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速在撤退時,也考慮到了後方那支山谷中的伏兵。雖然他萬萬沒想到這支伏兵的兵力達到千人之眾,但在腦海裡徘徊不去的那一具具強弩與那殺人無形的金屬管子,不時提示著他,這伙天平寨(天樞城)賊兵,絕非易與之輩,至少他們的甲器裝備極為精良……甚至,超過了金軍。
迭速瞟了一眼身旁不遠處,汗流夾背,倉惶打馬飛奔的新附軍謀克王舉,心下有了算計。如果回程受阻,就讓新附軍騎馬衝陣破圍。反正這些新附軍一個個在馬背上被捆得像粽子似的,毫無半點戰力可言。既然提供了戰馬給他們逃命,自然就得付出相應地代價,只是可惜了那些好馬……
不出所料,當迭速的前鋒軍剛剛逃出七、八里地時,遠遠看到了前方峽谷山道上,兩個排列整齊、軍容鼎盛的步兵大方陣,一左一右,將整條大道完全堵死。
包括迭速在內的所有金軍與新附軍,無不倒吸一口涼氣——這支軍隊的裝備與兵員組成,與適才堵在橋頭的那個重步兵方陣完全一樣。但是橋頭的那個方陣僅僅只有兩百人而已,而眼前這兩個大方陣,卻足足有上千人(實際為九百五十人,欠一隊火槍兵)!那種規模與氣勢,遠非一個簡化版的小型方陣可比。
該死!該死!這伙賊兵哪來那麼好的裝備,更有如此之多的數量?
一千對三百,不!是一千對一百五!
這是迭速內心的敵我兵力對比。他自動將那近百餘名新附軍忽略了。迭速的前鋒軍,共有兩百金兵與兩百新附軍。最初遇襲,折損了二十名金兵,山谷裡又折了二十名新附軍,加上冶水橋被射殺的三十餘名金軍與新附軍,總計損失七、八十人。
如今,金兵只剩下一百五、六十騎。前有上千敵軍攔截,後有數百強敵銜尾追擊,這支前鋒軍隨時有可能被前後夾擊而全軍覆滅……
在以前。迭速曾經率領一支五、六十騎的金兵,在數千宋軍包圍網中縱橫馳騁。兵力如此懸殊,他都沒有感覺到害怕。有的。只是屠狗殺雞般的快意。但這一次,他卻感覺到了一絲懼意。沒法子,那些金屬管子對迭速的衝擊太大了,就那麼一眨眼,三十多條命就沒了……到現在他還在犯迷糊,究竟是什麼奪去了手下士卒的性命?究竟是那些煙,還是火?
一定要衝破敵陣,殺出一條血路,決不能陷入包圍!
迭速冷冷地向王舉傳達了這個意思。
王舉愣了好一會,才吃吃道:「貴人之意。是要我的……我的軍兵……去衝陣?」
迭速用一種赤漓漓地目光逼視著王舉:「我不逼你,你有兩個選擇——要麼讓你的軍兵從馬上滾下來,我不會讓女真人的好馬載著一群廢物逃命;要麼,你就命令手下軍兵豁命衝陣,衝出一條生路。是騎馬逃命。還是步行逃命,你自己掂量吧。」
這還有得選嗎?迭速還算是夠意思了,給了一批戰馬,讓新附軍可以飛騎衝陣。如果拒絕,等到被趕下馬背時,讓這百餘新附軍光著腳板。操著木槍往前衝。到那會兒,哭著後悔都來不及。
王舉一咬牙,豁出去了。隨即高聲對手下百餘軍兵打氣道:「各位兄弟,當了那麼久的兵,誰都沒機會試過騎兵衝陣的滋味……這可是大金無敵雄兵才能享有的待遇……今天,咱們也有機會試上一把!大伙不用擔心,對面的賊兵雖眾,但說到底也只是一夥毛賊而已。想想幾個月前,所謂太行十九寨聯軍,來勢洶洶,兵圍欒城。結果呢,大金雄兵一出,賊兵立即灰飛煙滅……當時大金雄兵就是以數百鐵騎,大破數萬賊兵。騎兵對陣步兵,足可以一當十。我大金軍兵,何懼之有?現在,我命令,全軍,衝鋒——」
隨著王舉一聲令下,不管新附軍願不願意,金兵一齊拔出切肉短刀,一下刺入馬臀中。百餘匹戰馬負痛長嘶,載著被固定在馬背上的新附軍士卒,如箭躥出。
