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辰時,狄烈與阿術、高亮及一名天平寨的嚮導,進入欒城。
欒城雖然是一座縣城,但歷史很悠久。春秋時期,晉國中軍元帥、正卿欒書(謚號武子)食采於此,建為欒邑,西漢置關縣,至東漢時改置欒城縣。此後屢經廢置,至宋朝時才算固定下來。
金軍南侵時,欒城縣令沒有多做抵抗,棄城而逃,此城隨後為金軍所佔。由於南侵的金軍人馬不多,很難做到打下一座城就占一座城。而且金國南略的意圖也只是搶掠財富,並沒有要佔領宋國全境的意思。所以金軍每下一城,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城牆扒掉,摧毀防禦。這樣,就算隨後又被宋軍所佔,也無法防守。在金軍眼裡,沒有城牆防護的宋軍,跟一群鴨子沒什麼區別。
不過這欒城的情況又有所不同,此縣距真定府不過數十里,是這座大宋河西重鎮的南大門,戰略位置相當重要,所以金軍並沒有像別的城鎮那樣,將城牆給扒掉,反而派了一支新附軍駐守。
因此之故,阿懶才會選中這個地方停駐,以待援軍。
援軍直到四月二十六才到欒城,那是金軍整個東路軍全部人馬。旌旗招展,蔽日遮天,數十萬人綿延不絕。前隊已至欒城,而隊尾卻還在百里外的高邑。當然,這個時候,阿懶也不再需要援軍了。
不過,金軍並沒有進入欒城休整,因為真定城已遙遙在望。而且這幾十萬人馬,可不是一個小小縣城所能容納得了的。
於是,這支大軍只是遠遠朝著懸掛在城門邊上,近百顆血淋淋的首級看上一眼,便繞城而去。而阿懶的三千人馬及其押解的人口物資,仍然停留在欒城,以為後衛。待大軍休整完畢,離開真定城北上後,阿懶的軍隊才能動身。
這位剛剛因為大殺四方而得到金軍東路軍主帥宗望嘉勉的金軍重將並不知道,他這一留,便再也走不了了……
狄烈四人入城時,也看到了那些腫脹變形的腦袋。高亮與那名天平寨眾均是一臉的悲憤,這些首級中,有不少均與他們相識。值得慶幸的是,裡邊沒有劉鐵栓的腦袋,不過據說他的死狀更為悲摧——屍身被亂馬踐踏成肉泥。
狄烈自來到這個時代以來,一路上見到的屍骨也不少了,甚至他親手把許多活人變成了屍體。不過那畢竟是在戰場上,生死無怨。而像現在這樣,把上百顆人頭懸掛在城門前示眾,那種殘忍、噁心的視覺衝擊,令見慣了血腥的狄烈也止不住一陣反胃。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怨念,現在,他有了一個更充分的扣動板機的理由!
雖然在十天前,太行義軍已被擊潰,無力再對欒城金軍的構成威脅,但是入城的盤查仍然很嚴格。好在出發之前,那天平寨的嚮導有說過,所以四人中除了阿術身上帶著一把切肉的小刀外,基本上沒查出什麼不妥的物件,除了……槍盒裡的那把狙擊步槍。
狄烈很坦然地打開槍盒,展示那精美的零件,微笑對城門守衛道:「這是我家傳的一件機關器物,倒還算有趣,幾位軍爺看如何?」
那幾個城門守衛各拿取一個零件在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除了覺得這鐵器甚是精緻,完全看不出其功用(他們當然看不出來,除非也去穿越一回,還得往未來穿)。雖然這些守衛弄不懂這是何物,但這種線條流暢,閃耀著炫目光彩的精美鋼製器具,誰看了都喜歡。
狄烈眼見這幾個城門守衛眼露貪婪之色,趕緊掏出一貫銅錢遞過去,這才打消了守衛們的貪念。把狙擊步槍零件交還給他,揮手放行。
阿術見過狄烈組裝這把槍,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東西,之前神情一直很緊張,緊緊攥著那把刀子。直到狄烈從容把零件裝回盒子,重新背在身上,阿術才暗暗鬆了口氣。
倒是高亮沒見過這東西,雖然也很好奇,不過他這時正被城門前的那些首級刺激著,心情很差,也就沒了詢問的心思。
狄烈之所以選擇這三個人一起行動,是有原因的。那名天平寨的嚮導就是欒城西北十餘里外的石邑鎮人氏,對欒城很熟悉,這種地頭蛇對狄烈將要展開的行動,是不可或缺的。高亮則是與天平寨眾之間的聯絡人,起到一個協調作用。至於阿術……可以作為行動時放風哨探之用,更重要的一點是,阿術是唯一認識這一次的行動目標——阿懶的人。
阿術原本就是金軍的另一名高級將領固新的親衛,而固新與阿懶一向私交甚好,所以阿術曾經見過阿懶幾次,認得他的相貌,這一點尤其重要。若要刺殺一個人,對方長什麼樣卻不知道,你怎麼殺?所以阿術的作用最關鍵。
四人入城之後,那嚮導將狄烈等人安排在城北一戶民宅中住下。這地方是那天平寨嚮導舅父的居所,宅子破舊簡陋,平時只得他一個鰥寡兼跛腳的老舅父居住。現在一下多出四個人,難免有些擠。不過這一點對於狄烈而言,實在算不了什麼,他來到這個時代快一個月了,至少有大半個月是呆在野外露營的。再怎麼樣差的條件,也總比在外面露天席地要好得多吧。
狄烈隨後觀察了一下周邊地形及瞭解附近的巡哨情況,對這個臨時俺護所還算滿意。
