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狄烈所料,受到那麼大的羞辱,簡直是將鞋底踩在對方臉上,可是金軍方面,硬是沒有出現任何過激行為,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將不因怒而興兵,從這一點上看,撒離喝還算是合格的領軍。
十一月初五,整整一天,就在敵我雙方都按兵不動的情況下,安靜地過去。
十一月初六,寒氣逼人,滴水成冰。一大清早,金軍的營地上就熱鬧起來,到處大興土木,伐木掘壕,立柵為寨,同時在井陘道上設置重重障礙及拒馬深溝。很明顯,金軍打定主意是要截斷井陘道,困死天樞城了。
至午時末,天氣越發寒冷,而金軍駐營地已變成了一個大工地,到處都在幹得熱火朝天。對於那些輔兵役夫來說,只要不是被逼著朝那座「鬼門關」絕望衝鋒送死,幹這些雜役工事,雖然累些苦些,總歸是保住了一條性命。而且大冷的天,把身子活動開了,總好過披著薄襖,瑟縮在那到處是破洞的帳蓬裡發抖要好得多。
金軍駐營所在地,就是當日太行諸寨一打奈何關時,焦文通的五寨聯軍的駐地。在奈何關下,就只有這麼一處地勢還算平緩的草甸坡,可以駐紮上萬大軍了。
這草甸坡原本植被茂盛,但在太行五寨聯軍紮營過後,就被踐踏得不成樣子。時至寒冬,草木調蔽,原本的草甸坡更顯光禿荒涼,舉目所見,滿目碎石,只能稱為之亂石坡了。
這亂石坡北臨井陘道,東、西、南三面皆環山,山勢高峻,徒手難攀。不過在山腳巖壁下,倒是有不少凹壁巖洞,可避風霜。很自然的,這些洞穴就成了金軍將領駐帳的首選。比如撒離喝與設也馬的中軍金帳。就設在緊挨著巖壁的一處巖洞附近。
有了前番被困山谷的教訓,撒離喝早早就將一支近千人的哨探隊伍撒出去,遍佈山頭,據守高地,以防天誅軍襲擊。儘管他現在也弄清楚了。那種叫「火槍」的利器。射程並不比強弓遠多少,就算天誅軍佔領周圍山頭,也不可能從數十仞的高山頂上發射彈丸傷敵。但不是還有火雷嗎?那玩意隨便扔一個下來,誰都受不了啊。
未時二刻。設也馬從自家軍帳中,來到撒離喝的大帳,帳簾一掀,人未至聲音已先傳入:「再過一刻,就是那位天樞城主最後通碟的時刻。我倒想看看,他是如何來取你我二人的腦袋!」
帳子裡只有撒離喝與其心腹大將蒲察胡盞二人,至於另一位重要副手完顏習不古以及完顏活女二人,都因傷勢過重,被送回真定了。
撒離喝的臉色很難看,蒲察胡盞更是神情激憤。設也馬進帳後稍稍一愣,不過很快就明白過來,這兩位還在為昨日完顏習不古受辱之事,憤恨難平。
此事若是放在以往。不要說是一名金軍高官受此侮辱,就算是普通信使,被敵軍這般削鼻割耳,只怕金軍從上到下都要鼓噪起來,不踏平敵營誓不罷休。但這一次。金軍上下卻是失聲禁語。蒲察胡盞倒是暴跳如雷,要求再給他一支三千人的攻擊隊,向奈何關發動報復之戰。但撒離喝一句話卻讓他安靜下來:「再給你三千人,行!能不能打下奈何關?或者。給予敵軍重大殺傷?三千換一千,或三千換八百、五百、三百……」
撒離喝已經將戰損交換比率降到了十比一。可是蒲察胡盞除了紅著眼,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硬是沒敢拍胸脯。這事也就這麼壓下了,繼續執行既定的圍困方針。
對於狄烈的警告,撒離喝不屑一顧,認為是狂徒大言。他身為一軍大將,身處千軍萬馬當中,這腦袋是你想取就取的?所謂百萬軍中取上將頭顱,如探囊取物。不過是市井評話,耍嘴皮子的極其荒誕的誇張之語。撒離喝打了十幾年的仗,說身經百戰亦不為過,卻從未見過有那一個猛將,能單憑個人武勇,辟易千軍,闖陣殺將的。這般的虛聲恫嚇,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蒲察胡盞聽聞此言,更是左耳進右耳出,當是個屁。
