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陘關前,有兀鷹盤旋,有黑鴉亂飛,只因為,高高的木桿下,吊著一個奄奄一息的人。
這人只著在兜襠處有兩片破布遮擋,全身**,肌膚被風吹日曬而裂成一道道血口,渾身上下更是被啄得體無完膚,血肉模糊;雙腕處因繩索長期捆勒懸吊,已經永久缺血而發黑壞死;發如亂草,落滿禽鳥糞便,與腦袋一同無力低垂,胯間乾涸的污穢,迎風臭出百丈。不時有黑鴉倏忽撲下,對著那腫脹發紫的身軀猛啄一口,在這身軀猛然顫抖中,翩然驚飛——只有這時,才能確定此人一息尚存。
清晨,井陘關前出現大批人馬,煙塵滿天,但守軍卻並不慌亂,因為他們看到了那兩面旗幟——天誅軍六芒星旗、獵兵營黑底白色短刺與短銃交叉的槍刺旗。
是的,八百獵兵揚威河朔,就在金人的地盤上肆意縱橫,來回兩趟,沿途各州縣的金軍硬是不敢露頭。金軍是不敢惹獵兵了,但獵兵卻沒有放過金軍。當獵兵經過安利軍治所黎陽時,因五日口糧已盡(出發時誰都沒想到會追到黃河岸邊),當下兵圍黎陽,要求守軍提供糧草。
黎陽距離滑州很近,正當黎陽守軍惶恐不安時,滑州方面派來信使,宣讀右副元帥令,敦促黎陽金軍提供天誅獵兵七日口糧,盡快送瘟神出界。
就是在金軍這種竭誠服務、全力配合下,三月下旬。八百獵兵,一千五百餘匹戰馬,一個不少,凱旋而歸。
井陘關臨時守將左開(張憲已率四百守備營士兵回太原),大笑著出關迎接凱旋勇士。
一番敘話之後,凌遠的目光掃向那高桿上吊著的人:「此乃何人,因何遭此酷刑?」
左開意味深長地看了凌遠一眼,低低說了三個字,看到凌遠有些吃驚地揚揚眉,嘿了一聲道:「這是軍主下的命令。說航海水手常有一種刑罰。將叛徒吊在桅桿上,讓烈日與海風晾成肉乾——井陘道的風挺大,適合燻肉。」
凌遠緩緩策騎來到高桿之下,看著亂髮掩映中那張不成人形的骷髏面孔。完全無法將之與十餘日前。那一臉橫肉。暴戾凶悍的面孔重疊起來。
似乎聽到身下有馬蹄聲,那死囚頭微動一下,撩起眼皮。翻起因陽光長時間暴曬而半失明的眼睛,看著下方模模糊糊的人影,微不可聞地說出一句話:「不管……你是誰,求……殺了俺……來世……啣環相報……」
如此細微的聲音,凌遠竟然聽清了,但他的回答,卻是拒絕:「天誅軍中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為你解除這痛苦,唯獨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凌遠沒說,死囚也無力再問。
三日後,入侵奈何關的最後一個元兇——孔彥舟。在經過七天七夜的非人痛苦折磨後,活活吊死在井陘關前,成為震懾宋軍金兩軍的標本。
……
正午時分,獵兵回到奈何關,凌遠將指揮權交還給梁興,目送八百獵兵遠去後,凌遠進入天樞城,按照奈何關守備葉蝶兒的指引,前往西山英烈峰。
順著那一級級被踩得滑亮的台階,登上英烈峰。山風徐來,松濤陣陣,樟柏青翠,野花芬芳。此時剛過清明不久,烈士陵園的空氣中,仍飄蕩著一股淡淡的香燭煙火之氣。那高大恢弘的烈士紀念碑及莊嚴肅穆的一座座碑林,依然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與心理雙重衝擊。
凌遠不用費心尋找,就看到兩個熟悉的背影,一男一女。
男的,正是軍主,女的……嗯,是朱皇后。二人正佇立在一座新墳塋前,默然肅立無語。
凌遠深吸一口氣,挺直身軀走過去。兩側的警衛目注凌遠,行了個軍禮,凌遠點頭回禮。在警衛隊中,只有一個面龐稚嫩的少年,對凌遠到來視若無睹,只是呆呆看著那如劍指天的方尖紀念碑,以及碑上那八個氣勢磅礡的鎏金大字,視線久久不動。
腳步聲驚動了兩位天樞城最高首腦,一同回首,見到凌遠,表情各不相同。
狄烈招招手:「子游,猜到你今日會回來,給你留著祭品呢。」狄烈沒有問凌遠追兇結果如何,只要看到凌遠回來,就知道結果了。
陵墓構造簡潔凝重,俱以青條石鋪就,石碑上只刻著一行字:天誅軍天驕營指揮使朱婉婷之墓。
