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邦傑心喪若死之時,張銳已自顧率隊入寨。
如同鐵壁關寨的義軍充滿好奇與艷羨地打量這支齊裝滿員、裝備精良卻又透著說不出的古怪軍隊一樣。張銳同樣也在觀察這些迎禮義軍。
按照太行山寨不成文的規矩,事關本寨門臉威信,通常用於迎禮的寨兵,都是本寨的精銳,裝備戰力什麼的都是最好。而在張銳眼裡,這百餘名鐵壁關寨的精銳,精氣神尚可,看來寨內糧秣尚足,但說到裝備,就寒磣點了。
這百名精銳寨兵,一半背弓弩,一半持刀牌。弓弩的樣式倒是軍中制式,但有部分弓弦卻明顯不是獸筋,而是細籐之類的替代品。很顯然,寨內缺弓弦,而且弓弩手們的腰壺裡,箭支也未裝滿——這可是用來長自家臉面的禮儀兵啊!整個寨子的所有武器都要優先供應的。可就這樣也沒能裝滿箭壺,可想而知寨子裡的箭矢儲備缺少的程度。
弓弩手如此,刀牌手又如何?
寨兵們手中的刀是宋軍制式的「刀八色」中的手刀,這點沒差,至於打磨程度與刀口是否有缺損,因為刀鋒藏在鞘內,無從得知;旁牌則多為自制,不過多有鞣制的牛皮包蒙,品質倒也不差。
無論是弓弩手還是刀牌手,都披著半身皮甲。有幾位軍將模樣的,還披掛著連綴著戰裙的鐵葉甲……看上去實力的確不錯。至少在太行諸寨中,就沒有第二個有此實力。
只可惜,有部分身體稍瘦的弓弩手,身上披掛的皮甲明顯鬆垮,不甚合身,很顯然,是臨時借用的……
張銳看在眼裡,心下冷笑,逕直率領手下魚貫而入鐵壁關寨。
自打得知援兵只有一個都的兵力之後,趙邦傑的臉色一直很不好看。隨後又向張銳提出。想看看獵兵之前擊潰金兵的那種能發巨聲的武器。張銳只是含笑應允,卻並無動作,只說獵兵趕路甚急,適才又大戰一場,眼下最需要的是休息。
趙邦傑也不好強求。只得安排好獵兵都士兵的駐地。並奉上清水熱食之後,向張銳告了個罪,匆匆離去,想來是向趙榛匯報去了。
在獵兵都士兵們安定下來之後。梁興與劉澤也相繼外出,各自聯繫自家的熟人。
獵兵都被安置在寨子東南角一個空置的院子裡,有十幾間土坯房,打掃尚算乾淨。一長溜木板鋪在石塊上,算是床鋪。被褥什麼的都齊全。只不過,比起獵兵們自己帶來的毛毯厚氈,這些被褥未免太單薄了些,指望蓋在身上御寒著實勉強,用來當墊子還可以。
在院門外兩側,有四名寨兵守門。按趙邦傑的說法,有事可以讓這些寨兵通傳,便於聯繫。而實際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也不點破。
人都走光了,咱們怎麼辦?
