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烈一行剛剛走出寨子,就見二里之外的那個大堡寨寨門處,密密麻麻一大群人。一望見他們出現,呼啦啦就迎了上來。
傅選做為牽線搭橋人,當即滿面笑容上前,拱手做禮,高聲談笑,似乎在場的全是多年知交。其實這些人中,真正與傅選有舊交情的,只有一個李貴。不過如傅選這樣的江湖豪傑就有這一點好,一旦氣味相投,很快就會把臂論交,甚至性命相托。
「這位是王善王大當家;這位是楊進楊兄弟;這位張用兄,可是相州豪傑;這位丁進寨主,亦是兩河響噹噹的好漢;還有這位,李貴,老傅的多年老相識……」
傅選一一為狄烈介紹,而狄烈則面帶微笑,拱手致禮。
王善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粗眉大眼,一把長垂至胸的鬍子頗顯老成持重之感。戴了個四方巾,穿著一身圓領青袍,紮著個銀腰帶,看樣子多半是宗澤賞的。從此人樣貌看,似員外多過似巨寇。事實上,王善本就是河北東路滄州清池一帶,頗有田產的地主,否則他也不可能拉起那麼多人的隊伍。這年頭,就算當個強盜頭子,也得有錢有糧才行。
杜充早年曾知滄州,與王善舊識。也正是因為有這幾分香火情,極厭惡這些流寇義軍的杜充,才勉為其難地破例宴請了王善,換作別人,連府門都進不了。
這王善素喜結交豪傑,平素也仗義疏財,在滄州乃至兩河,都有若大名聲,從這一點上看,倒有幾分像水滸裡面的晁天王。不同的是,晁天王是主動造反,而王善則是被金人逼上梁山。由於其名聲大,財力雄厚。所以麾下聚攏了許多豪士。當然,這些江湖好漢,論單挑個個是好手,但戰陣搏殺,卻不過一群烏合。這也是流寇義軍的一大特徵。
正因王善名頭響亮,人馬最眾,加上人為又四海。所以河北義軍中隱隱以其為首,有啥事都讓他出面應對。
因此,在狄烈的收編名單上,此人名列榜首。搞定了這個人,此行任務就完成了一半。
河北義軍第二號人物,就是楊進。與王善不同。這楊進是個實打實的巨寇,五大三粗,手毛粗黑,肚子腆起,很有幾分鄭屠的架勢。不過要論身手,十個鄭屠也不是他的個兒。這楊進的綽號就叫「沒角牛」,意指他除了沒長角。一身力量大如牛。楊進手下軍兵數量略遜於王善,但勇悍猶有過之。
搞定王善之後,再拿下這個楊進及其軍隊與裹脅的流民,狄烈此行的任務就算圓滿收宮。
張用,相州弓手出身,與岳飛素識。在河北義軍眾多首領當中,公認能與楊進一拚的,就只有此人。張用手下的軍兵更少。不過三千,但也許因為他是正規軍官出身的緣故,手下軍兵的訓練與戰鬥力,卻是河北義軍中最好的,甚至引起了杜充的覬覦。
丁進、李貴,以及大大小小數十支義軍首領,雖談不上出色。但合併一起,也是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
在狄烈看來,河北義軍的領頭羊就是兩個:王善與楊進。只要拾奪此二人,餘者自會附翼追隨。
狄烈心裡在盤算。而王善、楊進、張用、李貴等人,又何嘗不在動著心眼。不過,相較而言,初見這位河東之霸的震驚之感,還是壓住了群雄的各種心思。
這就是天樞城之主?年輕到這種程度?貌不驚人,體不偉壯。傳聞河北金兵被此人率軍打得甚慘,但金人方面卻只輕描淡寫地說是小挫。詳情雖不知,但數萬金軍囤於真定,卻不敢入井陘一步,卻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事。只是,天誅軍當真如傳聞中的那般厲害?
