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黃昏降臨之前,速迭率領的四百前鋒軍,被天樞城新軍連環阻擊,最終於井陘關前的峽谷山道前,被截斷退路,全軍盡覆。
此戰,天樞城新軍先是弩弓手發威,再到火槍兵震懾,最後重甲刀斧兵壓軸出擊,取得了新軍成立以來,首場野戰的大勝。
這一場全殲敵軍的完勝,奠定了天樞城新軍的根基,極大地鼓舞了新軍鬥志,提升自信。更打破了金軍南侵以來,野戰無敵的神話,創造了第一個成建制(一個謀克)全殲金軍的戰役範例。
若干年後,受此戰中重甲刀斧兵的強大戰鬥力影響,宋將韓世忠首創名噪一時的「背嵬軍」。史載:「背嵬者,人持一長柄巨斧堵而進。上砍其胸,下稍其馬足,百遇百克,人馬俱斃。」時人稱其威勢堪比唐時陌刀陣。而這一切的源起,就是當日井陘關外的這一場步騎遭遇戰!
狄烈率大軍趕到時,激戰剛剛結束,步兵營的士兵們正在打掃戰場,收集戰利品。
圍坐在山道邊一塊大石之上,狄烈皺眉聽完何元慶、張立與釋智和三位指揮官總結的戰役報告,最後目光從三名指揮使臉上一一掃過,道:「對於這一戰,你們有什麼心得體會?」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張立當先開口道:「弩兵隊的戰術銜接是個問題,末將主抓這方面的訓練,責無旁貸。此乃末將失職,請軍主責罰。」
狄烈點點頭:「這的確是你的責任,好在敵人比你犯的錯誤更大……但下回未必還有這樣的好運。你的弓弩手還需要多加磨礪。這一次沒有造成損失,算功過相抵,你可心服?」
張立叩胸為禮,肅容道:「末將心服口服。」
釋智和道:「末將在前方指揮,未能及時調整部署。也當領罪。」
狄烈手指向二人一劃:「你二人處罰都一樣,功過相抵。」
最後是何無慶直撓頭皮,道:「如果說弓弩兵沒有損失是功過相抵。那我指揮的重步兵可就……」
狄烈擺手道:「這不一樣,兩軍肉搏,哪有光殺敵而自身不損的?只要你所採用的戰術沒問題。最終又獲得勝利,傷亡程度可以接受的話,你就無過有功……但是,你這一戰雖然打得不錯,硬骨頭幾乎都是重步兵啃下的,只是還有欠缺的地方——你們自持有大櫓,就沒有製造櫃馬——或者說是來不及製造,以至在敵軍第一波衝擊中,造成了第一列重步兵損傷。此戰最大的傷亡率,就發生在這裡……是了。我們損失情況如何?」
張立答道:「三死九傷,其中六人重傷。好在我天樞城岐黃國手不少,藥材亦是甚多,相信應該可以救治過來。」
何元慶面有慚色:「是我們欠考慮,沒想到敵軍真敢以輕騎衝撞重步……」
狄烈打斷道:「一場戰鬥。想得越多,越周密,勝算就越大。兵法上說的『多算者多勝』,就是這個道理。此戰經過得失要彙編成冊,下發全軍作為教材。」
狄烈身後幾個隨軍參謀心下暗暗咋舌:殺敵四百,其中有一半是實打實的金軍。更成建制全殲敵軍,自身損失不過十餘人。這樣的戰績,若是在前朝(大宋),那真是難以想像的大捷了。只怕官家都要御旨召見,賞賜紫金魚袋(一種榮譽極高的賜,共分六極。其中第一級叫「劍履上殿」,曹操當魏王時,就拿過這個銜頭。「紫金魚袋」為第五級)了。只是看軍主的模樣,卻並不甚滿意,不管勝績,先論失誤。這樣的治軍態度,端是少有。不過,歷來名將,不就是如此嗎?