唯有設也馬接到警告之後,立刻緊張起來。他可是不止一次與這個凶靈打過交道,清楚地瞭解此人確確實實有千步殺人的能耐。於亂軍之中取大將首級,放在此人身上,可不是什麼評話,而是實打實的戰績:阿懶、阿替紀、完顏阿古、宗望郎君、賽裡大王……這些或死或傷的金軍大將,可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設也馬可不想側身於這一長串名單之中,所以一得到警告,他立即放棄巡營,加派重兵防衛,同時一力阻止部下將領的出戰請求。唯恐這是對手的調虎離山之計,故意激怒本軍,待大軍傾巢出動之際,突出奇兵,直接「斬首」……
這般提心吊膽的,總算是熬到了十二個時辰……嗯,雖然還有一刻鐘才算到完,不過一直風平浪靜地,估計那個凶靈一時半會也是沒法,多半是放棄了。這狹隘的井陘道對金軍展開進攻是個大麻煩,但對敵軍而言也是一樣,只要把那條之字形山道堵住,我大金軍固然過不去,你也甭想出來。任你有一身大神通,也別想在重重包圍之下,蹦出來殺人……如果這樣都攔不住你,那咱們也不用打生打死了,直接逃跑或投降得了……
設也馬看著軍帳裡沉悶的氣氛,止住腳步,搖搖頭道:「撒離喝、蒲察胡盞,你二人都是軍中大將,可不能全窩在這裡生悶氣,得四下巡營才是……」
蒲察胡盞抬頭看了設也馬一眼,粗聲粗氣道:「郎君此時才想到巡營麼,昨日卻為何窩在帳子裡……」突然聽到撒離喝用力咳嗽的聲音。蒲察胡盞猛然回過神來,頓時冷汗直淌。慌忙從墊子上站起來,跪伏在厚毯上,惶恐不已,「郎君恕罪,末將心煩意亂,一時失言……」
撒離喝也乾咳一聲,低聲請求道:「設也馬,胡盞這人你也知道。被敵軍欺到頭上,卻動彈不得,他也是憋出了肝火,昏了頭。一時語出無狀,失禮之處……」
見撒離喝也放低姿態懇求。設也馬原本陰沉的臉色稍稍好看一點。隨意揮揮手:「下不為例——這次先抽十鞭子吧。」
撒離喝與蒲察胡盞都是心下一鬆,的確,十鞭子不算什麼,哪怕蒲察胡盞前日剛受了三十鞭。虱子多了不癢,再抽十鞭也受得了。
撒離喝一邊擺手示意蒲察胡盞快快離開,一邊擠出笑臉,招呼設也馬:「既然設也馬有此興致,不如你我二人一道出巡吧。」
設也馬含笑點頭:「正合我意。」
「只是……」撒離喝邊看設也馬的臉色。邊考慮措詞:「如今距離十二個時辰,還差一刻,是不是再等等?」
「不必,你披甲掛刀,準備完畢之後,也就差不多了。」設也馬轉身掀開帳簾,大步而出。在轉身的一瞬,臉色陰沉如水。
中軍金帳之外,親衛將配好鞍轡的雄健駿馬牽過來。然後躬下身體,讓設也馬踩踏而上。設也馬輕鬆地騎在神駿的高頭大馬上,不時用皮鞭敲敲馬靴,一派顧盼自雄的模樣。
少傾,金帳簾子掀開。披掛整齊的撒離喝大笑而出:「時辰已至!我早說過,所謂凶靈,也不過是個人,而且還是南人。頂多算是南人中的悍賊。我等坐鎮中軍,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別想破開重圍,殺到我們面前。」
設也馬微微一笑,正待說話。突然頭盔叮噹響了幾下,然後是幾顆碎石與塵土從盔頂滾落下來。
怎麼回事?設也馬困惑地抬頭仰望——在這一刻,他看到了一生中從沒見過的奇景——太陽,墜落人間……
時鐘倒撥回一個時辰以前,距離金軍駐營地亂石坡,僅僅隔了一座大山的某一處巖洞前,三個渾身披掛著「網兜裝」的人,正小心翼翼地將身上偽裝卸下。
當先一人,正是狄烈,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張銳,最後一人,竟是那好酒的許老三。這樣的三人組合,出現在這荒山深洞前,當真令人大跌眼鏡。
狄烈身穿迷彩服,背著槍盒,卻沒有戴凱夫拉頭盔,也沒有穿仿彈衣;張銳也沒帶火槍,只在腰間別了一把鷹嘴銃,後背負著一個二十斤的炸藥包;而許老三,則背著一把射程與五斗弓差不多的擎張弩,還有一大捆繩索及登山工具。
這三個人,準確的說是狄烈這位天誅軍的軍主,不安坐關中,積極防禦。卻披著一身偽裝,跑到這與金軍隔了一重山的荒野裡幹什麼?
