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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開春,金國朝廷,就會於按出虎水之畔,綿亙百里的草甸之上,置千帳、設圍棚,舉行盛大的馬毬與射柳活動。
中原王朝有大射禮,女真人有射柳傳統,文明雖不同,習俗卻相通。
而馬毬更是從唐代開始風行,尤其以皇室最為熱衷。受唐朝影響,周邊少數民族政權,以及此後歷朝,如遼、宋、夏、金等諸國朝廷,還將馬毬運動作為隆重的「軍禮」之一,並為此制定了詳細的儀式與規則。
金國儘管流年不利,但越是到這個時候,越要舉辦這樣的活動,一則凝聚人心,二則提升士氣。所以非但要辦,還要大辦特辦。
此刻,在馬毬賽場上,二十餘名擊毬者,皆著各色窄袖袍,足登黑靴,頭戴皮帽,手執偃月形球杖,乘騎奔馬,沓如流星,追擊著那枚以堅韌質輕木材製成,狀小如拳,中間鏤空,外面塗以彩色的彩毬。
圍棚四周,擠滿了數不清的金**民,一個個神情激奮,露頂揮臂,隨著賽場上選手奔馬、甩杖、擊毬、入門,而發出一陣陣山呼海嘯般地歡呼,賽場內外。氣氛熱烈到極點。
相比起射柳,這種激烈對抗的馬毬運動,更能剌激人體腎上腺素分沁加劇,這也就不難理解,金國皇室與諸臣。為何全擠到這邊的觀賽大帳裡觀看了。
金主吳乞買、完顏宗翰、完顏希尹、完顏蒲家奴、宗干、宗磐、宗雋、完顏昂、韓企先、蕭慶裔、蕭仲恭……等等金國朝廷文武官員俱在坐。看到精彩處,也與普通軍民一般,手舞足蹈。高聲呼叫,舉杯以賀。
在這無以計數的歡天喜地的人群中,唯有一人,安坐不動,平靜從容,對眼前的熱鬧,視若無睹。
天樞特使,馬擴。
馬擴多年前數度出使金國。算得上是金國人民的老朋友了。金國朝廷上上下下。幾乎沒人不認識他的。對於這位太祖讚譽的「也立麻力」(善射者),強勢如吳乞買、完顏宗翰等人,也表現出足夠的敬重,給予對等國國使相應的待遇。
也是由此,馬擴才會受邀出現在這金國盛會之上,坐於金帳之旁。只不過,此時的馬擴。早已無心觀看激動人心的馬毬大賽,滿腦子都在轟轟迴響著昨日緊急呈送來的密報:尋找借口,挑起戰爭!
馬擴在北宋宣和年間,多次出使金國,從來都是受著小腳媳婦的氣,幹著救火隊員的工。一面苦苦勸說北宋那些奇葩的君臣,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積極備戰,須知國與國之間,從來都是利益為上,豈有情義可言?一面又不得不在金主阿骨打面前,小心解釋,再三陪不是,忍辱含垢,為北宋無知的君臣們擦屁股。
馬擴這個「夾心人」,在數次三番出使金國其間,就是這樣一個裡外不是人的受氣包角色。縱然如此,馬擴仍以絕大的毅力,萬里奔波,往來斡旋,極力為消彌宋金兩國的戰火而鞠躬盡瘁。只可惜,他所有的努力、希翼、心血,在一一二五年的那個秋季,金國女真,鐵蹄如雷,踏破長城,躍馬河朔的那一刻,泡沫般破滅。
