……」

    趙鼎的說話聲,被趙構劇烈咳嗽打斷,內侍慌忙為官家撫背順氣,奉湯以伺。

    趙構飲了湯藥,氣息順了些,方才微微喘息道:「諸卿之意,三路之地,可予?」

    南宋君臣都沒有提第三條進貢之事,相對於前二者而言,這實在不算什麼事,而且華國要求的進貢也不多,無非就是要個宗主國的面子而已。這點兩國都心知肚明,倒不會在這小事上扯皮。

    張浚揚了揚眉,想說什麼,卻感覺被秦檜扯了扯袖子,終於把話吞下去。說實話,最不想交地盤的就是他,但實在沒辦法,沒錢沒糧,那來的軍隊,沒有軍隊,怎麼守地盤?現在把這些已成爛攤子的地盤交出去,卸下這個沉重的包袱,可以集中力量,將有限的人力物力財力使到一處,方才能鍛造出一支堪能保衛朝廷的精兵。

    這是目前為止,唯一可行之策。若能以這些沉重的代價,換得休養生息的時間,還是值得的。

    三位重臣的沉默,代表默認。

    趙構再問:「依諸卿看,此約若訂,華國是否會遵守承諾,再不南向?」

    秦檜應道:「嶺南乃窮惡之地,華君要之何用?背負背盟惡名,為取氳瘴之地。何等不智?」

    趙構滿意點頭:「爭取保留帝號,其餘條件,皆可答應。」

    待趙鼎、張浚離去之後,趙構獨留下秦檜,屏退左右,緩緩道:「劉、張及諸將近來如何?軍心如何?」

    秦檜近前低聲道:「回稟陛下,劉平叔(劉光世)、張伯英(張俊)、王子華(王德)、楊公浩(楊密)諸將。近日頻聚,雖言所為軍事,但營門一閉,內中如何,無人知曉。陛下。值此人心惟危之際,不可不防啊!將猶如此,軍心更是……」

    趙構細長的鳳眼瞇縫,蒼白如敷的臉色,此刻更是難看。

    秦檜偷望了一下官家臉色,輕聲道:「和議若成。則大局可定,亂兵悍將,實為聖朝之大忌。祖宗之法。早有明訓啊……」

    趙構微不可察地點點頭,閉目揮手,當秦檜長揖退出之後,趙構雙目倏睜。一雙泛黃的眼瞳,陰森得可怕……

    ……

    紹興四年,二月,華國與宋國和議簽訂,宋主去帝號,稱宋王;割讓三地;歲貢銀、帛。兩國以嶺南為界,互不侵擾。宋國最終還是沒能保住尊號。降為郡國。

    四月,朝廷下旨,劉光世平叛有功,升司檢校太保、殿前都指揮使,封榮國公。張俊授簽書樞密院事。這最為常見的收將權之法,二將豈有不知之理,均以有疾,向朝廷奏呈交出兵權。

    按常理,劉光世卸職之後,接任的應當是王德;而張俊卸職之後,接任的應當是楊密。但令人意外的是,接任御前右軍的卻是另一員南宋宿將解潛;而接任御前巡衛軍的,則是張公裕。

    這一下,引發了兩軍嚴重不滿,更令兩員大將一肚子火。如果說,接替張俊的解潛,還算是一位老資格宿將,軍功資歷不在楊密之下,揚密雖有火,卻不得不憋著的話,那張公裕接替劉光世,可就令王德火大了。

    南宋初的將領,沒幾個是好脾氣的。別的不說,單說上面幾位:歷史上,解潛就曾與王彥在幹過仗,兩軍因逃卒之事,軍士交斗於市,並最終造成王彥被貶,離開八字軍。王德,這位號稱「王夜叉」的悍將,更是在苗劉之變時,拒絕服從韓世忠的指揮,並在爭執中,殺掉韓世忠手下統領陳彥章,自家也下獄並差點被砍頭。而酈瓊的叛逃,更是因為與王德爭相統領劉光世的部隊而引發。

    在這個時空,酈瓊已死,沒法與王德爭了,但卻換成了一個更令王德不服的張公裕。張公裕此前不過是和州防禦使,雖曾有過擊敗出海追襲趙構的金兵的戰績,卻如何能領大軍?

    激憤之下,王德與前來交接的張公裕發生口角,怒而毆之。王夜叉是何等重拳,張公裕如何吃得消?被一陣痛毆後,重傷不治。失手殺人的王德自知死罪難逃,在其子王琪、王順的極力掇使下,率御前巡衛軍五千人馬,逃出石門駐地,北上投降華軍。

    歷史當真給南宋開了一個大玩笑,雖然「淮西事變」(即酈瓊叛亂偽齊事件)沒有發生,卻變成了「嶺南事變」。其實嚴格說來,這種偶然帶著一種必然——只要南宋「強幹弱枝」、猜忌領軍大將的百年國策不變,這種叛亂的發生,是早早晚晚的事。

    只不過,讓「杯酒釋兵權」的老趙家子孫不去猜忌大將,何其難也。

    此次事變,主管兵事的知樞密院事張浚,遭到以右相秦檜為首的群臣猛烈彈劾,最終被罷樞密之職,貶謫出朝,出知地方。

    接下來,秦檜又將矛頭對準了左相趙鼎,歷數其在紹興三年這個南宋歷史上最為關鍵的年份,毫無建樹,反而令朝廷一而再,再而三陷入困境。趙鼎身為首相,當為此負責,引咎請辭。

