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關到防禦牆之間的通道並不長,空間也不大,長七十步,寬五十步,相當於一個小操場,二百重甲刀斧兵結成戰陣,就佔去大半空間。
此時奈何關內的情形極為詭異,為防止誤傷,槍聲已經停止,通道中只有火把嗶剝聲與上千人粗濁地喘息聲。防禦牆後數百雙明眸,奈何關內上千雙血瞳,都聚焦在這二百鋼鐵重甲的猛士身上。
左開居隊左,張憲居隊右,待列隊完畢之後,曾經參與過飲馬灘之戰,卻也是頭一回指揮重甲刀斧兵的左開,深長地吸一口氣,高舉手刀:「殺!」
「喝!」
二百重甲刀斧兵齊聲提氣振吼,之後再不出聲,踏著震動地面的步伐,如銅牆鐵壁一般,向城門洞前的宋兵碾壓過來。
「結陣!結陣!」孔彥舟聲嘶力竭,瞳孔因恐懼而縮小。他做夢都想不到,這天誅軍竟有這樣一支重甲軍隊。在這種狹隘地形,混亂無序的自方軍兵與這樣一支陣形嚴密的鋼鐵甲士大軍碰撞,用膝蓋都能想像到會是什麼結局。
如果是杜充或撒離喝領軍,絕對沒二話,立馬向後轉,有多快跑多快,有多遠跑多遠。但對於沒吃過天誅軍大虧的孔彥舟而言,絕不甘心不戰而退。
結陣,喊叫容易,動作卻難。殺戮迫前,臨戰結陣,這得要多高的素質?這千餘宋兵俱為精銳,不乏悍勇之輩,但絕對達不到這樣的高度。在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時,訓練不足的軍兵,本能地就是操起兵刃,向敵軍劈砍戳刺——
噹噹噹!火星四濺,櫓盾的盾面上出一條條白印與一個個凹陷,但盾陣巍然不動,甚至沒有半點停頓。依然按照固有的節奏,踏著整齊的步伐,如牆推進。
面對著強大的威壓,毫無陣形,散亂一團的宋兵人人失色,步步後退,一直到再沒法退——後面的孔彥舟與親兵督戰隊。已經開始舉刀殺人了。
「嗷!」火光之中,劉疤子滿臉是血,從宋兵中搶出,掄起一把從軍兵手中奪過的手刀,狠狠劈下。
當!鏘鋃!
刀從手柄處折斷,櫓盾也被劈開了一條縫。那持盾的甲士口角溢血,但步伐不停,生生將劉疤子擠進紛亂不堪的宋兵之中。
「起!」左開尖銳的聲響,在亂哄哄的嘈雜環境下,依然有著相當穿透力。
長柄掉刀(宋式陌刀)、長柄大斧,自左而右,依次掄起。如孔雀開屏,似鐵扇抖張。
「劈!」
刀閃寒光,斧映烈焰,刀斧齊下,血雨傾盆。
宋兵悲催之處就在於,前有如牆櫓盾,後有混亂擁擠的軍兵,這般前後一夾。宋兵被擠得就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般,手裡的兵刃都舉不起來,或者稍用力抽拽一下,就割傷身旁友軍,未傷敵先傷己。更有甚者,被擠得像握在手心裡的沙子,嘩啦啦漏出去。直接從通道邊沿摔下百丈山崖。
「啊!」空負勇力的劉疤子,就在四面鐵桶般合圍之下,手抽不出,腳挪不動。眼睜睜看著大斧當頭掄下——這一瞬間,周圍的影物彷彿靜止,斧刃落下極慢,雪亮的斧面,映出一張扭曲的大毛臉,還有難以置信的眼神……
卡嚓!幻象破滅,斧刃無情劈下——當!鐵盔墜地,居中裂成兩半……
「起!」
「劈!」
每一起落之聲,都帶起一片腥風血雨。一百重甲刀斧兵,如同一架巨型刃輪,不斷向前絞動,削切骨肉,收割性命。所過之處,地上迅速堆疊無數斷首殘肢、開膛破肚、殘缺不齊的屍體,大股鮮血如地泉突突直冒,將通道變成一汪血池,粘稠滑膩,腳底打滑。
戰場拚殺,死則死矣,但方式不同,對戰士的心理刺激也不同。譬如之前被火槍打死的宋兵,只要不是打中面部,身上中彈,表面只有一個小傷口,縱然是腸穿肚爛,痛極而斃,看上去就像中箭而亡一樣,絲毫不能給人以強烈視覺衝擊。只要適應了槍聲爆響,士兵通常不會再害怕。
而被重甲刀斧兵的刃輪陣劈殺,那場面就大不一樣,肚腸瘰疬、臟器遍地、血水腦漿、首級亂滾……就像,來到了屠宰場。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屠殺下還能保持理智清明,除非擁有反擊的力量。
宋軍有反擊的力量嗎?
