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捲開始,大盟與眾書友依舊那麼給力,十五郎團團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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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看官,話接上回……話說,這天驕營五千女兵,皆為花容月貌,青春妙齡之女。以寒梅為旗,藍彩為底。你道為何要以寒梅為旗?」
「為何?」
「為何?」
「張快嘴,別賣關子,快說是何緣故?」
「諸位看官莫急,且聽小子一一道來。寒梅為旗,一是喻指天驕女兵如寒梅傲骨、欺雪凌霜;二則是因梅花五瓣,正應合天驕營五大巾幗名花!」
「哪五大巾幗名花?張快嘴,這半貫錢拿去,一口氣給爺不帶停說完,再敢拿蹻賣關子,爺非但要把半貫錢拿回來,還要叫你吃頓板刀面!」
「鄭三爺,好說好說!哈哈……」
啪,隨著玉板一打,說話(即宋時說書)人清亮的聲音,在瓦肆木樓樑柱間,抑揚頓挫地響起:「此五大巾幗名花,分別是『焰梅』朱婉婷、『冰梅』趙玉嬙、『雪梅』葉蝶兒、『玉梅』辛玉奴、『臘梅』曹妙婉。此五女如梅開五朵,構成天驕之魂。」
「……五萬北虜,不分晝夜,瘋狂進攻女兒嶺,而五千女兵,手執神槍,死戰不退,力抗十倍之敵!敵我雙方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山稜嗚咽、滋水倒流……」
「……敵酋王伯龍,號稱『惡龍大王』,乃遼地陰嶺惡蛟轉世,凶悍非常,僅次於敵酋『毒龍』完顏宗輔……但見那惡龍大王作法,在五萬北虜頭頂幻現一塊巨牌,正可破女兵手中神槍。隨後,五萬北虜如潮水湧上……可憐五千女兵,五朵梅花,香消玉殞……但是。五千天驕英魂。聚攏成一團金光,如日璀璨,放射出萬道金箭。所有北虜一碰到這金箭,便如陰魂遇陽光。立刻化為一團黑氣消失……」
「……五萬北虜。上至『毒龍』完顏宗輔、『惡龍大王』王伯龍。下至北虜馬伕,均在女兒嶺下,折戟沉沙。灰飛煙滅,無一生還。而五千天驕英魂所幻化成的奪命『紅煞』,也化為滿天梅花瓣瓣,灑落女兒嶺……」
張快嘴說到後面,聲音一哽,手中玉板再也打不下去。向茶肆內的客人們一拱手,匆匆轉入後面休息的屏風。
台下出奇地沒有叫好聲,一派安靜。
良久,才有人一歎:「這張快嘴,每說到此處,總是潸然淚下……唉!真是一群奇女子啊!可惜,可惜……」
這裡是南宋臨時行在,臨安。
天驕女兵阻擊數萬金軍的事跡,一經傳出,風糜大江南北,迅速被說話人改編,傳唱天下。聽者無不動容。「紅煞」之名,天下皆聞,婦孺皆知。尤其宮中貴婦、豪門女眷、大家千金、甚至沙門女尼都為之感動濺淚。那座無名小山,也成為天下女子嚮往的聖地。
儘管故事編得偏向神怪,但保留了基本事實,當然不免也有誇大與演繹。比如什麼五大巾幗名花、五千女兵,並且突出女兵,忽略還有一支浮山旅。比較有趣的是,將一座無名小山稱之為「女兒嶺」,也算是神來之筆。
茶客們唏噓不已,逐漸散去之時,在茶樓一隅,有三名頭戴東坡巾,身著圓領皂衫的人沉默無語。其中一人,更是涕淚泗下,淚濕青衫。
正沉默間,茶桌旁無聲無悄出現兩人。三人一驚抬首,卻見是兩名女子。一人頭戴帷帽,紗簾垂簷,看不到真面目,只是從那一襲素白的罩麾下,可感覺出是一個瘦弱的女子。在這女子身後,則是一個模樣乖巧的丫環。
帷帽女子拂了一禮:「三位請了。」
三人訝然起身還禮:「不敢,請問這位小娘子……」
「未亡人趙李氏,請問三位可是天樞城使,永安縣公趙公儆、項城伯趙公供、太原府長史趙君?」
「正是,不知……」
趙儆、趙供與趙忠都是驚訝萬分,他們來臨安已非一日,一直不怎麼受待見。九王避兵禍而出海,至今未歸,朝中之事,目下都是由左相呂頤浩主持,向隆佑太后負責。由於三人的身份太過敏感,加上官家神龍無蹤,無論是隆佑太后,還是呂頤浩,都不敢擅自處理。最後沒法子,只好先掛起來。好吃好喝招待著,基本不談實事,更不召見,並限制三位來使的行動,嚴禁擅自接觸外臣。
三人也不敢有違,老老實實低調做人,故此外界知者不多,眼下一婦人竟能隨口喝破三人身份,豈不令人驚異?
