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斯和鄧肯隨著那個翻譯走出巡察署,穿過了兩條街道,拐進了一條陰暗的小巷,隨著三人的腳步聲,周圍的環境也越發骯髒、破敗、狹窄的街上,他們走走停停,找尋他們此行的目標居住的房子。街道兩邊的房屋又高又大,然而非常陳舊,住戶都是赤貧階層,不用看偶爾遇到的幾個男人女人臉上的苦相,光是看看這些房子破敗的外觀就可以看出這一點。行人攏著雙臂,弓腰駝背,走路躲躲閃閃。大多數房子帶有鋪面,可是都關得緊緊的,一派衰朽破敗的樣子,只有樓上用來住人。有些房屋因年久失修,眼看要坍倒在街上,就用幾根大木頭一端撐住牆壁,另一端牢牢地插在路上。就連這些無異於豬欄狗窩的房子看來也被某些無家可歸的倒霉蛋選中,作為夜間棲身的巢穴,因為許多釘在門窗上的粗木板已經撬開,留下的縫隙足以讓一個人進進出出。水溝阻塞不通,惡臭難聞,正在腐爛的老鼠東一隻西一隻,就連它們也是一副可怕的餓相。偶爾出現一兩個行人,也是面帶饑色,躲在陰暗處,窺視著吉林斯和鄧肯這兩個外來者,眼看周圍越發有了倫敦東區的范(倫敦東區是當時的工人區,以破敗治安差聞名)。鄧肯向吉林斯使了個眼色,從自己荷包裡拿出一支手槍,遞給了對方。
「兩位先生,請你們放心。」那個翻譯彷彿背後生了一雙眼睛:「把槍收起來吧,你們用不上這玩意,這裡的鳥兒只是有些怕生,但他們並不啄人,不像住在江邊的那些富人們,不但啄人眼睛,連骨頭都要嚼碎了嚥下去呢!」
吉林斯和鄧肯對視了一眼,他倆都聽出了對方話中有話,不過吉林斯沒有作答。翻譯拐了兩個彎,停在一個院子門口,打了一個忽哨,片刻之後,院門推開了一條縫,鄧肯可以看到有一隻眼睛再向外面窺看。翻譯上前兩步,大大咧咧的說道:「是我,有生意上門!」
門緩緩的被推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跛子來,吉林斯敏銳的發現這個跛子的右手少了兩根手指頭。跛子戒備的看了鄧肯和吉林斯一眼,問道:「為什麼把其他人帶來!」
「臨時拉倒的生意,我下午有事,沒時間拖,再說兩個洋鬼子,你怕什麼?難道你怕其他盤子的人?」
跛子冷哼了一聲,收回了打量鄧肯和吉林斯的目光:「快說,什麼事!」
「今天早晨在碼頭丟了一個錢包,裡面有二十英鎊,還有一本護照,一些別的玩意,錢你留下,另外再給你十英鎊!」
「不行,二十英鎊!」
「十二鎊,不能再多了,對方出價二十五鎊,只有巡捕房還要拿一份呢?」
跛子冷冷的盯著翻譯雙眼,彷彿在無聲的逼問對方是否在撒謊,而翻譯卻笑嘻嘻的看著對方,最後跛子轉過頭,一瘸一拐的向院子裡走去。翻譯快活的打了個忽哨,彷彿在宣佈自己的勝利。
還聽不懂中文的吉林斯只聽到翻譯和跛子激烈的爭辯了好一會兒,看到跛子進去以後,低聲問道:「你知道這個人的腿和手是怎麼回事嗎?」
「這是一個新的問題!不過是免費的!」翻譯笑嘻嘻的說:「他的腿和手都是在工廠裡失去的,工廠的機床割斷了他的手指和腿,就是這麼回事!」
「那你和他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你對這一切這麼清楚!」
「先生,您的好奇心真的太強烈了,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翻譯用一直略帶威脅性的口吻回答:「不過我今天做了一筆好生意,我心情很好,這樣吧,如果您再給我五鎊,我就回答您的所欲問題,你看如何?」
「三鎊!」鄧肯從錢包裡摸出三英鎊紙幣遞了過去。
「好吧,三鎊就三鎊!」那個翻譯伸出右手接過錢,確認是真錢後塞入懷裡,聳了聳肩膀:「我是他的兒子,他是我的父親,就這麼簡單!」
「什麼?」吉林斯驚訝的問道:「您讓您的父親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做這樣的營生?」
「怎麼了?尊貴的先生?」翻譯臉上泛起了譏諷的神情:「這難道不是一樁好買賣嗎?不是每個人都像您這樣從娘胎裡出來就帶著一副好營生的,總有一些倒霉蛋他居然粗心到忘了向老天爺徵詢自己是否有本錢可以養活自己就投胎到這個世界上,可是這些傢伙也要吃飯穿衣,所以他們總得做些事情來掙填飽自己的肚皮米呀!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那可以問問您父親的手和腳是怎麼回事嗎?」