在被天誅軍重甲刀斧兵活劈了近三百人後,兩軍之間,稍稍有了一點空隙,堪堪能讓宋兵刺出木槍、砍出手刀。
木槍刺出,被盾面反彈;手刀砍下,被刀斧劈斷。
然後,這一點點寶貴的空隙,很快又被機械前進的重甲櫓盾兵填塞,接下來,繼續上演櫓牆擠壓,刀斧劈砍的固定戲碼。陣形與動作都很機械、很單調、也很乏味,但大量宋兵的生命,就在這週而復始的過程中,迅速消亡……
前面在殺人,後面也在殺人。孔彥舟記不清自己砍死了多少潰退的軍兵,只看到自己全身都是血,但是,他最急迫的陣形,還是沒能組建起來,沒有軍陣,士兵面臨的就只能是一場屠殺。
「還有霹靂彈嗎?」孔彥舟總算想起了什麼,瞪著血紅的眼睛,問身邊親兵。
缺乏火器作戰觀念的親兵發了一陣呆,才慌忙點頭:「有、有……」
親兵們將剩餘的霹靂彈湊起來,還有二十餘顆。
「扔!全給俺扔出去,也叫天誅軍嘗嘗自家火器的滋味!」孔彥舟惡狠狠咆哮。
幾乎同時,軍陣那邊的左開也在大叫:「扔霹靂彈!」
重甲刀斧兵並無霹靂彈與**包裝備,這些東西,都是女兵提供的,用來近戰,效果絕對扛扛的。
宋兵那邊,正辟辟啪啪打著火鐮,火星子一閃一閃,好一陣都沒點著。
天誅軍這邊,卻不用費那個事。幾名重甲刀斧兵隨手從通道邊撿起幾根還在燃燒的木料,吹熄明火,一個接一個將霹靂彈導火索湊了上去……
「點著了!」孔彥舟的親兵們看著紅光閃亮的火褶子,一陣歡呼,隨後一個個將霹靂彈湊過來。
就在這時,呼呼呼!黑色的天空,飛掠過無數黑色的圓石……
「是霹靂彈!」有眼尖的親兵倉皇大叫。一下將孔彥舟撲倒。
轟轟轟!敵人的,自個的,數十個霹靂彈一齊爆炸,血肉橫飛,當即將擁擠不堪的宋軍隊伍,清空出大大小小的空隙。但這空隙很快就被填滿。無數受傷倒地的宋兵,就這樣被活生生踩死。
這爆炸,將宋兵最後一絲抵抗意志徹底壓垮,城門洞倖存的數百宋兵,轟然崩潰,潮水般向山道潰逃而去。尚有幾個忠於職守的督戰親兵,剛剛舉起血淋淋的刀子。就被擠踩成一團肉渣。
城門清空,奈何關的碉堡入口便顯現出來。
奈何關碉堡一二層,最少擠了五百宋兵,至於第三層……沒人敢多待。
在左開號令之下,重甲刀斧兵一分為二,張憲率一百甲士繼續追殺山道上的宋軍;自己率一百甲士堵住底層大門,其中就有那十個抱**包的甲士。
一個也不放過!這是左開唯一的念頭,天驕營三十一名女兵的如花生命。必須要讓全部敵人的狗命來補償。
奈何關裡的宋兵其實也想逃跑或作戰來著,但困在這坑爹的碉堡裡面,半點勁都使不上,甚至連門都出不了,兵力的優勢,半點都體現不出來。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現在,被關門打狗了。
本軍慘敗,碉堡內五百餘宋兵剎時亂作一團,紛紛奪門欲出——但卻被五名甲士用重櫓堵住大門。人群拚命往前擠。許多宋兵被壓得喊爹叫媽,兵甲扔了一地。
重達三十斤,背面用包鐵堅木支架撐住的櫓盾,都被壓得咯吱吱作響,隨時要斷裂。便在此時,左開惡狠狠的聲音傳來:「扔!炸死這幫賊廝鳥!」
呼呼呼!三個二十斤**包一傢伙全扔進一層,樓層裡剎時鬼叫連天。
轟!轟!轟!
