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風雨如晦,濁浪滔天,島上燈火明滅,一片沉寂。
議事廳內,諸將圍坐,火把滋滋燃燒,氣氛肅然。
海圖就攤在狄烈面前的桌面上,對這個時代簡陋的海圖,狄烈不用請什麼專人解答,也不需平行尺、圓規、分規、三角板之類的專業工具,只憑他對沿海地理的熟悉,單以指測就能判斷得**不離十。
他們如今所在的島嶼,與海圖上所標的趙構藏身處,直線距離,不過一百海里!
一百海里外,有可能藏身著一個據有半壁江山的天子。拿下他,就意味著拿下這半壁江山!
天誅軍本已佔有河東、關陝等大片區域。兀朮軍覆滅之後,金軍兵力已不足敷用,勢必退出兩河之地。則天誅軍可順勢接收河南、河北、京東、京西、兩淮諸地,天下三分,天誅軍已得其一。
按正常的走向,最大的可能,就是與建炎朝劃江而治。但是,這張海圖的出現,將這一個最有可能出現的結果,悄然改變。
擒龍謀國,天下一統!
一想到這個,在場諸將無不口乾舌燥、心跳加速,互相傳遞某種心照不宣的眼神。
狄烈等諸將把這個驚世駭俗的想法消化得差不多的時候,才不疾不徐地開口道:「諸君都是出身草莽,或者是寒門士庶,大伙都是實在人,不像那些文官愛玩虛頭巴腦的東西。所以,咱們也不搞那種遮遮掩掩、虛虛實實的試探。我在這裡先交個底——一句話。我就是要搞掉趙構!」
「痛快!」張榮一拍大腿,騰地站起,哈哈大笑,「這老趙家的江山,也該換人了!軍主,俺沒二話,你說搞誰就搞誰!趙九?嘿嘿,趙七見了俺,都要打揖呢。」
梁阿水慢了半拍,但舉動更為激烈。他直接撕開胸襟。把瘦稜稜的胸膛拍得彭彭響:「沒說的,軍主,你下令,俺這就帶人出海給你把趙九逮來。把他那身龍袍披在你身上——他老趙家的祖宗也幹過這樣的事吧。」
表忠心就得要快。關鍵時刻不能掉鏈子。所以鄭渥一見孟威、龍旭、燕七郎等人要開口。立刻啪啪拍掌,轉移眾人注意力,長身而起。向狄烈行了個鄭重大禮,朗聲道:「軍主名『烈』,又以火器縱橫天下,新朝當為火德。烈火熔金,薪火傳承,最為宜也。」
鄭渥不愧為秀才出身,轉眼間就為還不存在的新朝定下了五行德運。不過,還真別說,這個火德,還真是恰如其分。
且不說這「火」正暗合狄烈的名字,又與天誅軍縱橫無敵的火槍、**、霹靂彈相襯,更重要的是,它還符合歷代王朝更替的慣例:新朝的五行德運,必須克制前朝。
天誅軍最大對手是誰?金國!火克金!(金國先為金德,後為避宋之火德而改為土德)
天誅軍接下來要收拾的是誰?趙構!宋的五行德運是火,狄烈受封華國郡王,正可承襲宋之正統,接過中原王朝的火德大運。
這八字還沒一撇,就扯上德運了?狄烈啼笑皆非,不過,他來到這時代那麼久,多多少少也瞭解到,這時代的人對某些事物的重視程度。像五德始終說,正是這時代文人最重視的東西。所以,也好,火德,不錯。
鄭渥喜氣洋洋坐下,他這一手,可比張榮、梁阿水這種樸素的表忠心,可要強得多了。只不過,他卻不知道,在狄烈心中,這所謂關乎國運的「五德始終」,遠不如張榮那句「痛快」,梁阿水拍胸膛的舉動,更讓他歡喜。
孟威、龍旭、燕七郎互相對視一眼,一齊點頭,齊齊站起,向狄烈躬身道:「軍主,干吧!」
狄烈環顧一周,目光與諸將一一對碰,重重點頭。抬手拔出野戰匕首,奪!插在羊皮海圖的一個紅點上,可以清晰看到上面四個小字——漁山列島。
……
風暴並未持續太久,次日,碧波萬傾,澄空如鏡。若非親身體驗,讓人怎麼也想像不到,這溫柔平靜的大海,竟也會有那般暴虐瘋狂的一面。
如此良好的海況,正是出海的好時候,天賜良機,機不可失。
經過一天緊張有序的準備,二月初七,三十艘大中型戰船正式開拔。
狄烈、張榮、孟威、燕七郎、梁阿水等戰將悉數出戰,作戰兵達三千,其中二千為戰兵。所攜彈藥量,足以再打一場黃天蕩之戰;所攜糧秣,足以支撐一月。
一個月!這就是狄烈給自己定下的追捕時限。一個月內,必須逮住趙構!
