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柱傾覆,山河失色,天子肱股,今朝永辭,惜哉天不假年……吾痛失師友,國痛失干城……」
作為目下汴梁城品秩最高的官員,同時又是下一任東京留守,杜充是寫祭文的最合適人選,而他對自己的這一篇祭文,也感覺甚為滿意。在祭堂之上,上千祭拜者之前,念得是抑揚頓挫,聲情並茂。最後在一身孝服的宗穎拜謝下,躊躇滿志地接過東京留守司的大印,正式去掉「代」字,走馬上任。
但是,剛回到府中,杜充的好心情,沒持續多久,就被幾名剛剛逃回城內,丟盔卸甲、狼狽萬分的親兵給弄沒了。
「府君……襲擊……失手了……」那名逃回的軍將與五、六名親兵,滿面血跡,和著汗土,粘著鬍鬚毛髮……十足的殘兵敗將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杜充雙目圓睜:「你們八十人俱為精銳,在大名府時,甚至能與金兵交戰不落下風。怎地如今八十人襲擊五十餘人,居然這般模樣……等等,你不會想告訴本府,你們八十人,就回來這幾個吧?」
軍將悲痛而慚愧地重重將頭叩在地上,悲泣道:「府君恕罪,敵人早就準備,我軍偷襲不成,反遭伏擊,全軍盡墨……」
「混、混帳!」杜充手足發涼,頭一陣陣發暈。這百名軍卒,可是他從大名府精心挑選帶回來的貼身親衛。裝備著最好的鎧甲,配備著最鋒銳的刀槍與弓弩。即便是放在東京這軍兵如雲的大軍營裡。也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尤其這還是他最可靠最貼身的力量……現在,就這麼沒了?
「本府、本府要斬了你!」杜充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來人——」
「府君!怪不得我等啊!實是那天樞城的軍兵,使用的武器太過古怪兇猛,我軍毫無防範,故而遭此大敗……罪不在我啊!」軍將以下的殘兵們,無不伏地乞訴。
「什麼武器?如此古怪兇猛?你等將經過一一說來。」杜充強忍怒火,覺得有必要搞清楚狀況。
在聽完軍將與軍兵們心有餘悸的敘述之後,杜充也慢慢冷靜下來。心下驚疑不定。如此凶暴的武器,的確令人難以招架,無怪乎整個親衛隊被打殘成這樣。看來,有必要對這天樞城與這個叫狄烈的人,重新估量。
杜充昨日得到劉忠的密報,原本不放在眼裡的一個小小草寇,立即變成了重點人物。此人非但要與他搶奪河北義軍的精銳。手頭上更有一位皇后與一名國公!無論此事真假,這個叫狄烈的太行匪首都不能放過,須拿下拷問。包括那位有可能是相國公的少年,都必須押解回行在,獻於君前。這樣的功勞,比守住區區一個殘破的東京。大到不知凡幾。這宗氏父子真是糊塗透頂,有這般大功勞,竟不知把握,還想著聯合?真是蠢到家了。
杜充卻是不知,他這樣想。是因為不瞭解天樞城的實力。說實話,如果現在的天誅軍還像一年前那樣。兵不過數千,更局限於天樞城一隅。那宗氏父子根本就不會與狄烈談什麼合盟,直接派大軍來「請」皇后還駕是真。這也就是早前狄烈縮在太行山深處,悶頭發展,實力不足,絕不輕易出頭的道理所在。
杜充原本對天誅軍的傳說就不屑一顧,更加上這位天誅軍主只帶了幾十個人,就跑來東京城,從他堂堂留守大人嘴裡搶食,真是作死。於是,當即決定派出一支軍兵將之殲滅,並生俘頭目及那名疑似相國公的少年。
那麼,派出哪支軍兵呢?杜充手裡只有兩支能使喚的軍隊:親衛隊與剛收復的八字軍。
八字軍裡能指揮得動的,也只有桑仲、李橫與李忠的五千人馬。不過,剛剛給桑、李三人分派了攻擊義軍各寨的任務,再讓他們突襲汴河戰船,似乎有死命用人之嫌。而且,擒拿天誅軍首與相國公之事,關乎機密,最好還是不要讓剛剛歸附、忠心未明的軍兵參與的好。如此一來,就只剩下一個選擇,自己的百人親衛隊。
於是,杜充當即決定,除留下二十名親衛護衛自己外,其餘八十人,隨劉忠入萬勝鎮,養精蓄銳,待黎明前突襲。
八十打五十,有心攻無備,又是黎明前突襲。在杜充看來,這是一場手到擒來穩贏的襲擊戰,萬沒料到,竟然落得這樣下場。八十精銳啊,就這麼沒了!身邊沒有足夠的精兵,在這波詭雲譎的汴梁城裡,可是相當危險的事……看來,必須要加緊收留守司之兵權的行動了。
想到此節,杜充再也坐不住,立即拿上大印,命人備轎,準備到長垣、陽武、封丘這些留守司正規官兵駐地,探察拉攏一番。
那軍將與殘兵撿回性命,連連叩謝,匆匆洗漱一番,與二十親兵一道護衛杜充上路——這也是杜充沒殺他們的原因之一,實在是手底下沒幾個人了……
當杜充一行走到城北衛州門時,城門卻甚是擁堵,轎子不得不暫停。杜充知急也不在一時,倒也能沉得住氣。不多一會,轎子的廂壁篤篤響了兩聲。
杜充皺眉:「何事?」
簾子微掀一縫,軍將那張大毛臉探了進來,一臉憤懣:「是各堡寨的頭領祭拜宗相後,蜂擁回寨……其中,還有那天樞城的代表……」
杜充原本一直閉目養神,聽到此言頓時豎眉張目,眼神酷厲,袖袍裡五指屈伸:「拿下!」
那軍將一心就等著這命令呢,聞言精神一振,鏘鋃抽刀,手一揮,七、八名衛士竄出來,一擁而上。分開人群擠進去,將傅選與王善等各寨頭領分隔開。圍在當中。
傅選與兩名護衛獵兵一怔,當即拔銃——由於此行是祭奠宗澤。不便攜帶武器,所以他們只帶了鷹嘴銃。而且在得到鄧賬房的警告之後,還提前裝填上了彈藥。
軍將原打算一圍上去,不由分說,提刀就砍,先替自己慘死的那麼多弟兄報仇是真。但沒想到對方突然拔出這等物事——就在一個時辰之前,他們就是被這等利器,殺得丟盔棄甲。一敗塗地。一看那黑洞洞的槍口對過來,軍將打了個寒噤,下意識用刀橫在身前,蹬蹬向後退了數步。軍兵中有見識過此物利害的,也慌忙後退,而另外幾個沒見過的軍兵,也被同伴的舉動嚇住。跟著一塊退。
這一退,包圍圈不攻自破,王善、楊進、張用、李貴等人反應過來後,紛紛擠入圈中,將傅選三人護住,大聲怒斥。
杜充分開轎簾一絲縫隙。留心觀看,見此情形,惱怒不已。他原指望手下軍將帶上七、八軍士,出其不意,將那姓傅的砍殺。既解心頭之恨,又去狄賊首一臂……沒成想這軍將如此無能。竟被嚇退,這樣一來,如何還能公然動手?