經過反覆確認,阿懶此人平時總窩在城南校場軍營裡,極少出現在公眾視野當中。這也就是說,要動手,只能選在軍營。
半個時辰後,狄烈四人出現在了城南校場軍營前。
這個校場本是宋時欒城的駐城廂軍操練的場所,場地不算小,大約相當於現代一個半足球場大小。在西南方還有一片軍營舊地,多數是土坯房,已殘破不堪。
大宋的國策一向是強桿弱枝,有好的裝備,好的兵器,好的兵源,總是集中在汴京的禁軍上面。而地方上的廂軍及鄉勇,全是後娘……不,是二奶養的,不讓你拿鋤頭上陣就算是不錯了。
在這樣的國策下,地方上的廂軍戰鬥力可想而知。這個校場基本上也就成了一個擺設,只在上頭來人檢查時,把這些三流軍隊拉出去做做樣子,應附一下上官就行了。
在阿懶的金軍入駐以前,這城南校場本是一片荒蕪,雜草叢生。待金軍三千大軍及俘掠的近萬人畜入駐之後,整日可見金兵在校場上跑馬射靶、揮刀劈殺。結果將校場踩踏得草莖裸露,泥土瓷實,還其本來面目。
原本是宋軍的操練場,但宋人棄而不用。而現在金軍入駐,卻真正還原其原本的功能。這對宋人而言,不啻於莫大的諷刺。
金軍對軍營的防守很嚴,營寨外方圓二里之內,決不充許閒人靠近。在營寨外圍,又挖了一圈寬一丈,深六尺的壕溝,更外面還佈置著鹿砦拒馬。這些早前為了防禦太行義軍可能的攻擊而留下的軍事設施,足以讓那些妄想偷營之靠望寨興歎,鎩羽而歸。
高亮與那嚮導此刻就是如此無奈的表情,他們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狄烈,想了想,高亮近前道:「此軍寨的防守極為嚴密,而阿懶此人又極為謹慎,恐怕得等到他出營巡視城防時才可以動手。」
這時那嚮導卻潑了一盆冷水:「高頭領有所不知,這城南校場有一條專用的運兵甬道,直達南門城樓。如需巡視,根本無須經過街市。而這甬道兩側里許之內,儘是阡陌,無遮無擋。只怕人還在數百步外,便為甬道外的金兵巡哨所發覺,更別說是靠近了。若非如此,當日傅大寨主大可選在阿懶出巡時動手,而不必派出精銳硬闖金虜的軍寨了。」
高亮聞言愣了半天,洩氣道:「如此說來,關大哥的計略當真行不通了?俺來之前還向孟威大哥借了一支馬黃弩,讓手下人明日想法子送入城中呢……」
狄烈沉吟一會,斷然道:「我們去看看那個甬道。」
嚮導所說的甬道並不遠,四人籍著草木掩映,遠遠地繞著軍寨外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看到軍寨的南側伸出一條長長的土牆。慢慢靠近一些,隱約可見牆壁斑駁,有很多裂隙及崩坍的缺口,牆面上長滿了各種綠色植物。
狄烈目測了一下,將近處的寨柵與遠處的土牆做了個對比,估算出牆高約為一丈,再加上牆體的地基比周圍地勢要高出一截。可以說,埋伏在這個地方是根本看不到牆體後面的情況的。
狄烈又仔細地察看了周圍地形,的確如那嚮導所說,甬道側面約一公里的範圍內,都是阡陌田垅,視野十分開闊。眼下清明剛過不久,本應麥浪如波的田里,卻只稀稀落落地杵著少量麥苗,看情形,今年多半是個荒年。
看到這樣的地形,連知道狄烈的殺手鑭的阿術都洩氣了,搖搖頭:「這樣遠的距離,加上甬道阻隔,連人都看不到,談何刺殺?主人,這活誰都幹不了,咱們還是……」
狄烈目光四下逡巡,忽然向側後方一指,道:「那是……一座石塔嗎?」
嚮導朝狄烈手指方向看了一眼,點點頭:「那是北朝時期,魏人修建的一座佛塔,原本塔高五層,離地四丈有奇,塔外面的石壁上還雕刻著十來幅佛家典故。可惜後來欒城發生戰爭,被外敵圍困數月,箭矢俱盡,只得投石禦敵。在石塊都投盡的情況下,便拆佛塔取石……但佛塔只拆到一半,城池便失陷了。老人們都說,是因為擅動佛塔,觸犯了神靈,這才使城池失陷的……」
這嚮導身為本地人,說起前朝掌故來,便止不住滔滔不絕。狄烈生怕他說個沒完,不得不打斷他的話頭,道:「我只想知道,那個殘破的塔裡面,能藏人嗎?」
嚮導愣了一會,望望遠處的破塔,再看看眼前的狄烈,乾嚥了一口唾沫,吃吃道:「這位兄弟想……想要躲藏到塔裡伺機出擊?那恐怕不成。」
狄烈皺眉道:「為什麼?那石塔裡藏不住人嗎?」
「那倒不是。」嚮導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狄烈,差點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那殘塔現在還有兩層多高,離地兩丈六尺,躲藏在那裡的確可以堪堪看到甬道後面的情形。只是……那座殘塔距離甬道足足有三里之遙,你躲藏在那裡,能幹什麼?」
狄烈彷彿沒聽到嚮導的說話,依然故我:「我只想知道,那塔裡面,能不能藏人?」
「當然能!俺小時候爬進去玩過。雖然塔裡堆著很多殘壁亂石,但是躲藏上五、六個人還是沒問題的。」嚮導很肯定地說道。
「那就行了。」狄烈很快做出決斷,「從現在開始,我跟阿術就呆在塔裡。高亮,你回去為我們準備五天的乾糧及飲水,再加上兩條皮氈——希望我們在糧盡之前,能有幸與這位阿懶貴人照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