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米哈伊爾彷彿聽到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喊自己的名字,他想要睜開眼睛看看是誰,但上下眼皮卻好像是鉛鑄的一般沉重,他積蓄了好一會力量,才勉力將自己的眼睛睜開,只見眼前一片朦朧,彷彿所有事物都被籠罩在一層濃霧之中一般。
「上尉老爺!上尉老爺!你快醒醒!」
米哈伊爾的目光轉過過去,只見余志恆正猛力的搖晃著自己,臉上滿是關切之色。米哈伊爾勉力笑了笑,問道:「現在怎麼樣了」
「我的人已經頂上去了,您不用擔心!老爺!」余志恆擔心的看著米哈伊爾的胸口,米哈伊爾也感覺到了對方的目光,他伸手向胸口摸了一下,指尖立刻感覺到一片濕滑,再看了看手掌,已是一片殷紅。
「老爺,您不用擔心,我馬上替您包紮,然後讓人用擔架把您抬下去,一切都會沒事的!」余志恆一邊笨拙的撕開米哈伊爾襯衫的下擺,用來製作繃帶,但不知是什麼緣故,他撕了幾下都沒有將襯衫撕開。
「不必麻煩了,余!」米哈伊爾無力的推了一下余志恆的胳膊:「流了這麼多血,一定是彈片打斷動脈了,你這只是延長我的痛苦而已!死在戰場上對於一個俄羅斯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說到這裡,他艱難的伸手在胸前摸了一下,拿出一個被血染紅的聖物盒,在唇上親吻了一下,低聲說:「余,請你將這個交給我的妻子,並轉告她她的丈夫已經用自己的生命為上帝和沙皇服務,還有,我愛她——」說到這裡,米哈伊爾終於耗盡了最後一點生命,他的拿著十字架的右手失去了力量,聖物盒隨之重新落到他的胸口。
余志恆伸手在米哈伊爾的臉上撫摸了幾下,將其臉上的血污擦去,又將聖物盒取下珍重其事的放入懷裡,低聲對其說:「請您放心,米哈伊爾老爺,我一定會把這個帶給您的妻子!」隨即他站起身來,向戰場那邊看去。
這時,順軍已經佔領了絕大部分石牆,並且奪下了那門叛軍的拿破侖炮,如果不是余志恆所帶領的那兩百多預備隊的加入,也許順軍已經佔領了整個小圓頂高地,但即使如此,他們離自己的目標也已經相距不遠了。李斌站在那門拿破侖炮上,揮舞著自己的佩刀,大聲激勵著自己的士兵們:「勇敢些,孩子們,再勇敢些,把這些混蛋趕下山去,你們就要做到了,就要做到了!」但叛軍的那些士兵圍繞著那桿旗幟和田超的屍體,決不後退,不管李斌如何鼓動自己的手下,但依然無法將敵人完全從高地上趕下去。此時時間的指針已經指向下午五點了,雙方的士兵都已經精疲力竭了,即使是以李斌的高傲,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法獨力取得勝利了,勝利的天平倒向哪一方要取決於哪一方的援兵能夠先趕到了。
這時,高地側後的那片茂密的灌木叢開始劇烈的搖晃,一頂順軍的尖頂頭盔從裡面鑽了出來,跟著的是順軍所特有的灰色大衣。這是鄧肯所率領的姍姍來遲的迂迴部隊,他們在那片危險的沼澤地裡轉悠了一個多小時,好幾個順軍士兵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不過當這個關鍵性的時候,這支小部隊終於出現在了這個關鍵的地方。
對於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我認為直接引用吉林斯先生在自己那本著名的回憶錄裡提到這一段的原文就可以了,拜這位英國紳士的生花妙筆所賜,這場規模並不大的戰鬥在《劍橋中國史》居然足足佔了兩頁多的篇幅,要知道著名的赤壁之戰在《劍橋中國史》也就花了四行字、一百一十七個英文單詞,這在它的中國讀者們看來簡直是荒唐之極。
「當我看到鄧肯少校的那頭紅髮從山下的灌木叢出現的時候,不得不想起1815年6月18日的那個下午,恰巧也是五點鐘,在弗裡謝蒙方面的高丘上,遠遠地出現的那一線明晃晃的槍刺。(這裡指滑鐵盧戰役時,英法兩軍激戰至下午五點,率領普魯士的布呂歇爾領兵趕到,夾擊法軍,是以拿破侖戰敗。)也許有些紳士們會覺得我拿那場決定了歐洲命運的偉大戰役比擬這場在世界邊緣的小衝突有些誇大其詞。但如果我們站的高一些,把目光望遠一些,就會發現這場『小戰鬥』和三十年後那兩場幾乎毀滅了整個歐洲文明的戰爭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繫。正如一句中國的諺語所說的:『其終雖顯,然其始必微!』