轎旁的衛士低聲問道:「府君,可否讓兄弟們一起上前援助?」
杜充臉色陰晴不定,還沒來得及決定。卻見前方人群中分,一隊披甲持銳的軍兵出現,將兩邊隔開。頭纏孝帶的宗穎沉著臉,冷冷盯住那軍將:「汪指揮使,這是何意?莫不知大孝其間,全城不可妄動刀兵麼?」
那汪指揮使臉色漲紅,指著傅選道:「汪某實在是氣不過此人……」
「不管爾等有何恩怨,不准在城裡動手,更不准在此時動手。」宗穎目光有意無意向轎子那邊瞥了一眼,冷然道,「違令者,東京軍民共討之。」說罷,向傅選及眾首領告了個罪,雙方互相施禮而退。
「回來吧,幹不成就別在那裡丟人現眼了。」杜充放下轎簾,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竟隱隱泛著一股赤漓漓的血光,「不准在城裡動手麼?呵呵,很好,正合吾意……起轎,走陳橋門。」
……
傅選、王善一行,出城北行七里,來到固子橋。張用、丁進、李貴等紛紛向傅選、王善、楊進拱手作別,往西而去,各自歸寨。王善寨與楊進寨都是挨在一起的,在城北郭橋鎮一帶,所以二人結伴而行。因為是入城祭拜,兩寨帶的人都不多,不過三十餘人,除兩位寨首與傅選騎著馬之外,餘人皆為步行,而且只佩帶手刀、哨棒、朴刀這些簡單武器。
經過城門那一出,王善隱覺不安,只想快快歸寨,對傅選道:「傅兄是回狄城主那裡稟報,還是隨我等返寨?」
傅選略加沉吟,道:「還是先到貴寨,看看準備的情況如何。我說王兄,杜充已正式就任東京留守兼開封府尹,從方纔之事可知,此人必不容於我等。東京非久留之地,要盡快離開,遲則恐有不測之變啊!」
王善與楊進都是重重點頭:「回去後要加快進度,有些笨拙之物,能不帶就不要帶了。最遲三日,必定上路。」
傅選欣然道:「如此甚好……」
正說到這裡,西邊一陣塵土飛揚,遠遠行來一大撥人馬。
說是人馬,其實只有一人騎馬,其餘全是步行。不過人還真不少,約有三百人左右。這些人有一個比較特別之處,雖然裝備兵器參差不齊,但一律戴著一頂半黃不灰的范陽帽,看上去灰壓壓一片,倒有幾分整齊之感。
「白氈笠!」
「劉忠!」
王善與楊進齊聲脫口而呼。
這劉忠手下的軍兵,只要是正兵,一律發一頂白色的范陽帽戴上,表示精銳。只是白色極易污染,沒幾日就會變黃發灰。即便如此,他們自個依然會以「白氈笠」自稱,久而久之,眾人皆稱其為白氈笠了。
這劉忠帶三百白氈笠來幹什麼?
傅選、王善、楊進正奇怪,那邊騎在馬上的劉忠已遠遠大呼:「王大哥、楊當家,大事不好!八字軍的桑仲、李橫、李忠率軍攻擊我河北義軍諸寨——」
什麼?!眾人大吃一驚。八字軍攻我?這是為何?
劉忠驅騎奔近,一臉悲憤:「胙城、酸棗、陽武那邊的堡寨,已有消息傳來,共有五個堡寨,均遭到駐滑州的八字軍桑仲、李橫、李忠部突然襲擊,損失慘重……」
便在此時,有人大呼:「看,那邊——」
眾人掉頭北望,果然,數里外的郭橋鎮,隱約可見數股黑煙沖天。
王善與楊進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裡看到恐懼之色。
王善隨即向劉忠一拱手:「劉統領率眾來此……」
劉忠突然一夾馬腹,縱馬衝來,口中大笑:「洒家此來,自然是助二位頭領……升天的!」
聲落人至,長刀出鞘,一刀斬在王善脖頸上,怒血沖天!(。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手機用戶請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