「許老三,你確定就是這個洞嗎?」
「沒錯兒,俺小時候,還有前些年,都爬過好幾回了,絕對錯不了。」
「那好,馬上進去,咱們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得抓緊了。」
說話間,三人向四周反覆觀察一會,確定沒有異狀,然後一貓腰,依次閃入巖洞中。
狄烈那日放出那般的狂言,並非虛聲恫嚇,而是有自己的底氣與算計的。在此之前,三名手持望遠鏡的天誅軍硬探,已經攀爬到北麓距離亂石坡最近的一個山頭,觀察金軍的佈防措施,同時找到了標誌著金軍主將所在的位置——那一頂飾以明黃流蘇的中軍大帳,以及帳前那桿將旗大纛。
得到硬探的回報之後,狄烈在紙上繪出地形作業,反覆比對之後,驚訝地發現,其中有一座山崖的巖洞,似乎是可以貫通整個山腹,出現在亂石坡那頭。
太行山多巖洞,而奈何關附近,天樞城之內,更有著太行第一大瀑布。奈何關左近,大大小小的瀑布群隨處可見,水流穿山,溶洞密佈。
狄烈在教導營當教官時,曾帶著學員們到附近山頭拉練行軍。這個許老三就是其中一員,在經過亂石坡前的大山時,曾提過一嘴,說那座山腳有個巖洞,可以直穿對面半山腰。
許老三是原天平寨的寨徒,土生土長的井陘關人。這人身體倒還結實,就是好酒,而且紀律散漫。他之所以能選入教導營,是狄烈出於平衡原天平寨寨眾利益考慮。只不過這許老三最終還是不爭氣,入營不到一個月就被刷了下來,最後只能到警備營當一名什長。
雖然許老三沒什麼出息。但天生我材總有用。眼下狄烈一發現這個破綻,就想到了當日許老三無意間說過的那句話,當下立即將其召來,加以證實。
許老三的肯定回答,使狄烈之前還有些模糊且不太確定的計劃明晰起來:穿越山腹。從天而降。直搗中軍,腹心開花。這就是狄烈定下的破局戰法。
這般穿插突擊手段,倒是與之前完顏活女的三百精銳奔襲奈何關相似。所謂你方唱罷我登場,你做了初一。我當然就能做十五。這個世上,不是只有女真人才會報復。
天誅軍一干首腦,都對這個計劃很感興趣。何元慶甚至提出由自己帶隊:「咱也不欺負他們,同樣也出三百人,收他們三千條命。」
狄烈一句話卻讓眾人傻了眼:「我們不會派三百人。只派三個人……這樣你還想帶隊嗎?」
何元慶瞠目半晌,舌頭打結道:「三、三個人能幹什麼?」
狄烈揚了揚眉:「我告訴你能幹什麼——幹掉金軍主將、攬亂金軍大營。蛇無頭不行,主將援首,本已士氣晦暗的近萬金軍必定陷入大亂。然後看我發出信號,你們立刻揮軍出關痛擊。如此,金軍必潰,重圍自解。此為以最小的代價,達到最大的戰果。」
這下連凌遠也呆住:「殺掉撒離喝與設也馬?這、這萬軍之中,重重護衛。誰人能做得到?」
何元慶、高亮、葉蝶兒甚至朱婉婷,這些當日曾見識過狄烈狙擊金軍手段的人,目光齊刷刷盯向一個方向。
狄烈振了振肩背的槍盒,洒然一笑:「現在你知道是誰了?!」
一軍主將,以身犯險。去做這等暗襲刺殺的勾當。在這個時代的任何一支軍隊裡,都沒有這樣的事。哪怕是以勇武自持的金軍猛將,也不敢做這樣的勾當。
不過眼下天樞城正值草創階段,天誅軍中各級軍將。在幾個月前還是普通軍卒或白身,哪個打仗時不是衝鋒在前?這些二、三十歲之間的年輕將領。正處在為了一個有共同目標的朝氣澎勃的新勢力,奮勇打拚的積極向上狀態中,遠沒有養成一方勢力的高官惜命做派。
