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雲貴節度使府。
書房中一片肅靜,一縷青煙正從古色古香的青銅獸首香爐中流出,緩緩向上飄去,形成了一根淡青色的煙柱,一個年近六十的老者身著便服,站在書案前凝神揮毫,陳再興站在那老者身後半步遠的地方,屏住呼吸,微弓著身子,看著老者寫字。
那老者用的是狼毫筆,由於狼毫毛質粗硬,一般都是用來畫畫,寫字較少,就算是寫字也一般都是比較粗獷的字體。而這老者卻是用蠅頭小楷抄寫《南華經》,只見其額頭上已經滲出一層汗珠來,顯然精力已經消耗甚多,但其持筆的右手卻堅如磐石,寫下的一個個小楷字字力透紙背,就如同刀刻的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那老者終於放下手中的狼毫,一旁的陳再興趕忙將一旁早已準備好的熱茶呈了上去。
「恩師,請用茶!」
那老者也不說話,接過茶抿了一口,潤了潤喉嚨,又仔細看了看自己今日的功課,拿茶杯的右手往旁邊一遞,陳再興趕忙上前接過,放到一旁。那老者又看了一會,方才回到當中的位子坐下,陳再興趕忙在一旁垂首侍立。
「復生,你說說這次又發了什麼痰氣,辭官不做的?」那老者正是陳再興的座師,雲貴節度使吳漢民,只見其橫眉立目,兩條白眉下雙眼射出兩道精光來,全無方才淳淳儒者的樣子。
「啟稟老師,小子這次辭官並非是發了什麼痰氣,是有原因的!」
「原因?我倒要聽聽!上次是為了那個江清月,這次呢?又是為了什麼?」
「老師,當年學生中進士時,您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句話學生一直銘記在心,我輩讀書做官,並非為了高官厚祿,嬌妻美妾。如今國家強盛,百姓安康,關鍵不在朝堂之上,所以在下才辭官的!」
吳漢民聽到這裡,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喔?不在朝堂之上,那還在哪裡?這些年你在緬甸折騰了許久,除了富了自家,還能有益國家不成?好不容易做了點正事,又辭官不做!哼,陳復生,你今天若是不說出個理來,我便將你趕出門去,只當再也沒有你這個學生!」只見他鬚眉彭張,手足微顫,顯然已是怒到了極點。
「老師息怒,請聽學生細說!我輩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無非教化百姓、淳風俗、理清朝綱,可如今國事昏亂,外夷入侵,卻並非朝堂之上能夠解決的。」
吳漢民冷哼了一聲,問道:「此話怎講!」
「學生敢問老師一句,當今太后為何等人主?」
吳漢民稍一沉吟答道:「太后雖才智不過中人,但虛懷若谷,善納雅言,且不尚奢侈,先帝棄世以來,不修宮室,每逢水旱,便發私財以賑災民,是不可多得仁厚之主!」
「嗯,那執政的王相公呢?」
吳漢民皺了皺眉頭,對於這個政壇上的競爭對手,他心中還是有些許芥蒂,但在學生面前也不願意違背良心說話:「王平章在位以來,勇於任事,雖然不無私心,但人非聖賢,在其位,謀其政還是做到了。在我朝諸相之中,至少也能算是中上了!」
「老師說的是,可太后是仁厚之主,王相公是賢相,邊疆的早侯爺、高侯爺也都是不可多得的良臣,可這些年來邊疆的亂事卻越來越多,西夷也越來越猖狂,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吳漢民沉吟不語,像他這等封疆大吏自然知道弟子說的都是大實話,熟讀史書的他也早就感覺到他所面對的這些西夷和過去史書記載的那些蠻夷完全不同的敵人了。數千年來,面對著周邊的蠻夷,漢民族總是有著一種特有的自豪感:「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這句孔子的教誨並非是一句空話,在古代的東亞,文明化幾乎就等同於漢化,野蠻人也許能在戰場上暫時贏得勝利,但如果他們想要擺脫野蠻人的身份,過上文明的生活,那唯一的途徑就是漢化,而又有誰願意永遠做一個野蠻人呢?這些從萬里之外乘舟而來的西夷不但擁有強大的武力,而且在文明上也完全不亞於古老的中華文明,在某些方面甚至還更勝上一籌。舊有的辦法已經完全無用了,這讓這個老人有時感覺到一陣陣惶恐。