當兩名隊正向張銳請示如何應對時,張銳回答很簡單:該吃就吃,該喝就喝,養精蓄銳。靜觀其變。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有寨兵前來通傳:「信王請張都頭前往寨中內堂議事。」
當獵兵們紛紛起立準備時,卻被來人告之:「只能張都頭一人前往,餘人但請靜坐以待。」
只能一人前往。什麼意思?獵兵們當即就不幹了。與一般軍兵不同,獵兵們沒有大嚷大叫。只是將槍套褪下,露出珵亮的槍管,然後抽出槍管下方的搠杖……
正當那傳召的寨兵一臉懵然,渾不知危險將近時。張銳適時抬手制止了手下獵兵的舉動,平靜說道:「五馬山寨,是天樞城的友軍;信王,是宗室貴胄。傳召我去見禮,也是應有之意,何故見疑?諸君但安坐此間,某去去就來。」
因為是要去參見王侯,所以那寨兵特意交待,身上不能帶兵器。張銳冷曬,乾脆連盔甲都沒穿戴,就穿一身藏青軍服,外罩大麾,昂然而去。
在那傳訊的寨兵眼裡,張銳從頭到尾,都沒有交待什麼小心提防之類的話,看樣子,竟當真對自家十分信任。只是那寨兵沒料到,在他轉身的一瞬,張銳的手背在身後,飛快向後面的獵兵隊正打出幾個手勢。正是狄烈所授的後世特種作戰時,簡潔的手語,意思簡單明確:警戒、備戰。
鐵壁關寨的內堂距離前寨較遠,須穿過大半個寨子,翻過兩個小山坡,拾階而上,大半個時辰之後,來到鐵壁關峰頂之上。眼前一座用木石混合搭建的三進大堂,就是信王趙榛的臨時駐蹕之處。
門前立著四名衣甲鮮明的守衛及一名儒袍禮儀官,見二人到來,其中一名守衛上前對張銳進行搜身。張銳先取出一封密封信函,說是城主回覆信王的回信,然後展開雙臂任守衛搜身。
那守衛一翻搜索之下,倒也有收穫,搜出一個以尺半長的鐵管與木托嵌套在一起的怪東西。張銳對此的解釋是,這是用於驅邪的法器,是趙知寨之前指名要看的。
一般軍兵百姓,對「驅邪」、「法器」這種神秘物什,總是心存畏懼的。聽到張銳這般說,加上這玩意看上去確實是怪裡怪氣的,守衛哪敢多看,慌忙交還給張銳。至於傳召的寨兵,也不知趙大人有無說過類似的話,而且看這物什,怎樣都不像有殺傷力的樣子,也就默允了。
張銳暗暗鬆了口氣,將已經上好彈藥的鷹嘴銃還納入懷。
就這樣,在只認刀斧、不識火槍的守衛們眼皮子底下,張銳堂而皇之地懷揣槍械,大搖大擺入堂,晉見信王。
「天樞城獵兵都,張銳張都頭覲見信王殿下!」那名傳召的寨兵顯然經過一定的訓練,說得似模似樣。
「傳張都頭銳,覲見——」
在堂外的張銳聽得清楚,最少經過了兩撥人的通傳,而且拿腔捏調的,顯然訓練有素。張銳不禁心下冷笑,住在比茅草房強不了多少的地方,竟然還放不下這一套作派。這位信王,看來也不過如此。
現在的張銳可謂「見多識廣」:天誅軍各營、平定城、榆關城、樂平縣……整個平定軍,州縣鎮村。不知有多少趙宋宗室子弟,從軍的從軍,為吏的為吏,昔日的皇室血脈,如今也不過一小民爾。
張銳甚至在天樞城裡。多次見過幾位據說是郡王公侯的人。也不過如此。
自古以來,皇室的威嚴在於神秘,在於距離,在於不瞭解。因距離而神秘。因神秘而敬畏。可是當這一切都被異族入侵者擊碎之後,跌落神壇的帝王,其實也不過如此,與芸芸眾生,無有不同。
在狄烈有意識將統治下的那些王公侯伯與帝后嬪妃平民化之後。潛移默化之下,其治下軍民,對皇室的感受都淡定許多,甚至帶有幾分漠視。
而此風在軍隊裡尤甚。因為每五日一講的思想政治課裡,很重要的一個內容,就是靖康之恥的緣由。狄烈不是史學大能,也不是親歷者,他出現時,只趕上靖康之恥的尾巴。他只是在特定的情況下。被歷史推動著,順理成章的做了一些該做的事。不過,狄烈不知道靖康之恥的來龍去脈不要緊,有的是人知道。
這些人博古通今、治學曉史,文章口舌。無一不精。把這些人往課堂上一塞,然後狄烈在講義中塞入對趙宋官家所應負重大責任的私貨。如此反覆灌輸,或者說是洗腦,再加上自身悲慘遭遇比照。使得軍隊之中。對趙宋皇室,充滿不信任。甚至怨懟。
張銳,就是對趙宋皇室充滿怨懟的其中一員。作為曾經的東京太學生,張銳知道的東西,比平民要多一些。唯其瞭解得多,才更為激憤。
其實狄烈之所以派張銳來執行這次行動,除了張銳自身條件過硬之外,還有一點是其本人所不知道的——就是狄烈認為他身上有「憤青」意識。憤青的一大特徵就是蔑視、甚至仇視權貴,藐視權威。
不難想像,當那位不知是真是假的信王,對上這位憤青,會撞到怎樣的一根釘子……而這正是狄烈所要的結果。試想,如果派來像張立這樣,尚殘留有一定的保皇意識的指揮官。搞不好屆時連人帶裝備都被人收了去,那就成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運輸大隊長了。
已經被現實磨礪出了一些政治智慧的狄烈,又怎會幹這樣的蠢事?