如今的狄烈,與當日襲擊固新寨時,率領著一群殘兵及義勇,卻被固新四、五十騎壓著打的冷兵器作戰新手完全不同了。上太行數月以來,白天練兵,晚上研習、討論兵法,已經使他漸漸對這個時代的冷兵器戰法,由瞭解到熟悉並最終掌握。
狄烈缺的,其實不是對兵法的研究。他好歹也是上過軍校的,古今中外的兵法及軍事著作,哪有沒看過的呢?他真正缺少的,是對古代的排兵佈陣、攻防器具、行軍紮營、辯識旗號、步、騎、弩各種戰法的應用等等,這一類古代軍伍常識。一旦把這些東西弄明白了,結合軍校中所學習到的軍事思想,再加上胸中藏有古今中外大量軍事戰例,迅速地成長為一名合格的軍事指揮員,假以時日,多經大戰磨礪,完全具有成為一名優秀將領的潛力。
其實狄烈所具備的軍事知識與戰法戰例,已經遠遠超過同時代的各個所謂的名將。別的不說,就以這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南宋「中興四將」對比:四將中最耀眼的將星岳飛,這個時候不過是個二十多歲、勇猛多過智慧的青年,眼下正跟著宗澤學習兵法。而在此之前,這位說出「(兵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千古真諦的大能,壓根沒正經八百看過兵書,更別說瞭解什麼戰例了。
第二位名將韓世忠,混號「韓潑五」,從這綽號就可以看出此人年青時是什麼角色,絕對是個玩肌肉的主。此人一生只有三次最拿得出手的戰例:一是生擒方臘,靠的是勇猛膽氣。二是黃天蕩之役,這個戰役是被評書拔高了的。實行上是一場先勝後敗的虎頭蛇尾之戰。此戰最大的意義是戰術上雖然失敗了,但戰略上卻贏了——金軍從此不敢輕易跑到江河地區跟南方人玩水了。三是紹興四年(一一三四年)的大儀鎮之戰,那一戰倒是宋軍少有的斬首「帶環首級」數百的一場大捷。不過,也是僅此而已。毫無疑問。韓世忠可以稱得上一員戰將,但絕不是什麼名將。
至於剩下的兩個濫竽充數的傢伙:張俊與劉光世。一個是強盜出身,一個雖出身將門,卻大字不識;一個最終由勇將墮落成奸佞,世世代代跪在岳王廟前;一個忘卻父兄雙雙死於金兵之手的仇恨恥辱,成為出名的患「恐金症」大將,哪裡有金軍。哪裡就可見其望風而遁的身影……這樣兩個人放到「中興四將」中,完全是給前兩位抹黑的。
與上面四位比較起來,狄烈胸中壑壘。豈非更具有名將潛質?
「報告軍主,這裡還有一個活人!」幾名士兵押過一名滿身血污的新附軍士卒。從這人步行的姿勢上看,應該沒受什麼傷。那一身血跡多半是馬血或者別人身上的……
那俘虜垂頭喪氣走過來,還沒等押解的士兵喝斥,就噗通一下跪下來,連連叩頭:「大王饒命啊!小人也是被那些金狗子逼迫的,不是存心要招惹大王的……大家都是漢人,一筆寫不出兩個漢字……小人上有八十老母……」
「丟你老母!住口!」狄烈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在這個時代,這句「萬金油」台詞或許新鮮,但來自後世的人,哪個耳朵不聽出繭子來了?
那俘虜被這突出其來的一嗓子,嚇得差點尿失禁。只管一個勁地叩頭。那頭叩得叫結實,一下一個血印子……
「好了,把你的姓名、軍中職位老實報上,再考慮對你的處理。」狄烈有些不耐煩了。這天都快黑了,還有大把事做。哪有功夫跟一個俘虜磨嘰。
那俘虜抬起頭,臉上分不清是鼻涕還是眼淚,嗚咽道:「小人叫王舉,是……是這一支新附軍的謀克,呃,就是百戶……」
「你是這支新附軍的主將?」狄烈及三位營指揮使、副使無不大出意料。
「是、是……小人本是欒城縣衙的押司。這謀克之職,是金狗子硬壓著小人當的,小人是被逼的哇……」這個不知是倒霉還是幸運的傢伙正是新附軍謀克王舉,他也是被逼著隨著一干手下衝陣。但是他有兩個有利條件,一是他是會一點騎術的,所以不需要被固定在馬背上;二是他是新附軍頭目,自然可以躲在最安全的沖騎內圈中。有這兩個有利條件,王舉自然可以挨到最後。到實在挨不過去時,藉著胯下戰馬被槍聲驚嚇蹶蹄子的機會,從馬背上翻滾下來裝死。
當然,這樣摔下來自然少不了皮破血流、手腳扭傷,但比起那些血肉模糊,形狀連自家老母都認不得的新附軍兄弟,王舉著實夠幸運的了。當然,如果天樞城新軍戰士來不及打掃戰場,王舉會更幸運。只可惜,人的好運氣總是會用光的。