整個奈何關跳動了三下,那唯一的大門出口處,一股灼熱血腥的氣浪,夾帶著一堆殘碎肢體與內臟污血什麼的,從櫓盾上方噴射而出,辟哩啪啦掉滿地。
百平米密室、二、三百條性命、六十斤**、中心開花,把這些關聯詞串起來,腦補一下,就是碉堡內的慘狀。
左開探頭朝裡面看了一眼,一下摀住嘴巴,扭頭邊走邊道:「還有不少活的、傷的,再補兩個**包,給他們個痛快……」
在奈何關的劇震中,孔彥舟推開身上疊壓的親兵屍體,用手刀撐地,費力地站起來。舉目所見,火光明滅間,整個城門洞鋪滿了層層疊疊的屍體,從服飾上看,九成九都是自家軍兵;耳邊充滿遠遠近近的慘叫,有些慘叫拉得很長,彷彿是墜入無底深淵。
敗了!慘敗!孔彥舟仰天長歎。
路,只有一條,就是下山,沒有別的選擇。孔彥舟走了幾步,感覺左臂有點不對勁,一摸,一股鑽心的疼痛差點令他叫出聲。左前臂扭曲了一個奇怪的角度,是被亂軍踩斷的。
時間倉促,孔彥舟只將手臂胡亂包紮一下,吊在肋邊,一瘸一拐走出城門洞。
奈何關城門也不安寧,被天誅軍連續五個**包嚇尿了的第二層樓殘餘近二百名宋兵,先是跪地投降,但迎接他們的不是繩索,而是一連串**包……最終,精神崩潰的宋兵,哀號著跑上頂層哨樓,吊著繩索爬下關城。
正在羊馬牆那邊,指揮重甲刀斧兵驅趕潰敵的張憲望見,親自率十餘甲士返回,就列隊站在城牆下,下來一個劈死一個,轉眼間,腳下就堆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體。
孔彥舟不知死活一露臉,立即引起張憲注意,鐵鑭一指,一名持掉刀的重甲兵大步行至城門前,照頭就是一刀。
掉刀又重又長,孔彥舟再怎麼自持武力,也不敢用三尺手刀來擋,慌忙側身滾開。翻滾的時候,壓了一下左臂。疼得直哆嗦。眼見那甲士再次舉刀,孔彥舟暴吼一聲,連人帶刀撞入甲士懷中,反手轉刀,嚓!抹過甲士咽喉……
張憲原本不在意,直到望見甲士晃了晃身軀,轟然栽倒。才悚然而驚,飛步衝過去,人未到,鑭先至。
孔彥舟揮刀反撩,當!一聲巨震,手刀遠遠擊飛。鐵鑭也屬於重兵器。不少於十斤,就連鐵錘都被打飛,更別說手刀了。
孔彥舟彪悍之氣發作,故技重演,再度撞向來者懷中。
張憲的鐵鑭可是有兩根的,見對手衝撞過來,冷哼著右手一翻。另一根鐵鑭向前猛戳——噹一聲大響,孔彥舟被撞跌出五步之外,胸前護心鏡凹下去一大塊,口吐鮮血。
這對手竟有這麼好的鎧甲?張憲訝異之下,就著火光定睛一看:鐵兜鍪、明光鎧、銀腰帶。這身裝束,可不是普通軍兵,甚至不是普通軍將能穿戴得了的……張憲心頭一動:「孔彥舟?」
孔彥舟趴在地上,撫胸嘔血。聞言抬頭,呲著染血的紅牙,猙獰一笑:「正是你家爺爺!」
鐵鑭一下頂在咽喉之上,耳邊傳來張憲冰冷的聲音:「拿下!」
幾個甲士剛剛將孔彥舟捆上,城牆另一邊又傳來一陣吒喝與慘叫聲。張憲急沖沖趕過去,卻見七名甲士正將躲藏在角落裡的幾個軍兵砍倒,這些軍兵倒地時。頭盔掀掉,露出髡頭髮辮……