隨著尾音悠長的通傳聲裊裊消逝,張銳隨著門前那名禮儀官,入堂趨見。
鐵壁關寨議事堂上,四壁點著銅盞盛放的油燈,將幽暗的大堂映得通明透亮。堂內四角擺放著四個火盆,炭火熊熊,平添了不少暖意。堂上正中坐著一個被火光映照得面色明暗不定的少年,其身後侍立著四名披甲持長刀的甲士。
大堂左右排著一溜交椅,坐了不少人。張銳目光一掃,倒見到不少熟面孔。右側上首坐著知寨趙邦傑,左側上首坐著一個頭紮黃巾,臉上皺紋很多,看不出多大年紀的漢子。再往下,是五、六名頭領模樣的頭目,座椅最末位,梁興、劉澤等人赫然在座。此時,二人正衝著張銳善意點頭,不斷打出讓他放心的眼色。
張銳含笑點頭回應,內心卻不為所動。眼下這局面,真正能讓他安心的,只有懷中的鷹嘴銃,而不是某個友軍的眼神。
這時那禮儀官溫言對張銳道:「高居堂中的乃信王殿下,張都頭,上前見禮吧。」
張銳知道本隊中有一個叫趙梃的宗室子弟,是負責辯認這位信王真偽的。只是趙梃沒來,他自然沒法確認,事已至此,只好先當此信王為真,過後再計較。
張銳上前,行了個半躬禮。
宋朝與後世明清時期不同,就算是參見皇帝,也不一定要行叩拜禮,這主要取決於參見者的身份。信王雖是郡王,而張銳不過一芝麻綠豆的小都頭,卻也不必行那叩頭大禮。
信王趙榛借火光細細打量了張銳一陣,連連點頭,笑讚道:「好,好一個少年英傑。你臉上的傷痕,大概是戰傷吧?」
張銳肅容答道:「正是!此為飲馬灘之戰時,金兵拐子馬所傷。」
飲馬灘之戰?大捷?趙榛很想鄙薄一下,但考慮到接下來要做的事,還是忍住了,輕嗯了一聲,道:「能與金兵拐子馬對決。果然是豪傑之士……聽說張都頭是東京太學生出身,值此國家危難之際,投筆從戎。如此拳拳報國之心,更有痛殲金兵之手段,實為我大宋難得的良材……」
趙榛連誇帶贊說了一大通。卻沒有等來預想中的感激涕零。只有一個沉默的青年,靜靜佇立堂上。趙榛臉色沉了下來,與趙邦傑對視一眼,後者輕輕搖頭。
趙榛輕咳一聲。以殷切的口吻道:「張都頭如此才幹,又是太學出身,竟只屈身於區區一名都頭,狄城主也太不識人了……我五馬山寨除了趙知寨與馬(擴)副知寨之外,再無有如張都頭般大才。以張都頭之能。當領千軍,為一寨之貳,方顯才具,亦不枉此身……張都頭,以為然否?」
趙榛話裡招攬之意,是再明顯不過了。雖說別人派援兵來,你卻報之以挖牆腳,手段未免下作。但趙榛卻不這麼想,他可是信王啊!挖你的牆腳那是看得起你。若非眼下被金軍圍困甚急。迫切需要各方力量,他才不會放下身段拉攏一個小小的都頭呢。
這位信王的自我感覺真是太過良好,張銳心裡搖頭,卻是不卑不亢行禮道:「銳於半載之前,不過金人俘囚中一將死之人。幸賴城主神兵天降,救銳於水火之中。有所謂『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而今銳受城主湧泉之恩。又當何以報之?無他,唯性命耳。銳入伍之前。不過一小卒,與金軍拚殺沙場半載,薄有微功,如今已有帶甲之士百人。銳不敢妄自菲薄,自信再提韁躍馬半載,當可積功而領千軍,不負殿下今日之贊語。」