「天誅軍長江蕩寇,天驕營紅煞扼敵之後,三位尊使的大名,必將在臨安流傳,無人不識矣。」帷帽女子言辭溫和有禮,談吐不俗,給人一種很舒坦的感覺。
「不敢、不敢,此乃天誅將士之功,我等閒居此處,坐視前線流血豁命,早已愧煞,談何名聲。」趙忠以袖試淚痕,愧不敢當。
趙儆與趙供心下不以為然,對自己「被代表」頗為不滿。只是趙忠說得動情在理,而且二人雖然明面上是正副使,趙忠是助理,在宗室裡爵位更非趙忠所能比,但在天樞城機構內,趙忠這位太原府長史的職權可遠在這二位供奉閒職之上。故此二人也不好說什麼,只得唯唯而應。
帷帽女子帽簷輕輕動了一下,似在頷首,隨後從袖內取出一卷素色紙箋,遞給趙忠:「請將此箋交與天驕營倖存之巾幗,聊表未亡人敬仰之情。」
帷帽女子再次拂禮以謝,攜婢飄然而去。
趙儆與趙供待那帷帽女子身影消失後。忍不住好奇心,催促道:「快打開看看,寫的什麼。」
趙忠應了聲是,將紙箋展開,卻發現其上只有一首詩,五言絕句,詩末有一方鈐印簽押。三人六道目光一齊投向那印簽,脫口驚呼:「竟然是她!」
驀聞一陣噠噠踏階之聲,三人抬首,正見茶樓扶梯入口處。走來一名管事模樣的人。沖三人長揖為禮,並呈上一封請柬:「三位來使請了。小人呂中,添為呂府外房管事,奉家主之命。請三位至百仙樓一晤。」
趙忠接過一看。臉色先驚後喜。將請柬奉與趙儆、趙供二位正副使。
二人接過一看,相顧一笑,坐了多日冷板凳。終於盼來了高層人物的回應。果然,姓狄的小子說得不錯,外交說到底,還是得靠實力說話啊!
……
百仙樓,位於臨安御街中段,是遠近聞名的伎樓。內中小娘,個個貌美如仙,才藝雙絕,供南渡士大夫們依紅偎翠,醉生夢死。樓名「百仙」,不免誇大,但十仙八仙還是有的。其中更有一仙,儘管已是韶華不再,紅顏非昨,但以其昔日艷名,仍吸引著達官貴人們趨之若鶩。
現在,那位請客的呂爺,正與一位年約五旬,模樣雍容的老者,在一間雅間內對飲。二人相對而坐,斜倚錦榻,除冠著襪,一手執紈扇,一手捋著三綹長鬚,半瞇鳳目,沉醉在一曲淒艷的唱詞中。
「輦彀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遇湖湘。縷衫檀板無顏色,一曲當年動帝王。」
歌聲哀婉,綿長幽怨,似有無盡哀怨,恰似樓外西湖霧靄,濃得化不開。
「師師之曲,已有國風之韻,愈發感人肺腑。」呂爺一臉讚歎。
「呂相公謬讚了,師師總是唱這一曲,相公竟也不嫌呱噪,師師感激不盡。」聲音綿軟如糯,令人沉醉。隔著紗簾之後,一道纖細的倩影,向呂爺執福為禮。
「呂相所言甚是,當年本王在東京有幸聆聽師師一曲,今昔相比,曲韻更見精妙,令人感懷。」那雍容老者亦不吝溢美之辭。
「師師猶記得齊安郡王當年英姿煥發的模樣呢。」
「呵呵呵呵!老嘍……」
呂爺微笑,手中紈扇一點,正想說什麼,卻聽得雅間外僕人低聲:「相公,客來。」
呂爺紈扇輕搖:「師師請稍歇,稍後可再來獻曲。」
「是,師師告退。」紗簾微動,倩影消失,翩若驚鴻,只餘一抹若有若無的暗香。
來客三人,正是趙儆、趙供與趙忠。
三人一入雅間,立即向呂爺及那老者長揖為禮:「趙儆(供)、(忠),拜過呂相、齊安郡王。」
這位呂爺,正是南宋目下的實權人物,尚書左僕射(即左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呂頤浩。
而那位雍容老者,來頭也不小,乃是當今官家的叔父,太祖次子趙德芳的直系後裔、判宗正寺正卿、齊安郡王趙士褒。
呂頤浩與趙士褒微笑還了一個拱手禮,也不起身,就是那麼一副免冠著襪的模樣,肅手請三人落坐。
二人這番模樣,看似無禮,其實落在三個身負使節之命的人眼裡,卻是在傳達出一種暢所欲言、私下交流的微妙態度。這絕對是大出三人意料之外,卻求之不得的驚喜之事。
「三位尊使來國朝久矣,惟前些時日,時局動盪,政事繁冗,本相未克親迎,殊為失禮,望三位尊使勿怪。」呂頤浩說得客客氣氣,絲毫沒有一國宰執的架子。
天樞城三使節自然也是客套一番:「呂相國事繁忙,郡王心憂宗室,今日拔冗召見,著實令我等感激吶言,豈敢有半分不敬……」
在座五人中,除了最年輕的趙忠可能稍欠點,其餘四人,無不是玩太極的好手,你來我往,沒有半分營養的客套話張嘴就來。前半個時辰,幾乎全是繞圈子的話。
呂頤浩今日之所以拉上趙士褒,除了話題中心與趙宋宗室密切相關,無論如何都繞不開這位宗正之外,還因三位天樞城使俱為趙宋宗室,在宗正寺(管理皇族的機構)正卿面前,氣勢必弱上幾分。便於接下來的談話。