因此必要時主將衝鋒在前,在天誅軍諸將看來也屬正常。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們的這位軍主殺將,壓根不須湊近了拚命。在遠到你眼睛瞪酸了都看不清的地方,板機一扣,打完收工。
這般有驚無險,不,是無驚無險的快意刺殺,根本無須擔心。
只有凌遠還有些慎重,低聲道:「軍主畢竟是一軍之主……何不選一名忠心可靠的神射手執行此計劃?」
狄烈淡然瞥了凌遠一眼:「子游的好意,我是知道的。但是,你不明白,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狙擊手,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培養出來的,尤其是現在復裝彈藥不多的情況下……說句不自謙話,這樣的超遠狙擊,天底下沒人能比我幹得更好……」
後面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這樣可怕的武器,只能掌握在狄烈手裡。如果有另一個人拿到這把未來武器,並且還教會其使用,那等於是將性命交到別人手裡。忠心這個東西,永遠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狄烈又怎會做這樣自掘墳墓的蠢事?
當然,前面所說的話,也不全是搪塞之語。一名合格的狙擊手,要經過多少艱辛苦練,血汗付出,才算有成。沒有人比狄烈更清楚。這可不像腦袋裡完全不知狙擊為何物的凌遠想得那般簡單,把槍一發,打幾個百步標靶的靶心,就能拉上場當狙擊手。
不過,凌遠說這個話,確確實實是出於為狄烈的安全考慮。主要是他對天誅軍高層中流傳的,狄烈那把神器的驚人威力認識不足。凌遠跟隨狄烈,已經是上太行之後的事了。自打有了自家兵馬實力之後,再不是單槍匹馬的狄烈,手中的狙擊步槍已處在半封槍的狀態。除了早在枉人山時期就跟隨他身邊的一眾人物之外,軍政方面大多數人對那把傳說中的神器,都是只聞其名,未睹真容。
就連凌遠這位常隨侍左右的高參,也只在飲馬灘之戰時,見過狄烈在百丈之外狙殺了金軍騎將阿魯虎。雖然巴雷特的炫目外形的確令凌遠驚異不已,但在他的認識中,大約就是一把比普通火槍打得更遠,而且沒什麼煙火響聲的高級火槍而已……
狄烈沒有多加理會他的這位參謀的不解,計劃既然通過,那就抓緊實施,二十四小時(十二個時辰)的期限,可不是隨便說說嚇唬人的。
狄烈親自出馬,算是一個;許老三熟門熟路,是嚮導的不二人選,自然也算一個;此外還需要一名觀察手,不但眼神要好,而且膽大心細,有一定的觀察分析能力。目下駐守奈何關的第一營與警備營中,比較附合這個要求的,只有第一步兵營的副都頭張銳了。
狄烈、張銳、許老三。這就是此次斬首行動的三人組合。
狄烈為這次行動,起了個令天誅軍首腦們大跌眼鏡的代號:穿山甲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