這次出使是第幾次了?馬擴記不清了,但代表天樞勢力,卻是第一次,與宣和年間的使金經歷相比,那真是天淵之別。要問馬擴此時的感覺,他可能會用一句很粗俗的俚語來譬喻「就算是多年的受氣媳婦,也有熬成婆的那一日」。
馬擴真的熬出來了,他現在享受的就是婆婆的待遇,而金國則掉轉過來,當媳婦了——縱然不是受氣媳婦,起碼也是個侍候角色。
自入境起,一路所過金國州縣,所遇官員,俱執恭恭敬敬的迎送上國使節之禮;城池守衛,昔日驕橫拔扈的金軍兵將,此時也只有低垂著著頭,不時以驚懼或仇恨的目光,投向這支高舉節旆與天誅軍旗的使節隊伍;沿途所見,金國百姓,更是戶戶舉幡,家家縞素,一片哀鴻。看到這支使節隊伍,憤怒之下,屢屢欲衝擊之,皆為金國護衛隊所阻。護衛隊阻攔之時,手也是在顫抖,滿眼蓄淚……
「當你的敵人,看向你的目光,不再是輕蔑與嘲弄,而是驚恐與仇恨,你才是一個真正的強國使者!」
這是臨出使前,軍主狄烈的贈言,馬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甚至比預期的還要強烈。馬擴並無不安與愧疚,他不是宋朝那些在廟堂上高談闊論,不知戰爭之殘酷的文官。他是一位外交老手、身先士卒的戰士、統帥過千軍萬馬的戰將。最好的敵人,是死掉的敵人!對於這一點,他從未懷疑,更未動搖。
金國百姓尚可舉幡縞素,安葬親人;中原百姓呢?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埋葬他們的,只有野狗與黑鴉……
重返上京,再入干元殿,又見到那個當年的皇太弟、如今的金主吳乞買,以及金國權臣國相完顏宗翰。
當年的吳乞買,對馬擴尚算友善,而完顏宗翰則是咄咄逼人,沒少給馬擴難堪……這都是宣和年間的舊事了。此番再度相見,馬擴已站在勝利者一方,英姿勃發,氣完神足,雖立於敵國的宮殿,卻有如在自家庭院一般寫意自如。
昔日雖友善,骨子裡卻透著鄙薄的吳乞買,再見馬擴之時,虛偽的笑容中,掩飾不住頹喪之意。而完顏宗翰呢,這個當年如狼王一般冷傲、總以俯視姿態看人的金國第一權臣。眼下只能讓人俯視他了——即便是上朝,他也不能久立,須坐定歇息。說不上十句話,就得喘咳一陣,整個病秧子。
就是這兩個金國一、二號人物。竟一齊召見馬擴,和顏悅色,撫今追昔。大打感情牌。旁敲側擊,詢問天樞城與天誅軍種種,當然,更不會放過天誅軍主狄烈之事。
只不過,馬擴是半道入伍之人,對狄烈與天誅軍的過往種種,也不太清楚——就算清楚。那些該說。那些不該說。他也比誰都清楚。
會見結束之後,更是由太傅宗干,親自禮送至新建成之天樞使臣驛館,內中規制與等級,更勝當年……
馬擴終於品嚐到了勝利使者的滋味。是夜,他憑欄望月,自取短笛。鳴奏一曲,淚濕青衫。
近一月來種種,自馬擴腦海中閃過,說實話,金國君臣對他這位使臣,還真是以大國之禮相待,沒啥挑的。而如今接到的命令,卻是挑起事端,以為戰爭藉口。這、這、由禮儀之邦,行強梁之事,這角色的轉化之快,馬擴還真不適應。
挑釁!挑釁!北伐固然是好,但用這樣的手段,真的好嗎?