「這是婉婷的衣冠塚,我選了兩套她生前最喜歡的衣裳,一件是入宮時的鳳冠霞帔,一件是綴滿勳章的女兵軍服。」朱皇后面容憔悴,雙眼紅腫。天樞城中,再沒有人比她與朱婉婷更親近——這裡葬著的,是她的親堂妹。
在凌遠接過朱皇后遞來香火的一刻,朱皇后輕輕說了一句:「婉婷曾對我說,她真想再一次披上那件鳳冠霞帔,為一個人……」
凌遠手一顫,差點接不住香火,連連告罪,轉身上香,有淚滴塵。
「婉婷,此次來犯之所有敵人與仇人,皆已授首,請安息吧。今後,我……會常常來看你……」
在凌遠喃喃訴說之際,狄烈與朱皇后都退後十數步,小心迴避。
良久,眼眶尚有濕痕的凌遠來到狄烈與朱皇后面前,將一份從杜充身上搜出的密旨,呈給狄烈。
狄烈看罷,冷然一笑,遞給朱皇后。
朱皇后越看臉越白,嬌軀晃了一下,兩名宮女慌忙扶住。
「九王,你好狠的心……」朱皇后貝齒緊緊咬住嘴唇,有隱隱有血絲滲出。
「沒有必要譴責。」狄烈倒是看得開,「對任何一個帝王而言,屁股下的龍椅都是頭等大事,就算是親老子、親兒子。都沒有情面可講。他所做的,是一個稱孤道寡之人,所表現出的正常反應,我們都低估了他的決心……如今你明白我為何一直對建炎朝封鎖你們的消息了吧?」
朱皇后垂首無語,山風拂來,一根草莖隨風起舞,飛上插滿珠翠的臻首。狄烈環顧左右,無論是凌遠還是警衛,大都側身垂目,未敢正視。畢竟皇后可不是能隨意注目的。只有兩名宮女目光灼灼。但因為所站角度不對,看不到這根草莖。
於是狄烈只好親自動手——朱皇后似有所覺,原本蒼白的臉色染著紅暈,本能退後一步。容色薄怒。正要喝斥。卻見狄烈晃了晃草莖。然後放近唇邊,呼地吹飛。
朱皇后生生將斥喝嚥回,嗆咳幾聲。慌得兩名宮女連連輕捶後背:「娘娘,山風寒涼,還是下山去吧?」
狄烈也順勢點頭道:「也好,下山。」
朱皇后穩定了一下情緒,輕聲道:「城主可否稍晚一些再回太原?」
狄烈道:「我暫時不回太原,還要到井陘關視察。」
「嗯,那城主可否晚一些再到井陘關?」
「皇后有事請說。」
「本宮今夜要召集宗親議事,請城主做陪,可否?」
狄烈那會不明白,朱皇后這是自示光明之舉,他沒理由,也不可能推拒,當下微微一笑:「皇后有詔,固不敢辭。」
……
天樞城議事廳,自從天樞城的軍政中心遷移至平定、太原之後,此處就成為困居城中的趙宗皇族的日常聚集點,經常在此議論時事,評議天樞城政事。
狄烈對此倒是表示歡迎,公開聚會,總要好過私下裡聚會;評議政事,也是天樞城任何一個居民應有之權力,只要有好的意見,都可以向府衙建議——只有一條,不得妄議軍事。
在狄烈眼裡,這幫遺老遺少,在文學、藝術、詞賦、政務方面,都有幾把刷子,唯獨軍事方面,其蠢如豬。狄烈只會聽人的意見,不想聽豬哼哼。
此刻,議事廳內,氣氛肅穆,趙宋宗室有頭有臉的人物俱在座:越王趙偲、濟王趙栩、信王趙榛、相國公趙梃(獵兵趙梃完成追殺杜充任務後,請假順便探望杏園的姐姐們,故而趕上趟)、永安縣公趙儆、項城伯趙供等等,只有一些有軍職在身的宗室遠親不在座,諸如安遠男趙能、書令使趙忠等等。
由於在坐的俱是本族宗親,為示以不見外,朱皇后撤除珠簾,鳳冠霞帔,面覆毓串,端坐正中。她身後是一個屏風,諸帝姬與郡縣主們都靜坐於屏風後旁聽。而在朱皇后的左首邊,狄烈與凌遠一坐一立,表情同樣嚴肅。
肅穆的氣氛,不僅僅是因為天樞城兩位最領袖在座所致,更是來自那一卷在眾宗室子弟手中傳遞的建炎密旨,以及撒離喝與孔彥舟的供詞。趙構在密旨中,其實說得很含糊,大意就是說,只要杜充、范瓊、孔彥舟三人將此事辦成,朝廷不吝重賞;但其中有一句,卻說極為露骨「生亦可,死亦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些宗室是什麼人?都是能從字裡看出字的摳文高手,這密旨寫得再含混,結合杜充、范瓊、孔彥舟三人此次入侵行為,不難猜出那位建炎天子的險惡用心。
宗室子弟看過後,表情各異。越王趙偲神情肅煞,眉眼抽搐;濟王趙栩搖搖頭,歎了口氣,沒有說話;永安縣公趙儆、項城伯趙供,這二位則垂目不語,神色木然。
一向激進的趙梃,居然也是軍姿端坐,一言不發,只是目光含煞;而那信王趙榛,表情一慣陰鬱,看完後只冷冷一笑,一副「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
