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在這棟華麗堅固的建築物樓頂辦公室裡,大順帝國的上海市咨議局董事,厚德銀行大掌柜柳治平坐在一張紅木椅子上,他瞥了一眼眼前的報告,低聲說:「老天爺!」辦公室內沒有人回答他。
他從一張大桌子旁站起身,穿過房間,走到南牆的窗戶跟前,兩眼凝視著樓下蠕動的人和黃浦江裡的船隻。上海外灘商業區是這個城市的核心區,從某種意義來說是大順帝國的金融心臟,不管貶抑它的人如何說,它仍然是整個大順乃至東亞地區的經濟中心。對於一些頭戴瓜皮帽,身穿深色衣裳,來去匆匆的笨人來說,它也許只是一個謀職受雇的地方,使人厭煩氣悶。對於另外一些年輕有為的人來說,它是個機會的殿堂,在這兒,只要有特長,再加上勤奮,就會得到提升和保障的獎賞;對於浪漫主義者來說,它無疑是正在興起的證券交易所的淵蔽;對於實用主義者來說,它是東亞地區最大的市場;而對於大順內地的年輕儒士們來說,它又是利慾熏心的商人們奢侈淫逸的所在,那些商人們寡廉鮮恥,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壓搾可憐的工人和農民們,不把他們的最後一滴血壓搾乾淨不罷手。作為把厚德銀行從南直隸地區一個普通錢莊發展到今天上海最大的銀行的商人,柳治平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他懂得上海外灘是什麼地方:它純粹是一個山林,而他自己就是這個山林裡的一頭老虎。
雖說他是一個生性喜歡掠奪的人,但他早就認識到對某些標準必須當面表示尊重,背後將它撕毀,在他看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條戒律,那就是第十一誡(基督教有十誡):「別讓人看破你。」現在,通過他的一個兒子(柳清揚)的計劃,他已經通過向帝國政府貸款實現了自己已經準備多年來的計劃,那就是為自己的剩餘資本尋找一個穩妥的出路,並且通過控制產品市場來控制江南地區眾多的輕工業企業,將他們整合起來,變成一個由自己控制壟斷集團。這樣他也滿足了自己的第二需要:他發了財,因為他在厚德銀行裡擁有四成的股票,佔據了樓頂辦公室,擁有的財富甚至比百萬富翁還要闊上好多倍,而現在又有一個機會擺在自己的面前,可以讓自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柳治平已經60歲了,不過從他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他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優裕的生活和巨大的權力使得時間彷彿在這個男人的身上停滯了。他的身材不高,但十分勻稱,容貌英俊,臉上總帶著溫文討人喜歡的笑容,但如果你和他打交道久了,就會知道這一切全不過是一種偽裝,這個男人的心裡總是在盤算著掠奪和進攻。
過了幾分鐘,柳治平回到自己的桌子前,輕輕的拉了一下一旁的一根細繩,對進來的僕人溫聲吩咐道:「你拿我的帖子去其他幾家銀行掌櫃那裡,就說我邀請他們今天晚上來我的公館吃飯!」
牆上時鐘上的時針已經指向了九點鐘的刻度,晚宴已經接近結束了,餐廳裡的氣氛很不錯,柳治平用低沉的聲音說了個笑話,圓桌上升起了一陣哄笑聲。僕人們無聲的將座子上的菜盤端了下去,換上來剛剛熬好的銀耳燕窩羹,這對已經喝了不少酒的客人們很不錯。柳治平看到差不多了,就向一旁的管家使了個眼色,會意的管家向其微微鞠了一躬,很快僕人們都退下了,餐廳裡只剩下圓桌旁的七個人。
「列位!」柳治平低咳了一聲:「我今日請大家來是有一樁要事,干係到我上海乃至大順金融界存亡發展。柳某一人才能淺薄,不能當此重任,所以今日請列位來,一同商議。」說到這裡,柳治平側身對一旁的柳清揚道:「清揚,你給列位世伯說說吧!」
「是,父親大人!」柳清揚站起身來,向眾人拱了拱手道:「列位,你們應該都知道前些日子我大順和英吉利在緬甸簽訂和約的事情。在和約中,緬甸當向英人賠一筆款子,但是緬甸國王剛剛打完仗,國庫空虛,拿不出現錢來。列位都知道在下包攬了大軍的軍需生意,便向那邊的陳大人求懇,想要把這樁生意給吃下來。」