馬擴正糾結之際,耳畔突然聽到蕭仲恭笑道:「好了,子充最想見之人已至,國主答應你之事,已做到了。」
馬擴茫然抬頭:「什麼……啊呀,臣下失禮!」
但見帳外立著兩位穿著上京城少見的右衽圓領厚袍、頭戴翅翎紗帽,一臉風霜之色,卻掩蓋不住儒雅儀態的宋人。這樣的裝束,唯有宋人而已。沒錯,這兩位的確是地地道道的宋人,而且曾是所有宋人中的老大——太上道君趙佶、淵聖趙桓。
史上最悲催的一對父子皇帝。
馬擴從坐位上起來,撩起長袍下擺,飛快迎上,深深一躬:「故臣馬擴,叩見二聖。」
左前一人,正是趙佶,這位大宋官家已年屆五旬,但多年保養得法,看上去不過四旬出頭。趙佶在五國城也沒受什麼虐待,說他看得開也好,說他沒心沒肺也好,反正他與金人留下的五名嬪妃又歡樂的生下了兩男三女——只不過,這幾位一出世,再也不是什麼皇子帝姬,而是金人的奴隸。
右後一人,正是趙桓。這位被不負責任的父皇,推出來擋兵災的趙大郎,此時不過三十出頭,但一臉愁苦之色,平白顯老了好幾歲。看上去不像趙佶的兒子,反倒似兄弟。
這父子皇帝,都曾先後重用過馬擴,對他還是挺熟的。所謂他鄉遇故交,早沒了皇帝架子的趙氏父子,感概激動自不待言。父子二人同時各把一臂,扶起馬擴,唏噓掉淚。
趙桓性急,忍不住搶先問道:「馬使君,可是九郎遣你前來?他、他要你如何與金主說項?」說到後面,嘴唇微顫,雙眼充滿期盼。
馬擴看得一陣不忍,以垂首致禮避開那兩道期盼的目光,道:「故臣乃是奉天樞之主狄君之命,出使金國。故臣曾於上月向金主提出拜見二聖的要求,且喜金主大度應允,方能得見二位官家。」
「天樞之主?狄君?此乃何人?」趙氏父子一陣茫然,他們被鎖五國城,坐井觀天,與外界絕緣,絲毫不知萬里之外的信息。
馬擴當下延請二帝入座,在二帝迫切的目光中,將靖康之變後,中原大地發生的種種劇變,一一道來。
父子二人聽得那叫一個目瞪口呆,一驚一乍。待聽到天誅軍連戰連捷,金人勢弱,俱是驚喜交集。更聞女兒(妹妹)們大婚,相顧歡喜落淚。
趙桓完全沒想到,本以為早已玉殞香消的皇后,竟然活得好好的,更成為天樞之主,簡直難以置信……如此說來,自己豈不是回朝有望?一想到這裡,一顆心頓時砰砰亂跳,胸肺滿脹,臉憋得通紅,半晌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趙佶以袖拭淚:「嬛嬛、圓珠、串珠能嫁得狄君這般英雄人物,也是她們的幸事與福份……唉!只可憐福金我兒,卻無此等福份啊……」
趙佶一生女兒多達三十餘人,但最喜歡的,就只有兩個:容貌最美的福金與最乖巧可愛的嬛嬛。如今嬛嬛已得幸福,可福金卻……豈不令他這位父皇感概潸然。
福金?趙福金?茂德帝姬?
馬擴打了個激靈,他想起來了,當年軍主交給完顏宗輔用以換設也馬骨骸的名單上,第一個名字,就是茂德帝姬趙福金。只是在當時的情況下,純屬漫天要價,基本上是要不回來的。
而此前金國歸還上千宗室女,所依據的,正是當年那份名單。除去被金國權臣霸佔,或已身故及發賣邊荒,難以尋找之人,其餘多數都已歸還,唯獨卻不見這位茂德帝姬。那麼,她又是什麼情況?
嗯,無論她是什麼情況,或許,正是自己苦尋不著的戰爭藉口!
心念一定,馬擴當即請二帝稍待,而這對父子正好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一連串驚人信息。
馬擴旋即奔出小帳,來到國主大帳前,通報之後,被宣入帳內。
吳乞買未等馬擴開腔,便笑道:「如何?朕說到做到,讓使君見到了故朝的二位官家,這誠意可是十足了。」
馬擴誠心誠意道了聲謝,致禮道:「煩問國主,我家主公索人名冊上,尚有一人,為何不見歸還?」
吳乞買笑容一斂,皺了皺眉:「何人?」
馬擴朗聲道:「便是那名冊上首位宗姬,大宋茂德帝姬——趙福金!」
此言一出,金帳內的溫度聚降,氣氛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