呂頤浩這一手的確不懶,天樞城這三位使節,無論輩份還是宗籍,恰好為趙士褒所制,這氣勢什麼的,自然談不上,只能以小輩屈之。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呂頤浩這才引入正題:「請三位尊使至此,實有一樁大事相商。」
三使節互相看了一眼,心道「來了」。正襟危坐。肅容道:「請呂相明言。」
呂頤浩卻以目示意趙士褒:「還是郡王來說比較好。」
趙士褒略微沉吟,點點頭:「好,便由本王來說。」
趙氏三使節在臨安呆的時間久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包括趙構失蹤之事。
沒錯。一國之君。建炎天子,消失於海上,整整兩個月。那一群伴駕大臣。尋遍了方圓百里海域,依舊是人船俱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以趙鼎、張俊為首的那一群人,孤魂野鬼一般在海上漂蕩,壓根不敢回臨安。
他們也想過會不會是被天誅軍俘掠去了,但屢次入長江與天波師交涉,對方總是矢口否認,並反口指責他們欲稼禍於人。打又打不過,鬧又沒證據,最後實在沒轍,拖不下去了,只得老老實實回臨安,向太后請罪。
天子失蹤,生死不明,這是何等大事!
孟太后完全亂了方寸,立即召來趙士褒與呂頤浩。這二人一個代表宗室,一個代表朝臣,能拿定主意的,只能是他們倆了。
乍聞此驚人消息,這二人也是被嚇得不輕。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之後,一致認為,國不可一日無君,官家失蹤兩月,大海茫茫,何等凶險,想必凶多吉少。為今之計,只能另立新君。
「新君?立誰為好?」孟太后可犯了難,太子去歲才夭折,眼下官家無後,還能立誰呢?
趙士褒的腦海立即把南渡後倖存的宗室人員,在腦海裡過了一遍,半晌,搖搖頭,沒有合適人選啊!
呂頤浩卻在此時,想起了代表天樞城而來的趙氏三使提供的消息,當下拍手喜道:「為臣想到一人,著實再合適不過——便是官家復生,按長幼之序也應讓位於此人。」
「是誰?」
孟太后與趙士褒異口同聲。
「便是閒居天樞城之七王!」
「太后、郡王、相公……欲迎立七王?此事可真?」這消息對趙氏三使的衝擊,不是一般的大,沒飲幾杯酒,人都已半暈了。
「除了七王,還有誰更合適登位呢?」呂頤浩把酒杯向前一推,「還望三位尊使,速速派人回天樞城,向淵聖皇后言明此事,望其恩准。」
呂頤浩說這話,明顯是不知道天樞城的當家人是誰。趙氏三使當然知道,這事最後拍板的,只能是那個人而不是皇后。不過,想來他應當不會拒絕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七王身登大寶,他們這些患難與共的宗親……趙儆與趙供想到終有出頭之日,心裡那個激動哇……
了卻心頭一樁大事,呂頤浩與趙士褒也暗地鬆了口氣。正事談畢,下面就是談風月了。
呂頤浩雙手一拍:「請師師小娘子再來一曲。」
於是,雅閣裡,又裊裊飄蕩起那闕曲子:
「輦彀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遇湖湘。縷衫檀板無顏色,一曲當年動帝王。」
趙儆聽得搖頭晃腦,如癡如醉。
趙供卻小聲道:「方纔進樓之時,似聽到此曲……」
趙士褒輕歎一聲:「傷心人別有懷抱。靖康年間,東京城破,師師的遭遇堪是坎坷,難以對人言。顛沛流離至江左後,半隱不出,偶爾獻技,必歌之以此曲。」
趙供恍然,心下也是感概萬千。這位師師的艷名,當年也是冠蓋京華,自個求之一見不可得,不想今日隔簾聽曲,心中卻也只剩淒涼,再無昔年綺念。
趙忠突然自座上起,將一封素箋呈至簾前,朗聲道:「何意歌舊曲,此有翻新詞,便請小娘子一歌如何?」
「新詞麼?甚好,請嬤嬤取來一覽。」
呂頤浩訝然道:「趙君也有絕妙好詞麼?」
趙忠笑而不語。
簾後先是輕咦一聲,隨即沉寂,半晌之後,簾後響起幽幽地歎息:「不愧為易安居士,以女子之身,懷鬚眉壯志,不亞於那支『紅煞』女軍,這才是奇女子啊!實令只會艷詞覓愁之我輩愧煞。」
隨後,簾後響起一陣完全不同於先前綿軟絲竹曲調的金戈鐵馬之音,清越唱詞,歌動滿樓,飛越西湖,環繞孤山:
「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