現在讓我們的回到那場戰鬥來吧。在鄧肯少校的引領下,那一小隊中國士兵越過了沼澤,出現在叛軍所在高地的背後。就好像一小塊砝碼落在天平的一端,勝利立刻成為了顯而易見的事實了。遭到兩面夾擊的叛軍成排成排的倒下,但除了極少數人以外,絕大多數人都勇敢的倒在了他們的陣地上。
小圓頂高地的得失決定了整個戰役的結果,中國人的統帥立刻一面派出生力軍迂迴叛軍的中央陣地,一面將他的炮兵移動到了小圓頂高地上。佔領了這個很好位置的炮兵陣地之後,中國人優良的炮兵可以對叛軍的中央陣地進行側射。到了晚上七點中,叛軍就完全崩潰了,成千上萬的人丟下武器從陣地上企圖乘著夜色逃走,但是在大量效忠於中國皇帝的韃靼騎兵們追擊下,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夠逃出生天。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那些野蠻的韃靼騎兵帶著剛剛被割下來的腦袋,作為領取賞金的憑證,當然他們在可能的情況下也抓活的,因為在大軍的後面跟著很多奴隸商人,他們願意出錢購買這些俘虜轉賣給西邊去,這是一樁很賺錢的生意。在西邊有很多大棉花種植園願意出高價購買這些奴隸,那裡給中國江南地區那些正在和曼切斯特紡織企業激烈競爭的工廠提供了一半以上的優質原棉。」
現在讓我們把時間的指針重新調回當天的凌晨兩點鐘,重新來談談那不幸的戰場,因為這對本書中的一個重要角色是必不可少的。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七日的晚上正是一個月圓之夜,月色給順軍的錫伯和科布多騎兵的猛烈追擊以許多方便,替他指出逃兵的動向,把那浩劫中的人流交付給貪戾的蒙古騎兵,促成了那次屠殺。天災**中,夜色有時是會那樣助人殺興的。
在最後一排叛軍士兵倒在人堆中,小園頂高地上的平地上剩下的只是一片淒涼景象。
順軍的步兵們佔領了叛軍的營地,這是勝利者的一貫做法,在失敗者的臥榻上高枕而臥。而高廷玉此時則回到自己的帳篷裡,開始書寫給朝廷的奏折。
在描述了戰爭的激烈和殘酷後,為了防止我的讀者們產生出這樣一種錯覺——戰爭是一種崇高的活動,人類的情感在戰爭中得到了昇華,以至於戰爭可以讓人類變的崇高和偉大。不,戰爭不是這樣的,起碼不完全是這樣的,它也有醜陋的一面,比如在勝利之後立即搜羅死人的財物,第二天的晨曦往往照著赤身**的屍體。
當然從古至今,獲取戰利品都是勝利者的天賦權利,但這並不意味著參與這個骯髒而又十分有利可圖的夥計的都是士兵。正如在海洋中總有一種小魚尾隨在鯊魚的後面享受著前者遺漏的食物殘渣一樣,從古至今在軍隊的後面都有個尾巴。這些蝙蝠式的人物,半土匪半僕役、穿軍裝而不上陣,裝假病,足跛心黑騎著馬,有時帶著女人,坐上小車,販賣私貨,賣出而又隨手偷進的火頭兵,向軍官們請求作嚮導的乞丐、勤務兵、扒手之類,這些在只有在史書的角落裡才隱約可現的渣滓們。他們的多少有無取決於將領軍紀的嚴明,所以我們從軍隊後面尾巴的多寡,可以判斷將軍的嚴弛,至於高廷玉,他也不能免俗,但數量不多。
可是在六月十七日到十八日的那天晚上,高廷玉是嚴明的,順軍中有當場拿獲格殺勿論的命令,但是盜犯猖獗如故。
正當戰場這邊槍決盜犯時,戰場那邊卻照樣進行盜竊。
慘淡的月光照著那片原野。
大約凌晨三點左右,有個人在小園頂高地右側的凹路一帶徘徊,從這個人的外表上看,正是我們剛剛描寫過得那種人,既不是順軍、也不是叛軍、既不是士兵、也不是平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穿著一件蒙頭的斗篷,鬼鬼祟祟,卻一身是膽。他往前走,又向後看。那是個什麼人?他的來歷,黑夜也許要比白晝知道得更清楚些。他沒有提囊,但在布衫下面顯然有些大口袋。他不時停下來,四面張望,怕有人注意他,他突然彎下腰,翻動地上一些不出聲氣,動也不動的東西,隨即又站起來,偷偷地走了。他那種挪動,那種神氣,那種敏捷而神秘的動作,就像黃昏時在荒丘間出沒的那種野鬼,也就是草原上傳說中所說的那種趕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