「那你怎麼想呢?」
「古人云,『習文事者必有武備。』對待西洋人也是一般,彼等所儀仗的,無非是堅船利炮,我輩雖有機器局、造船局,但相較於彼國,量少且質差。比如去年緬甸之戰,不過是英吉利一個印度殖民地,便能一下子拿出五千多支步槍和數十門火炮來支援偽王孟既,而這些聽說不過是倫敦阿森納兵工廠五六天不到的產量,而我大順天津、漢京幾個機器局加起來都要四五個月才能造出,質量差距就更不用說了,有了這等差距,西夷又怎會不起覬覦之心,侵我藩屬呢?」
「那你說當如何應對呢?」
「獎勵民間大舉工商之業,尤其是鋼鐵、採礦、機器、造船等企業!」陳再興斬釘截鐵的答道:「槍炮、戰艦等軍國之器,都要以這幾項工業作為基礎,如果民間有大量的這些企業,朝廷就無須靠那幾個機器局來製造軍械了,也不用每年向國外耗費大量銀兩採購各種機器器械了,實乃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說得好!」吳漢民聽到這裡,再也按捺不住,擊掌贊同:「那復生你這次來雲南就是為了興辦企業的事情?」
「不錯,這次雖然擊退了英人入侵,但西夷都是些貪得無厭之輩,只要一有機會,他們一定會再興事端。根據和約,我大順只能在緬甸王國駐紮不超過一千五百名士兵,緩急之間,只怕濟不得事,所以學生打算在昆明與曼德勒之間修建一條鐵路,這樣一來,平時兩國物產可以相互通流,戰時數萬大軍數日便能直入緬邦,英人自然不敢跳梁!」
「興建鐵路?」吳漢民臉上露出了驚疑之色:「這個耗資可是不少,就算是內地也才修建了幾條,滇緬之間道路崎嶇,交通不便,只怕耗費更貴,你哪來那麼多錢來修建鐵路?」
「老師你記得我此次已經獲得了與緬甸貿易的專賣之權?我打算用這個收入來興建鐵路,不足部分則從內地募集民股,這鐵路修好後收益也是不少。」陳再興說到這裡,聲音突然轉小:「不過在此之前,學生打算在昆明先建一個鋼鐵廠,把鐵軌的問題先解決了再說!」
「鋼鐵廠?」吳漢民被陳再興跳躍性很強的話題弄得有些昏頭了,不由得問道:「那得等到什麼時候?為何不向外購買呢?」
「老師,英人覬覦緬甸多年,最是忌諱我修建滇緬鐵路,若我向外購買鐵軌,彼定然會出手阻撓。再說這鐵路耗用鐵軌甚多,若是購買,必然花費加大,還是自己掌握的好!」
「你說的也有道理!」吳漢民點了點頭:「想必你這次來見我也是為了鋼鐵廠的事情,既然你是為了國計民生之事,我又怎會不支持你,來,你要徵用哪裡的土地,我將寫封信與知會當地縣官一聲!」
「多謝老師!」陳再興聞言大喜,趕忙躬身下拜,起身後笑道:「還有一樁事請老師應允,興建鋼鐵廠耗費甚多。我雖然多方籌資,只怕還有些缺口,想要請老師從藩庫中出些銀子來!」
原來大順當時的各省的稅收除瞭解往中央的一部分之外,還有相當一部分留在省城作為地方首長開支之用。尤其是邊疆省份,由於有外敵或者當地少數民族要防備,所以當地的財稅中留在藩庫裡的比例會更大,雲貴便是如此,歷年積累下來,是相當大一筆數字。
「這怎麼行!」吳漢民立即拒絕了陳再興的要求:「此乃國家用來備戰的錢糧,豈能隨便支用?你當朝廷法度不存在嗎?」
陳再興眼睛珠子一轉,笑道:「老師,我又不是私自拿去,您可以用這筆錢入股鋼鐵廠嘛!您想想,雲貴乃邊防重地,軍器皆從內地運入,耗費甚大,若是能夠修一條從成都到昆明的鐵路,豈不是遺澤後世?先修一個鋼鐵廠也是您的功業呀!」
「這個?」聽到陳再興這般說,吳漢民不禁沉吟了起來,到了他這個年紀,早已位極人臣,在乎的不過是功業和後世的名聲了,陳再興剛才那番話著實撓到了他的癢處。想到這裡,吳漢民低咳了一聲:「這件事情干係重大,再說還得上奏朝廷,並非朝夕可辦的!」
陳再興見對方鬆了口,心中暗喜,表面上卻恭聲道:「老師所言甚是,時候不早了,學生就先退下了,明日我便帶著開礦廠所需的地皮圖樣拿來,請老師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