群雄很自然地將目光由狄烈身上,轉到其身後那二十名獵兵身上。
別看這幫義軍首領自己訓練不出像樣的軍兵,但鑒別他人軍兵是好是孬,卻有一副火眼金睛(否則一旦遭遇,如何判斷是戰是逃),這一看,就倒吸一口涼氣。
一支軍隊的士兵是否精銳,只需看外在與內在兩方面:外在是裝備。獵兵的裝備,在天誅軍中也算獨一份。全身鐵葉甲、鐵笠帽、火槍、備用槍管、彈藥罐、霹靂彈、近戰手刀、短斧、標槍……多數情況下,這些裝備都是托負在馬鞍兩側的囊袋裡,不過此次水路行船而來,馬匹是沒有了,而護衛軍主,裝備必須帶齊備。因此一個個披掛整齊,象移動的武器庫,給人視覺衝擊力相當大。
內在方面,自然是精氣神了。且不說全副武裝走了那麼長的路程,更不必說一個個筆挺的軍姿。光是眼神中的那種沉默、冷冽,縱然面對幾百名各義軍首領親衛的壓力,仍然無動於衷的表情,就足以顯示這隊軍兵絕對是經歷鐵血的悍卒。
眾首領相互交換目光,暗暗點頭。於是一番寒暄之後,引領狄烈一行入寨。
王善在堡寨中心修築了一個木樓,面積足有千坪,平日做為本寨議事及各路首領聚會協商、宴會之用。當狄烈、傅選、張銳、趙梃四人被迎進木樓大廳之後,一翻推讓,剛剛在主座坐下,身為主人的王善還沒開口。那塊頭超過一百八十斤的楊進就先急吼吼道:「狄城主麾下軍兵裝備如此精良,俺們若是相投,能不能也有這般裝備?」
這楊進還真是個蠻牛,沒有半點談判技巧,直奔主題。還別說,他這話代表了大多數首領的心聲,頓時個個豎起耳朵。
狄烈從容一笑:「這個問題,我回答沒有說服力,還有讓傅旅長現身說法吧。」
傅亞呵笑道:「我白馬山寨加入天誅軍後,軍功賞賜方面一視同仁,軍餉待遇方面不分彼此,至於訓練裝備,可達到主力部隊八成。」
狄烈暗暗點頭,傅選不愧是老江湖,這個回答很巧妙。天誅軍普通旅的裝備的確能達到主力旅的八成,但缺少的二成,卻是戰鬥力差別的關鍵。如火槍、如霹靂彈。戰車就更不用說了。
狄烈此人,對在座各義軍首領而言,是一個神秘難明的人物,可謂敬而遠之;而傅選,從某種程度上說,就如同王善一樣的江湖大哥,有天然相同屬性的親和力。同樣內容的話。從狄烈口中說出,眾首領會半信半疑,再打個折扣;而從傅選口中說出,卻頗能取信於人,至少令眾首領感到有八成可信度。
當下大廳裡嗡嗡一片,交頭接耳。頻頻點頭。
王善本意還想拿橋一番,爭取一個好價錢,不過被性急的楊進這麼一攬和,他也不好再扯閒篇,只得正正經經切入主題:「昨日傅兄弟向我們說了很多天樞城之事,雖然有興夷所思,但貴軍攻佔太原府。確是不爭事實。此事河南金軍中屢有傳聞,今有傅兄弟解惑,始信。想我河北義軍兄弟,也曾與狄城主一般奮起,馳騁兩河,叩擊金虜,從不落於人後。惟此,遂有應宗相之召。齊聚東京,共攘義舉之事……」
這王善不愧出生豪強,家道殷實,多少讀過點書,說出的話,有接近秀才的水平。
「……宗相待我等兄弟恩重如山,非但授予統制、統領之職。更分發兵甲軍械,接濟糧秣。咱們兄弟早有誓言,這條命,就賣給宗老相公了。」
「正是、正是。」下面各路義軍首領紛紛點頭。
狄烈等四人。那個不是心思靈巧之輩,一聽就知其弦外之音。明面上王善是陳述宗澤的恩澤,暗地裡卻在點明,這是宗澤當初招攬他們的條件。你天樞城要招攬咱們,要咱們賣命,行啊!按照上面說的,拿出個章程來吧,只能更好,不能差哦。
難怪王善能聚攏幾十萬人,成為兩河第一大寇,這心眼還真是不少。
「……可歎可悲,宗相年高,憂心國事,積勞成疾,只怕壽不考矣……副留守郭都使一向不待見我輩,而繼任杜學士更視我等為草寇。這東京,已非我等久留之地。恰在此時,傅兄弟概然登門,言道有太原一地可容我等。蒙此不棄,堪稱江湖及時雨,王某與眾兄弟都是感激,只是……」
王善說到這欲言又止。狄烈等人,各個都是心機深沉的人物,很沉得住氣,都沒說話,也沒接王善做作的話茬,靜聽下文。倒是那群義軍首領,一個個憋不住大叫:「王大哥有話便直說,量來狄城主與傅兄弟都不會介意,是不?」