真正的騎兵衝陣,通常採用的是一個楔形或箭頭形的陣勢,以強大的衝刺力,將敵軍還算完整的陣形硬生生撕破。進而動搖敵軍陣腳,以點破面,最終致敵崩潰。
這樣的楔形陣,需要騎兵相互間很好的配合及嫻熟的控馬技術,才能形成如尖刀猛插的威力。可是……新附軍這些「騎兵」,一個個全是「新手上路」,一衝出去全放了鴨子,哪裡還擺得成什麼陣形?不過這種一窩蜂的衝擊,看上去還是挺嚇人的,沒有以步抗騎經驗的軍隊,沒準真會被嚇住。
迭速心裡很清楚,一支缺乏足夠訓練的軍隊,是絕對沒有勇氣直面奔騰而來的戰馬的。這些賊兵的裝備與兵器都是極好的,幾乎趕上宋國的禁軍了。但那又如何?即便是宋國的禁軍,面對撲天蓋地而來鐵騎,也要腳軟,更何況這些草寇山賊呢。
「崩潰吧!快崩潰吧!」迭速用力攥住拳頭,眼睛死死盯住前方的敵陣。一旦敵軍發生動搖,他就要將全部兵力壓上去。
新附軍一百餘騎,跑得散亂不堪。一部分衝向何元慶的第三步兵營,大部分卻好死不死,竟然對著張立的第四步兵營而來。而第四步兵營,卻是齊裝滿員的……
五百人的大方陣,分成十行,每行五十人;依次為重甲刀斧兵、火槍兵、弓弩手、後翼重甲刀斧手等等。而在重甲刀斧兵前面,還支著五十面高五尺、闊三尺的重型大櫓。宋人將這種大櫓稱之為「木立牌」,是守城專用的,結果卻被狄烈拿來野戰了。這種重櫓並不需要手持——事實上這玩意太重,也沒人能長時間把持。它是以三角形的尖底刺入泥土中。櫓盾後面以堅硬的長方形木條支架撐住,形成一個穩固的三角支撐點,用來抵禦敵軍箭矢打擊與騎兵衝擊最好不過。
何元慶這時已穿上厚重而且御性一流的明光鎧,頭戴亮銀盔,雙肩高高翹起的流金吞甲獸在夕陽映照下,閃耀著眩目的光芒。這時他可不是空手了,而是滿身披掛、全付武裝:手上一把丈二長的斬馬刀(刀刃長三尺。柄長九尺),這是宋朝斬馬刀局**的,用於對付西夏鐵鷂子軍的利器;兩側馬鞍懸掛著一把手刀、一柄短斧、兩面臂盾(騎兵旁牌);還有一柄帶鏈子的流星錘以及硬弓羽箭。
這樣的一身裝備。堪稱豪華。何元慶驅策著雄健的黑色戰馬,從方陣後面的指揮土墩上俯衝而下,直奔陣前。意氣風發。心下感慨萬端。如果現在還跟著曹氏兄弟混,哪來如此風光?想想當年自己帶的那些山寨兵,甚至比對面的新附軍還不如,人家好歹還有一把鐵槍頭……而現在手下五百精兵,都是全天候訓練的職業軍兵。雖然時間尚短,還沒有完全達到心目中的強軍標準,但精良的武器裝備,卻可以很好地彌補這一點不足。而對面的金軍,也並非是那支親衛精銳,只要士兵們能將平時的訓練正常用發揮出來。取勝不在話下。
何元慶在陣前來回奔馳,不斷高聲大呼:「敵人全是騎兵,而我們卻是步兵,敵人若以騎兵衝陣,你們怕不怕?」
「無懼!無懼!」士兵們一個個拔出手刀(士兵必備兵器。包括火槍兵同樣配備),相互敲擊,聲震四野。
何元慶放聲大笑:「好!我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你們,敵人都是輕騎兵,用輕騎兵衝擊我們的重步兵方陣,那是找死!你們不用看。也不要想,只要專注地聽從你們直屬上官的命令,你們身前的大櫓會很好地保護你們。只要聽到鼓角吹一響,弓弩手先放箭,每一個人最少給老射兩發。我們缺了一隊威力最大的火槍兵,所以,就要看你們這些弓弩手的了,別給老子丟臉。鼓號吹二響,弓弩手立即退下,第一、二列長刀重斧手,交替砍殺。這些都是平時訓練了無數次的內容。現在再次提醒你們,不需要你們多勇猛,只要將平日的訓練一絲不苟地在戰場之上發揮出來。我向你們保證——你們會站到最後!而敵人,將會變成屍體!」