狄烈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麼:「如此說來,你們這四百人馬都是從欒城拉出來的嘍?」
王舉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誰說不是呢?可憐我這二百弟兄啊!生生被迭速這個金狗子推下火坑啊!」
狄烈緊接著再追問一句:「那麼現在欒城裡有多少人馬?」
王舉老老實實道:「三百!只有三百新附軍弟兄……」
何元慶突然跳起來,將拔出手刀一下擱在王舉脖子上,聲色俱厲:「說實話!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
王舉尿了,他真的尿了,渾身哆嗦,面青唇白,就差指天賭咒了:「英雄、好漢、大王……小人說的句句屬實哇,但有半句虛言,各位大王可以剁碎小的餵狗!」
「很好,傳令直屬騎兵營的楊指揮使過來。」
直屬騎兵營本就在附近警戒,營指揮使楊折衝自然很快就應命而至。狄烈剛把情況一說,楊折衝腦子也是活泛,脫口叫道:「欒城鐵料!」
狄烈點頭微笑:「如今欒城兵力空虛,又有這麼一位『識途老馬』帶路。如果操作得好的話,很有可能詐開城門……後面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楊折衝放聲大笑:「哪有不知之理!軍主真是照顧俺們直屬騎兵營。別的兄弟營去啃硬骨頭,卻讓俺們輕輕鬆鬆發財去!哈哈哈!王舉,俺醜話可說在前頭,如果欒城兵力與你所說不附,或是你詐不開城門,俺也懶得再將你帶回來。直接就在欒城城下將你這狗日的剁碎……這年月外頭野狗那麼多,相信會如你所願……」
王舉抹了一頭冷汗,連聲道不敢。
何元慶、張立、釋智和等人相視而笑。均知楊折衝嘴裡說起來輕鬆,但這種火中取栗的活風險卻絕對不小。一個弄不好,驚動了附近的真定城金軍。到時別說撈一把了,搞不好將自己也栽進去。
但是,這個險卻絕對值得一冒,那可是上百萬斤的上好精鐵啊!
半個時辰之後,戰場打掃完畢,收穫最多的是兵器鎧甲,還有十餘匹尚算完好的戰馬。當然,死馬也不能浪費了,至少,今夜全軍的晚餐有著落了……按照軍律規定,戰利品中三成上繳,七成歸第三、四步兵營士兵。這是狄烈新制訂軍規以來,士兵們收穫的第一批戰利品,兩營士兵們無不喜笑顏開。
沒費什麼勁,就有那麼大的收穫!看來,這打仗,還真是能發財啊……不知不覺中,天樞城的新軍士兵,已經隱隱被巨大的利益激起了心底固有的**,而這**又點燃了鬥志,鬥志又鼓舞了士氣,士氣又激發了血性……一支無懼於戰鬥,甚至渴望戰鬥的強軍,已悄然成形……
士兵們渴望戰鬥,而將領們則渴勝利。
當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隱沒之前,狄烈集中了各營頭頭宣佈下一步作戰計劃:「真正的大戰,沒有太多的花巧,唯有實力而已。所以,我們明天要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決戰。第一、二、三、四步兵營直接擺開陣形,與敵正面對戰。第二騎兵營與直屬騎兵營三個都(楊折衝只帶兩個都偷襲欒城,因為只有不到兩百套金兵甲裝),連夜出發,繞過北面的綿延群峰,實行戰役大迂迴,徹底截斷敵軍退路。你們這八百騎兵的迂迴是本次戰役的關鍵,只有看到你們發出的包圍成功的信號,我們四個步兵營才會發起真正的進攻……還有什麼問題嗎?有就提出討論,沒有就不折不扣執行。」
「末將明白!謹遵均令!」眾將齊聲應諾。
狄烈長長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溢滿煞氣的目光投向重重群峰那頭的抱犢寨的方向,連說話的口氣都帶著一絲腥味:「完顏阿古是嗎?很好,我會有一份你意想不到的大禮來歡迎你,既然千里迢迢從易水河畔趕過來了,那麼,就別想走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