大多宗室子弟,雖然神情憤怒,但都沒有說話,畢竟這皇室紛爭,不是他們這個層面的人有資格議論的。
「看完了吧?」朱皇后清冷的聲音在珍珠毓串覆面後響起,「城主原本提議,讓越王、濟王在諸當著宗親之面,共審撒離喝與孔彥舟,但被本宮拒絕了——家醜不可外揚,本宮不想此事盡人皆知。有這封九王的親筆密旨,加上二賊供詞,再有三月初八那場生死惡戰。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廳內一片沉寂,只朱皇后的聲音不斷迴盪:「本宮親妹,淵聖慎妃,為了保護她的姊妹、叔伯、兄弟,把最後一滴血,灑在了奈何關,化身成蝶,只留衣冠。但正如婉婷生前所言,她是女軍人、女戰士,戰死沙場,是她最好的歸宿。本宮所要做的,就是不能讓一位捨身護親的姊妹白白犧牲——今後凡有言南朝好事者,無需城主出手,本宮親自驅逐之,勿謂言之不預也!」
對於這些趙宋宗室而言,一位自除宗籍、離經叛道的前妃子之死,並不會在他們心裡引起多大波瀾,但皇后這句滿懷怒意的警告,卻不容他們不深為戒懼。
這時,輩份最尊的越王趙偲開腔了:「九王此舉,令人寒心,但不排除中間或許有奸人挑撥,甚或誤解,亦未可知。方今天下,以皇后與九王並立為尊,二尊相殘,親痛仇快。此中糾結,宜遣使前往杭州,詰問並釋之。」
越王趙偲這話一出口,屏風後就響起一清媚女聲:「皇叔所言極是,正該如此。」
狄烈聽得清楚,正是柔福帝姬嬛嬛的聲音。兄妹情誼,果然勝過姑嫂啊。
越王趙偲的提議,一下得到趙宋宗室的齊聲附和。這一次奈何關幾乎被攻破,他們這幫人也差點被包了餃子,真心不想再有第二次了。已經與金人成死仇,實在不願再與建炎朝結怨,兩面樹敵。
越王趙偲正對狄烈說著相同的意思:「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金與建炎,兩面樹敵。此實為不智,城主以為如何?」
去杭州,打口水仗,解那永遠都不可能扯得開的死結?這是你死我活的正統之爭啊!這越王趙偲是啥意思,狄烈斜睨了越王趙偲一眼,見他朝自己直打眼色,狄烈不解地眨眨眼。
凌遠俯首低聲道:「爭取輿論,攪亂杭州。」
狄烈恍然,沒錯,給正被金軍逼得焦頭爛額的趙構添添堵也不錯,現在沒空騰出手用武力收拾你,那就先以文鬥的方式,發起向建炎朝的第一擊吧。
狄烈同意,朱皇后當然也就只有點頭的份。
至於出使的人選,狄烈、朱皇后、越王趙偲,同時屬意永安縣公趙儆與項城伯趙供,這二位身份地位都很合襯。但這二位公伯卻決不肯幹這既危險,又沒半分好處的事。以這二位的身份輩份,朱皇后與越王趙偲都不好硬性攤派。
倒是趙梃自告奮勇:「讓我來當護送軍使吧,我只要一隊獵兵就成。」
一見趙梃打頭陣,一直陰著臉的趙榛,不知出於什麼考慮,也跟著跳出來:「趙榛甘為副軍使,輔佐二十三弟。軍兵……最好能有百人。」
狄烈冷睨道:「你們兩個歇歇吧,這是出使,不是開戰。」
朱皇后也斥道:「公伯為正、副使,王公為護送軍使,成何體統?」
趙梃與趙榛唯唯而退。
對於趙儆與趙供這倆孫子推三阻四,狄烈都有些冒火,突然注意到,趙儆與趙供推脫時,時不時拿眼看向濟王趙栩,而後者面無表情,沒有半點表示。
狄烈心頭一動,若有所悟,想了一會,突然嘿嘿一笑,招呼趙儆與趙供跟自己出來一趟。
趙儆與趙供心驚膽戰,卻又不敢不從,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狄烈跟這二位公伯說了什麼,沒人知道,只見到他們回來後,一臉驚喜,好似狗尾巴花盛開,爽快無比地當著諸宗室的面,接下了這出使的差事。
凌遠與軍主走出議事廳後,步行很長時間,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軍主,你對他們做了什麼?他們居然會這般積極配合?」
星空之下,狄烈長笑:「我與這兩個傢伙,永遠尿不到一個壺裡,但並不妨礙,我們一起尿向趙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