    趙鼎的支持者也不甘示弱,列舉種種,加以反駁。兩派大打口水戰,相互指責。小小朝廷,廟小鬼多,弄得是烏煙瘴氣,頗有神宗及哲宗年間「元佑黨爭」復熾之勢。

    最後是趙構再也躺不住了,抱病上朝,否決了彈劾趙鼎之議,這事才算消停下來。

    散朝之後,趙構心腹內侍首領曾擇,交給秦檜一卷手扎。說是官家新制御寶,請右相雅正。以趙構的書法成就,這般說辭卻並非謙遜,而是因秦檜本身也是位書法大家,著名的「細明體」就是他發明的。君臣二人過去時常交流書法心得,互贈墨寶,像這樣御賜手扎之事。亦是尋常。

    秦檜不疑有他,微笑接過。歸府之後,焚香沐浴,誠心禮齋,方才歡喜展開——在這一刻。他的笑容凝固了。

    手扎上只有兩個如干戚飛舞、寒意森森的大字——慎獨!

    此語出自《禮記.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這段標準的之乎者也的話,核心意思只有一個——自律!即指在無人監督的情況下能模範地遵守道德規範,做到言行一致,人前人後都是君子,不要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用句民間大白話說,就是不要當面是人,背後是鬼。

    秦檜在這一刻。冷汗涔下,脊背盡濕。

    ……

    紹興四年五月,趙構身體日漸虛弱。隆佑太后憂心如焚,滿朝文武心懷慼慼。

    右相秦檜費盡心思。從羅浮山請來一位據稱活了二百歲的仙師,送來靈丹。經過層層驗證之後,交由趙構服下。還別說,趙構自服此丹藥後,精神日漸好轉,氣色也好很多。內宮外朝,一片喜色。秦檜也因獻靈丹之功。重得趙構信任。

    七月十三,申時,下朝回府不久,秦檜忽然接到一封密報,以其城府之深,袖袍亦不禁為之微顫。當即命人備橋,匆匆趕到尚未修建完畢的皇宮。

    再次見到這位紹興天子,嗯,或許只能稱之為紹興王了,但見他臉色青灰,眼布血絲,面容浮腫,滿嘴潰爛,榻下盂盆儘是血沫。七月嶺南,三伏酷暑,趙構卻蓋著三層被子,還瑟瑟發抖。

    眼見秦檜出現,趙構又驚又怒,氣喘吁吁,衝門外啞聲道:「孤(王只能稱『孤』了)不是讓仙師……咳咳……仙師來麼?秦相,何故來此?」

    秦檜躬身為禮,慢慢從袖後抬起頭,目光閃動:「特來探視殿下。」

    趙構怒道:「孤無需秦相探視,快快退去!」

    秦檜身體緩緩挺直,臉上神情與言語竟是前所未有的據傲:「本相若不來,誰為殿下送行?」

    趙構雖然病入膏肓,但神智未失,一聽話頭不對,那張死人臉頓時變得陰森可怖,從厚被裡伸出顫抖的手,戟指秦檜:「你……好膽!竟欲效張邦昌故事不成!」

    秦檜搖頭:「殿下錯了,檜絕不會學那張子能(張邦昌字),做那般蠢事。殿下故去之後,本相必向華天子奏請發還徽宗之諸皇子,任選一人入宋為君。檜只願為一人之下足矣。」

    「一人之下……原來如此。」趙構冷笑連連,「莫忘了,就算孤不在了,還有左相趙鼎。」

    「趙鼎?殿下定是重疾善忘,竟忘了已將此君罷相了麼。」秦檜一拍腦門,似乎才想起什麼,伸手入袖,在趙構驚惶的目光中,掏出的卻不是匕首,而是一卷黃綾聖旨,緩緩展開給趙構觀看。

    趙構眼睛瞬間瞠大——這其實只是一道普通的貶謫令,這樣的詔令,趙構生平不知批過多少。但眼前這道詔令,卻又極不普通。不僅僅因為貶謫的對象,是當朝左相,更因為這道詔令,趙構從未見過,但卻是他本人的手跡。

    「你……你……」趙構嘴角流血,神情淒厲,「你竟摹仿孤的手跡……來人!來人!」

    秦檜將聖旨放在御案之上,旁邊便是堆得高高的奏折。所有御批過的奏折,都將由捧寶官捧御寶請趙構用印,當然,也將會包括這道聖旨。無論今夜發生什麼,都不會影響這些奏折與聖旨的用印生效——哪怕趙構已不能親自動手用印。當然,前提是趙構本人不能否認這道聖旨的「真實性」。

    趙構能否認嗎?秦檜認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能!

    秦檜並無半點驚慌,好整以暇道:「殿下不必徒費心力了,曾擇已奉太后懿令,尊仙師之命,將百步之內所有內侍、禁衛屏退,以便施展仙家法陣,為殿下續命。」

    仙師!靈丹!趙構在這一瞬間,終於明白前因後果。這哪裡是什麼仙丹,分明是催命的虎狼之藥啊!

    真相,常常是催命符。便如此刻的趙構,面容扭曲,一手長長伸出,雞爪般的手指顫巍巍戟指秦檜,一手撫胸,青灰色的臉越憋越紅,口鼻溢血,越湧越多,淋漓洇身……

    約莫半刻時後,寢宮傳來秦檜一聲哀嚎:「殿下,殯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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