北風勁吹,百帆齊張,軍旗獵獵,鼓號齊鳴。三千大軍,出發,目標,漁山列島。
漁山列島,這四個字是狄烈標注上去的,韓常的海圖上有圖無字,但狄烈參照圖上種種標識,以及與大陸架的對應關係,再與自己腦海中的沿海地圖相印證,確認這應該就是後世的漁山列島。
狄烈知道這個地方,它距離台州灣大約十多海裡,是後世中國領海線基點所在,全島面積約五平方公里,似乎還是一個旅遊休閒垂釣的好去處。不過在這個時代,恐怕沒人想到這地方休閒垂釣,就算是一國天子,也只徒只臨淵羨魚,坐困孤島而已。
知道此行真正目的的,只有指揮使以上級別的將領,廣大士兵得到的消息是:三千金軍出海襲擊康王(趙構在呈交金國的請和表上已去帝號,自稱康王,在金軍沒撤出江南北返之前,未敢恢復尊號)的軍隊,宋軍大敗,康王被俘。天波師此次是進行「人道主義援助」,打垮投敵之偽軍,解救康王,將其送到長安,讓他們兄弟、叔嫂、伯侄想見,共敘天倫。
有韓常屬下二十餘名金兵「作證」,有軍主的號召,有解救皇族的使命感,懷揣「大義」的戰士們,士氣高昂,迎風進發。
天波諸將都是江湖好漢出身,江河湖澤不知闖過多少,但來到這無邊無際的大海,如何辯識航向,正確航行,卻是束手無策。這對諸將而言,著實是個新課題。只有在這個時候,諸將才發現,軍主神奇之處——他只靠海圖、羅盤,還有幾個本地船工的指點,不斷修正方位航向,帶領著船隊行駛在正確的線路上。
不僅如此,軍主還不斷修正那張海圖,勾劃出一條條清晰的海岸線與各個島嶼大體位置。那幾個本地船工見了驚奇不已,並表示他們的家鄉明州那一部分很相似,至於別處他們不知,倘若這份海圖所畫是真,一定會有海商重金搶購。
海路與陸路相比,最大的好處就是直接。陸路常有「望山跑死馬,隔山行至黑」的現象,其實直線距離就那麼一點,但就是轉圈轉得你發暈。海路就不存在這個問題,只要方向正確,航線正常,完全可以走直線或弧線,節省大量時間。
按狄烈的計算,與目的地的距離在一百海里(約三百七十里),因為是順風而下,航海又沒有休息一說,基本上是日夜兼程,最多三日可達。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二月初九,漁山列島在望。
為確認無誤,狄烈還派出一艘戰船,特地在台州登陸,找到沿海附近的小漁村,重金請來幾個熟悉本地島嶼分佈情況,經驗豐富的老漁夫,請他們加以指認。
結果如其所料,正是漁山列島。
旗令一揮,兩艘偵察艨艟脫隊而出,駛向數里之外的群島。
狄烈用瞄準鏡仔細觀察,眉頭漸漸擰緊。張榮諸將也紛紛用單筒望遠鏡察看,可惜他們的望遠鏡倍率太小,基本看不清什麼。
一個時辰後,兩艘艨艟返回,帶回一個最不想聽到的消息:「……島上無人,但遺留大片人群活動的蹤跡,有散落的米面、破舊的軍服、破損的船隻、還有不少破舊的兵器。」
「屬下還帶回了這個。」戰船都的都頭將一面殘破的旗幟呈交狄烈。
狄烈抖開大旗,見其上繡著一個大大的「將」字,點點頭:「這就是了,宋軍將旗,至少須領一軍的統制級,方有此將旗。此島確實曾駐紮過大隊人馬,只是如今離開了。他們去往哪裡?這就是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找到他們,揪出他們,幹掉他們!」
三十艘戰船,分為三個編隊,分別朝北、東、南三個方向開出,在當地漁夫的指引下,搜索半徑二十海里內所有的島嶼。
整整三天過去,一無所獲。
二月十四,狄烈召集眾將合議,一邊聽取諸將匯報船隊的搜索結果,一邊用硃筆將海圖上搜索過的海域及島嶼打上叉。狄烈放下筆後,看到諸將個個一臉鬱悶,笑著寬慰道:「何須如此?這幾日我們收穫良多啊。瞭解了這片海域,熟悉了海情,鍛煉了士兵,尤其是排除了那麼多不可能……那麼,剩下的小範圍,將成為可能。」
這就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了,諸將看到的是失落,狄烈看到的是收穫。此行不管是否能擒捉趙構,把軍隊鍛煉出來了,讓眼界開闊了,就是收穫。
梁阿水嘟囔道:「話是這麼說,可是總沒進展也不成啊!」
狄烈何嘗不是心急如焚,卻笑道:「先不管他,天大地大,肚皮最大,上菜。」
當下伙頭軍將一盤盤海鮮大餐流水價奉上,當最後每人案前上了一碗清香濃郁江南大米飯時,狄烈突然停箸不動,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大米,猛地將筷箸往案頭一拍:「我知道怎麼找到趙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