狄烈、傅選微笑點頭:「正是。」
沒釣出人家的話頭,反讓自己人吵吵嚷嚷,破壞了好不容易營造出的氛圍,這場面當真令王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得!看樣子這天樞城一夥,還真不是等閒之輩,就別想下套子了,直接來個痛快話吧。
於是王善將第二個要求直接拋出:「我等如今均有官誥軍職在身,早不是匪寇……卻不知宗推官西去太原,可曾替宗相封敕狄城主?」
狄烈四人聞言,目光隨意一碰,人人嘴角都露出一絲笑意——冷笑。
王善這是憑著一身根本沒得到建炎朝廷正式承認的官來向狄烈討價還價呢。那意思是說,你們雖然有地盤,卻還是沒得到朝廷承認的草頭王。而咱們,早已由草寇搖身變為官軍。歷來只有官軍收降匪軍,豈有匪軍招納官軍之理?你非要招納也行,這職位,你看著辦吧。沒個副城主,起碼也得是一個副軍主。
王善昨日拜會宗穎時,已經得知宗穎此行並未封敕新官位,所以估計東京與太原雙方條件沒談妥,這官位自然就下不來。這樣他這位東京留守司左軍副都統制的職位,就足以穩壓狄烈一頭了。
官位?東京留守司左軍副都統制?狄烈很想暴笑,但強忍住了。原本他對東京留守司的官制並不瞭解,不過,在臨行前,與陳規、張角夜談時,二人曾提過此事。從陳、張二人與宗穎及呼延次升不短的接觸時間中窺探到,東京留守司與建炎朝廷其實是兩套班子,留守司任命的官員中,很多沒有經過建炎朝廷的正式批准,只是宗澤在蓋著空白璽印的官誥上填上各種官名職位,然後就生效。
這種從權之舉,看起來手續齊全沒問題,實際上問題很大。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些官員只得到東京留守司的承認,並未真正得到建炎朝廷的承認。而這,也是趙構猜忌宗澤的重要因素之一。
兩套班子,臨時中央,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招禍之舉啊。
兩套班子所產生的嚴重後果,從當時的一件歷史公案就可窺一斑。
在建炎元年時,宗澤曾以朝廷(實為東京留守司)的名義,任命原河東經略制置使王庶,為陝西制置使,入陝主持防禦金軍攻陝之勢。而當時的涇原路都統制曲端,卻屢屢以並接到朝廷命令為由抗命。
這是不是曲端太牛逼?連上司命令都不放在眼裡?
是,也不是。
曲端身為涇原軍統帥,原本就有幾分桀傲,也反感不通軍務的文人統軍,對王庶紙上談兵甚不滿。正好,王庶的這個陝西制置使,不是直接通過朝廷任命的,屬來路不正,這就給曲端抓住痛腳,完全不鳥他這一套。雙方矛盾愈演愈烈,最後竟發展到曲端動用武力,奪取王庶的節制使印信,並拘留其下屬的地步。而王庶腳快一步跑路,保全一條性命。
如此嚴重的將帥火拚事件,建炎朝廷竟態度曖昧,遲遲不做處理,最後不了了之。直到宗澤逝世,曲端之事被慢慢翻出,最後堂堂一名涇原帥,被酷刑殺之。
這是南宗初年,早在風波亭之前,趙構破祖訓(太祖有訓「不得擅殺大臣」),所殺的第一位朝廷大將。
王善所持的官身,就是這個?豈不令狄烈啼笑皆非。
「說完了?」狄烈淡淡問了一句。
王善沒有從對方臉上看出一絲訝意,就像聽一段沒營養的話般,心頭沒由來湧起一股不妙感覺,勉強一笑,點點頭。
「說完了……那麼,趙什長,把那件東西拿給王副都統制及眾位弟兄看看吧。」
趙梃應命而出,從隨身革囊中取出一卷軸,雙手鄭重托舉,遞到王善面前。
王善有點莫名其妙,又有點心慌接過。展開一看,陡然間雙目瞠大,鼻息歙動,汗出如瀑,本來坐得直直的身體,陡然軟如麵條,癱在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