翻譯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悲痛的表情,但瞬間就消失了,以至於吉林斯懷疑是自己看錯了,隨即他依舊用那種懶洋洋的口氣回答說:「這裡住的幾乎都是安徽和蘇北人,這是鄰近上海的兩個省,那裡經常發水災。你懂嗎,發水災,就是水從河流裡漫出來,把田地全部淹沒了,農民就會什麼收穫都沒了,那裡的農民就逃到上海來。不得不什麼都做,只要能不餓死。他也是這樣,去一家工廠裡做事,結果有次在工廠裡連續上了四天的班沒有睡覺,困得在機床旁打盹,腳和手指頭被機床給切斷了,結果就成了這個樣子!」
「連續四天?您確定沒有記錯?」吉林斯露出了懷疑的神情。
「沒有錯,當時我已經六歲了,已經會在碼頭打工,補貼家用了!」翻譯伸出右手的兩根指頭,做了一個夾東西的手勢:「這在工廠裡很平常,工人們被允許在交班的時候在車間的角落裡靠兩到三個小時,然後就得繼續起來幹活。那時候景氣不好,工廠裡生產出來的東西賣不出去,很多工人都被解雇了,剩下的人必須更加拚命的幹活以填補那些人的空缺,如果他們不拚命,老闆們就會用別人代替他們,把他們趕到街上去挨餓!」
「混蛋,你在那裡說些什麼!」這時那個跛子又從院子裡面走了出來,他的手裡拿著幾隻錢包:「看看,哪一個是你想要的?」
吉林斯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錢包,他指著那只錢包大聲喊道:「就是那隻,黃褐色,有著銅環的那隻!」
「先生請您稍待!」翻譯笑著向吉林斯微微一躬,即將到手的錢讓他十分興奮。他轉過身向錢包伸出手去,卻被跛子一把打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該死的老傢伙,我要先從先生那裡拿到錢才可能給你錢!」翻譯怒喝道,但是跛子彷彿沒有聽到對方的話語,把拿著錢包的左手放到身後,重複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好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翻譯終於被對方的頑固擊敗了,他轉過身對吉林斯說:「先生,您必須先付錢才能得到您的錢包!」
「鄧肯,借我四十英鎊。」吉林斯向鄧肯伸出手,鄧肯卻並沒有給錢,他上前一步,從懷裡掏出一張十英鎊的紙幣,低聲道:「這是十英鎊,我必須先確定錢包裡的東西沒有丟你才能得到全部的錢。」
「好吧!」翻譯伸手接過那張紙幣轉過身走到跛子身旁,換回了錢包,他小心的打開錢包,讓吉林斯確認裡面的東西沒有少後,向鄧肯點了點頭。鄧肯把右手伸入懷裡,彷彿要討出錢包的樣子。那個翻譯眼睛裡露出貪婪的神色,不自覺的伸長了脖子。突然,鄧肯閃電般的揮出一記左擺拳,擊中了對方的下巴,將其打倒在地,接著鄧肯撿起落在地上的錢包丟給吉林斯,掏出手槍對準躺在地上的那個翻譯,厲聲喝道:「告訴你父親,把錢拿出來,不然就打死你!」
翻譯看著鄧肯手中黑洞洞的槍口,最後還是對跛子喊了幾聲,兩人大聲爭吵了起來,幾分鐘後,鄧肯拿回了錢包和剛剛拿出去的十英鎊紙幣。鄧肯把錢包和紙幣遞給一旁的吉林斯,用手槍指了指翻譯沉聲道:「現在你讓他進去,你帶我們回去,別耍滑頭,對你沒好處!」
翻譯不請願的對跛子說了幾句話,垂頭喪氣的向前走,當他將吉林斯和鄧肯帶回碼頭旁的時候,低聲道:「就到這裡吧!」
「你叫什麼名字?」吉林斯問道。
「蔣志清。」翻譯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我已經夠倒霉了,為了替你們找回錢包,我已經白跑了一上午,可是什麼都沒有得到,難道這事情還沒有完嗎?」
「不,我並不想找你麻煩!」吉林斯笑道:「蔣,可以告訴你在巡捕署裡一個星期可以掙多少嗎?」
「多少錢?很少!」提到錢,蔣志清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歎了一口氣,抱怨道:「我只是那裡的普通雜役,連差役都算不上,也就掙點茶飯錢罷了,若不是能找點外水,早就餓死了!」
「你會寫,還會說英語,便是去商行當職員,也不止這點錢吧!」
「您不知道,先生,我出身不乾淨,又沒人替我作保,哪個商行會雇我這種人!」蔣志清歎了一口氣,低聲講述道,原來他所住的那條街幾乎都是破產的農民、年老的妓女、竊賊等社會最底層的流民的住所,雖然他從小聰明,靠自學會了寫字和英語,但卻有了案底,做不得正經行當,只能在巡警署下面廝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