桌上的眾人交換了視線,片刻之後,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笑道:「清揚世侄果然是好眼光、好本事,把生意都做到國外去了,我等老朽只有佩服的份了。只是你這般說是什麼意思?莫非是款子不湊手,要向我等拆借一下,這個沒有問題,老夫在這裡表個態,二三十萬兩的款子,老夫還是可以做的了主的。」
「在下比不得陳翁,便十五萬兩吧!」
「那在下就十萬兩!」
餐桌上升起一團人聲,眾人也紛紛表態。柳清揚心中不由得惱恨,他今天晚上自然不是為了拆借這麼點錢來的,據陳再興給他透的低,光是給英人的賠款就有四百萬英鎊,加上後續的其他費用,起碼不下六百萬英鎊,按照當時一英鎊等於三點六六兩白銀的比價,也就是接近兩千萬兩白銀,在這麼大一筆賠款面前,這些傢伙拿出的這點錢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他正想說話,耳邊卻傳來一聲低咳,心中一緊,趕忙閉嘴。
柳治平站起身來,向桌上眾人做了個團揖:「列位盛情,老夫這裡先謝過了!」眾人自然不敢受他的禮,趕忙紛紛站起身來還禮,一時間桌上一陣混亂。待到稍微平靜了點,柳治平抿了一口燕窩,笑道:「其實我今夜請列位來,是一起來做這樁生意的,這十幾二十萬兩銀子,說句莽撞的話,厚德銀行還是拿得出來的!」
「呵呵,柳翁的手段大家自然是知道的!」方纔那個姓陳的老者笑道:「我等也就是盡一下同業的心意罷了,哪裡敢說厚德銀行拿不出些許銀子。」說到這裡,他低咳了一聲:「只是生意方面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是做生不作熟,緬甸那邊天高皇帝遠,還不時兵荒馬亂的打仗,咱們把銀子借出去,講的就是將本求利,這種刀口舔血的生意,我們隆興行本錢薄,膽子小,可是做不起的!」
「是呀,陳翁做不起,我們行自然更是做不起!」
「不錯,柳翁請見諒,我們行的款子出去了不少,現在周轉還緊的很,實在是拿不出來呀!」
屋中頓時一片叫苦之聲,那個陳翁笑吟吟的看著柳治平,一副等著好看的模樣,原來他的隆興行是上海排行第二的銀行,自己更是柳治平幾十年的老冤家,在上海灘鬥了幾十年,對方提出來的方案,他自然要扯後腿。
柳清揚見狀,心中不由暗自抱怨老父為何這次把隆興行這個冤家對頭也請了來,現在人家明顯就是在搗亂,其他幾家銀行被這廝一攪合,事情如何成得了。他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老父,只見柳治平只是低頭喝茶,雙目微閉,臉上平靜如水,倒好似一個人在專心品茶一般。
突然啪的一響,卻是柳治平將茶盞往桌子上一放,抬頭笑道:「聽陳翁這般說,這樁生意是不插手了?」
「心有餘而力不足,請柳翁見諒!」
「既然陳翁要置身事外,那便請吧!」柳治平冷聲道:「清揚,還不送世伯出去!」
「是,父親大人!」柳清揚趕忙走了過來,對那位老人做了個請的手勢:「世伯,請!」
陳姓老人被柳治平突然的行動給驚呆了,他口中結結巴巴的:「你,你!」卻不知道下面該說些什麼。
「陳翁,生意的規矩你也是明白的,我們接下來要談的事情不能流傳出去,既然你已經說不參與了,那我只好請你先走了,得罪之處,請見諒!」柳治平說到這裡,笑著轉對剩下的人笑道:「列位若是不想聽的,也可以走!」
桌上眾人對視了一眼,屁股上卻好像黏在椅子上了,沒有一人站起身來。那陳姓老者的目光掃過其餘幾人的臉上,那些人卻一個個把臉偏轉了過去,避開了對方的目光。柳清揚笑著又對陳姓老者伸手延請:「陳翁,請!」
陳姓老翁看了看左右,見眾人沒人起身,轉身一屁股坐了下來,對柳清揚道:「也罷,有柳兄牽頭,陳某便是豁出身家來,想必也虧不到哪裡去!」
柳治平見這對頭居然轉頭坐下來了,也不由得一愣,旋即笑道:「有陳翁出手相助,大事已經成了一半,清揚,與諸位世伯把那邊的情況和你的想法說說,也讓他們幫你參詳參詳!」
「是,爹爹!」柳清揚向父親微微一躬,轉身便向眾人說:「列位世伯,小侄主張向緬甸借款原因有三:第一、緬甸國土豐饒,礦產眾多,借錢給國王,便可要求以礦產、林場等為抵押,獲利豐厚;第二、這次我大順出師平定緬甸之亂,和約簽訂後有駐軍權力,所以不用擔心對方抵賴不還;第三、這次借款可以打通和緬甸王室的關係,為將來我們江南商界進入緬甸乃至整個東南亞打通渠道,獲得很多有利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