「女真人!」
「是,我乃金使,不可無禮!」躲藏在牆角最後那人昂然走出。面對滴血的刀斧,夷然無懼。
這女真人說的宋語,咬字吐音很古怪,張憲琢磨了老半天才聽出來。
「金使?你說是就是了?有何證據?」
這女真人抓瞎了,來之前也沒想到會落得這步田地啊!哪裡有什麼證明?
「不錯,他就是金使——撒離喝!」隨著一個清脆聲音響起,辛玉奴一身戎裝,手持鷹嘴銃出現,身後是呼啦啦一排女兵。
撒離喝的確挺倒霉,他原是抱著看戲的心態呆在最高處。不料變生肘腋,一支重甲兵憑空殺出。以撒離喝多年征戰的眼光,一眼就看出宋軍必敗,當即就想脫身。但是,上來容易下去難,奈何關早被擠得水洩不通。當他與四名親衛好不容易從二層擠下一層,才發現出路已經被得勝的天誅軍堵死。如果不是他們距離大門較遠,第一波三個**包就會將他們撕得粉碎。
撒離喝是最早醒悟,並退回哨樓,用繩索垂吊而下的——只可惜,山道被潰兵堵死。黑燈瞎火,一邊又是懸崖,撒離喝可不想稀里糊塗被亂兵踩死或擠下山崖,只得暫是躲藏在火光照不到的牆角處,卻不想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終究還是被發現。
居然有人認得自己,而且還是女娘?撒離喝又驚又喜,忍不住問道:「你……你認得本使?」
撒離喝宋語口音聽得令人難受,因此,辛玉奴直接用女真語回答:「沒錯,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這怨毒的語氣,這夾帶著宋人口音的女真語,令撒離喝一下想到了什麼,他眼皮子一陣急跳,故作鎮定整了整衣冠:「本使有緊要之事,求見狄城主。」
「可以。」辛玉奴對甲士們道,「把他綁了。」
「大膽!我乃金使!」
砰!一聲槍響,撒離喝頭頂的鐵盔當鋃墜地,露出中心光禿的髡頭。饒是撒離喝久經戰陣,這種近距離觸摸死神的感覺,仍令他冷汗刷一下淌下來……
辛玉奴嘬著紅唇吹去銃口青煙:「戰場之上,何來使者?只有俘虜。」
兩名甲士從城牆處拽下一根繩索,將撒離喝捆了個結實。
張憲帶著讚賞的目光,看著辛玉奴率女兵往山道而行,愣了一下,問道:「你們要去哪?」
辛玉奴回首,一字一句:「抓杜充!」
張憲笑道:「天黑道險,不必冒險,放心,杜充逃不出井陘道。耐心等到天明,自有人會徹底收拾這幫渣子。」
山道上的撕殺聲與慘叫聲漸漸稀疏、微弱,在這樣的暗夜與險道,更有一群復仇男女的合擊,入侵奈何關最後一批宋兵的下場,不問可知。
三月初九,子夜,隨著山道上最後一個宋軍將領步步後退,一腳踩空,發出長長的慘叫,墜落深淵,第三次奈何關之戰,以宋軍完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