指揮土墩上的張立見狀微微一笑,看不出這渾身肌肉的傢伙,倒也挺能鼓動士氣的。據說這一手還是在那個教導營裡學來的,或許自己真該到那裡接受一下那種奇特的培訓……
身旁的副指揮使釋智和目光一凝,忽然道:「金狗還真敢以騎兵衝陣……唔,不對!他們是驅使新附軍向我軍衝擊。」
張立身為一流射士,眼神自然比一般人要好得多,遠遠就看清了那些新附軍「騎兵」的窘狀。不禁失笑道:「這算什麼?居然將士兵綁在馬背上衝鋒?隊形還如此散亂……這金狗還真不將自己人當人吶。這是利用新附軍做自殺性進攻,以期撕破我軍防線,敵軍便可隨後掩殺。」
「指揮使但請在此總攬全局,洒家到前面去指揮。這些軍兵雖然訓練得不錯,畢竟還只是新丁……」釋智和終究還是放心不下,一拍戰馬,衝下土墩,到軍陣前指揮去了。
鐵蹄如雷,敲打著地面不斷震顫。一百六十餘騎,雖然那些「騎士」很廢材,可是就算是刨掉那些可有可無的士卒,那也有一百多匹馬不是?群馬奔騰,蝟集在這個寬不過五、六十丈的峽谷山道,蜂擁而來,那股氣勢與壓力,對第一次面對騎兵衝擊的士兵而言,是一次真正的考驗。
「弩手出陣!」各都的都頭發出號令。
第三、四步兵營共三百名弩手,手執大弩,以小跑姿態前出至陣前,排成整齊地三行六列的弩陣。
天樞城各營的弓弩兵,基本上都是由張立一手訓練出來的。而張立本是大宋德安府安陸縣,掌閱弓弩手的縣尉都頭,所以他採用的訓練與作戰方式,自然與宋軍如出一轍。
宋軍弩陣分列為第一列的發弩人、第二列的進弩人與第三列的張弩人,即三排連射。當敵接近二百步(既三百米)時,令一神臂弓手起而射之,若可入敵陣,則眾神臂弓手俱發。敵接近一百五十步(二百米)時,令一平射弓手射之,若可入敵陣,則平射弓手俱發。敵至拒馬,則刀槍兵與之肉搏。
天樞城的軍隊共有神臂弓五百具,馬黃弩、跳蹬弩千張,其餘如黑漆弓、長弰弓、闊閃弓、插弰弓更是多達數千張,箭矢數十萬支。
有這麼多的弓弩遠程兵器,狄烈當然是盡情裝備部隊。弓弩手在宋軍中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且不兼習其它短兵器。狄烈認可這個比例,但同時為弓弩兵配備手刀與臂盾,為的就是防止萬一,若遭到敵軍突然打擊,起碼能有防身之力。
當新附軍沖騎近至二百步時,土墩上的張立令旗號手打出試射指令。
第四步兵營前列弩陣中的一名什長,手持上好弦的神臂弓,向前踏出五步,然後將身長三尺三,弦長二尺五的大型弩弓向上斜指三十度,對著敵騎的頭頂上空扣動懸刀……弩矢激射而出,劃過一道長長的拋物線,落下時正中一匹奔馬的脖頸,瞬間脖頸開裂,怒血飛濺。那戰馬悲鳴著向前衝撲十多步之後,四蹄一彎,轟然倒下,粗壯的馬脖子竟然斷裂飛出尋丈之外……而綁在馬背上的騎兵,則毫無掙扎餘地的被翻滾的馬身壓得骨骼寸斷……
一箭之威,竟至於斯?天樞城軍兵齊齊發出一陣短促地彩聲。
張立不為所動,高高舉起的手指驟然劃落……指落旗揮。神臂弓第一擊,發射!
嗤嗤嗤!滿天飛矢,激射如雨!整整一百支強力箭矢,幾乎覆蓋了整條山道的新附軍沖騎。一時間人叫馬嘶、血花飛濺、重物撞地、骨骼碎裂之聲充斥了整個峽谷上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