張銳的拒絕當真是巧妙而又滴水不漏,他先是聲明自己的命是狄烈所救,所以當以性命相報,這是人之常情,誰也無可指責;再又說明天樞城並未屈才,自己這都頭可是憑真本事搏來的。假以時日,積軍功而升職亦不在話下。最後還不動聲色地捧了信王一下,肯定了他的識人之能,讓他有個台階可下。
張銳這一番說辭下來,趙榛發現,自己憋了一肚子厚祿招攬之詞,竟被堵得沒法再說出口。他初時想招攬張銳,不過是聽到趙邦傑說起這一支獵兵的精銳,加上心理陰暗,想撬狄烈的牆腳,以彰顯自己的優越身份,未必是對張銳本人有多看重。不過現在聽到張銳這一番綿裡藏針的言辭,倒是對這個人產生了興趣,同時也不無嫉妒:如此允文允武的人才,怎地會是那個蕞爾小邦的流亡世子的麾下。我堂堂大宋皇子,麾下卻只有兩個武臣……
儘管已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但在本朝長期文貴武賤的熏陶之下,趙榛的固定思維裡,武臣總不及文士可靠。偏偏他手下的左膀右臂:趙邦傑與馬擴。一個是純粹的武將,一個雖有廉防使之名,卻是實打實的武舉出身(馬擴是兩宋之交時期,少有的才幹之士,而且在宋、遼、金三國外交博弈中,立下不可磨滅的功勳。對於這一點,宋徽宗本人都很清楚,曾想授予他高官,但就是因為馬擴武舉出身,被朝臣們歸於武人,結果一直未能進入朝堂中樞)。
在趙榛的潛意識裡,這兩人的份量與可靠性甚至及不上有太學生身份的張銳。只可惜,人家已名花有主,而且又死心塌地……
無語之下,趙榛想起之前趙邦傑對鐵壁關寨外崖頂一戰的描述,遂以一種驚訝中不乏企盼的語氣問道:「之前聽趙知寨曾言道,本寨危在旦夕之時,幸得張都頭率兵來援,及時解困。卻不知張都頭是以何種犀利兵器,竟能在如此短暫時分,大敗並重創金兵?不知能否告之本王?」
張銳淡笑:「殿下相詢,銳自不敢有所隱瞞。此器物名為火槍,乃我天樞城狄城主所造。每臨敵之時,排槍齊列如弓弩陣,敵衝近前,則扣動懸刀,槍口噴焰吐煙,聲如雷霆,彈射如雨,可斃傷敵兵於百步之外。」
堂上趙榛等人,無不越聽眼睛瞪得越大,一臉難以置信之狀。
偏生那梁興還在一旁作證:「稟殿下、知寨及各位頭領,適才天誅軍獵兵都狙殺金兵之時,興亦有幸在場見證。張都頭之言,正是火槍威力的真實寫照。」
趙榛聽罷,用力在錦椅扶手一拍,開懷道:「好!有如此利器助我,何愁金軍不敗,我五馬山之圍不解……」
張銳卻不動聲色潑了一盆涼水:「銳奉軍主之令而增援五馬山友軍,所率兵不過百,彈藥不過萬,阻敵有餘,破圍不足……還請殿下及全寨軍民,先行轉移至平定城。平定方面已奉軍主之令,安排好接收安置準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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