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琥珀大小姐還處在昏迷之中。
冥河漩渦將她捲到岸上的時候,她就已經陷入了昏迷。
她又開始做夢了。
但與之前的不同,這次的夢境沒有之前那麼古怪。甚至沒有任何其他人。而只有她自己。
她感覺自己正漫步在林間的小路上,一陣微風迎面拂過,賦予身旁片片落葉以新生,化作正踮起足尖在空中旋轉的舞者。從不知何處飄來的模糊的女聲合唱為其伴奏,那歌聲稀鬆無力,彷彿是從極高處墜下之後被層層剝離,待落地時早已空無一物,只留下迴響在空氣中,卻也逐漸淡去的記憶。
[我的記憶要消失了嗎?]
琥珀大小姐忍不住這樣問自己。
畢竟在這個夢境中,她沒有見到自己的母親,沒有見到夏啟,甚至沒有見到每次都會出現在她夢境中的——殘影。
[我要把他們都忘記掉嗎?忘掉愛,也忘掉恨嗎?]
茫然間,她覺得自己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可周圍除了她一個人之外,什麼人都沒有。圓柱形的樹幹連綿不斷,一排接一排,彷彿沒有盡頭一樣。
琥珀大小姐試著在自己的夢境中尋找出路,她跨過腳下一根傾倒的圓木,差一點就在前方的斜坡處失足,可當她站穩了身形後,面前的斜坡隨即化為坦途。
在這短暫的瞬間,她彷彿漂浮在空中,陽光在她的四周爆散開來,森林消融,化為翠綠的草坪與遠方霧氣迷濛的濕地,而她則長出了一對潔白的翅膀,沿著綠色飛馳,帶著恐慌、眩暈,以及對這飛翔的狂喜。
有那麼片刻,她似乎將這感覺握在手中——將夢境的感覺握著真實的手中,可這種感覺在片刻間就消失無蹤。
她終於明白了過來,這只是一段無法挽回的記憶。儘管她從來沒有長出翅膀,也從來沒有飛翔過,但那種感覺正是記憶中曾經擁有的感覺,而現在,這只是一段無法挽回的記憶。那段快樂的人生,那段沒有煩憂的童年,永遠的過去了,即使她能回到從前,也根本無法改變什麼。
她歎息了一聲。身上的翅膀卻因為這聲歎氣而突然折斷。她來不及尖叫,旋轉著被甩向地面。跌進一片閃耀著金光的迷霧當中,穿過飛舞的葉片和雨水來臨前的濕氣。
她撞向地面,隨後彈起。
她聽到有東西辟啪作響,而腿上傳來的痛楚彷如近處雷霆的轟鳴。
[這難道不是夢嗎?]
她來不及多想,疼痛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她用雙臂護住頭部,只覺得手肘和臂膀上的皮膚被撕裂,最後她終於被一根傾倒的圓木絆住了停下了身體,翻開的泥土,鮮血,和斷裂的根須的氣味將她牢牢的包裹。
眼前的這塊圓木不就是最開始她曾經跨過去的那根圓木嗎?
琥珀大小姐苦笑了一聲。原來什麼都沒有改變,她根本就沒有長出翅膀,也沒有飛離自己的夢境,她只是被圓木絆倒了而已。
現實生活中也不是如此嗎?
每當興高采烈的自以為跨過了一道坎之後,卻發現不管自己多聰明,總是會被另一道坎給絆倒。總是以為自己在不斷的前進前進,但實際上卻在走向最早的那道坎。就好像那是命中注定你必須摔倒的坎,如果你不摔倒,你就永遠要在哪裡繞圈。
琥珀大小姐站起身來,在爬起來的時候,她一度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迷惑的仰望著頭頂的樹枝,好奇著那是什麼。就在此時,有東西踩著節奏分明的步子向她走來,像個逐漸接近的鼓手。
她看到一張自己本應該認識,但卻對不上號的臉——不是母親的,不是夏啟的,更不是殘影的。接著,那張臉就像是這陣風和她的記憶那樣,逐漸回歸虛無。
有東西正在她週身輕輕的拍打,彷彿巨犬的舌頭,又彷彿淺灘上的波浪,搖曳不定,卻令人安心。
琥珀大小姐試圖睜開雙眼,可眼皮卻重逾千斤,她改為將目光透過眼瞼,看到了她的房間——除非那不是她的房間,但和相似,只是牆壁早已坍塌,一道紅光順著接近的天花板處的大洞湧入,嚇得她不敢細看,而在她的身側,她看到房門洞開,一個不該出現的人嗎,一個她無法直視的人,一個沒有面孔的人,正對著她說些什麼。
她沒有聽清楚,也不想聽清楚。自從母親死後,她最恨的人就是殘影,其實就是無面者。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就沒有醒過來,仍是處在夢境之中。
她更努力的嘗試,強迫雙眼睜開,想扳開夢境之牆,步入現實。可當她這麼做時,卻再次回到了房間裡,紅光變得更強,房門開得更寬,那陰影已經步入房間。她覺得週身皮膚刺痛,好似被毒蠍爬遍了全身,她又一次醒來,一切週而復始……
她坐起身來,聽到有人在尖叫,接著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明白過來,那叫聲來自她自己。她抓著樣式古怪的床單,胸口起伏不定,祈禱這才甦醒是真的是夢境的終結,而非又一次幻覺的詭計。
她感覺到胸口處傳來陣陣怪異的疼痛,彷彿那裡曾經插過一把尖刀,但她的胸口處明明沒有傷口。
她現在逐漸清醒過來,但仍然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自己又為何會來到這裡。她想不起任何有關聯的事情來,唯一能想起得就是,她跟夏啟都被血族首領送進了一個名叫煉獄的平行空間裡。
夏啟在哪裡呢?
夢中的拍擊聲轉為不遠處壁爐中的爆裂聲。厚重的織錦窗簾掩蓋著窗欞,讓她弄不清楚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或者在這個平行空間裡,時間根本就不重要,也就無所謂白天和夜晚。
有張華美的獸皮平鋪在地板上,火爐旁有一個淡雅的梳妝台,和一張矮凳。除此之外,只有一扇以鐵皮加固的木門。
這是一個絕對陌生的地方。
她把床單扔了回去,發現身上正穿著一件裝飾著卷雲、紋著金色玫瑰的長袍,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琥珀墜飾,發現墜飾仍在。這讓她稍微鬆了一口氣。
但她並不想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耽擱太久,她要找到夏啟,並且跟他一同離開這個可惡的平行空間。
她試著把腿跨過床沿——這個動作不由的讓她想到夢境中的那根圓木,現在看起來,兩者居然有些相似,但她還是平靜的跨過了床沿,小心的踏上石質地板上的那條地毯。
每行動一步,她的心臟就隱隱作痛,但還不至於通到無法行走。她走到門口,發現加固的房門上了鎖,她歎了口氣,緩步走向窗戶,把那條厚重的窗簾推來——她要看看自己究竟被囚禁在什麼地方。
窗外暮色盎然。這個世間裡雖然看不到太陽,可點綴著金黃與銅綠的深紫色雲彩,依舊橫亙於東方的天際之中。細雨落下,令厚厚的窗玻璃蒙上了霧氣,觸感冰涼。宮殿的城牆綿延至遠方某片林地的陰霾當中,而這一切彷如一張剛剛畫好便被水漬浸染的油畫。
琥珀大小姐仍舊無法辨識自己究竟是身處何地,她轉回頭,檢查房間的其餘部分,希望能從中得到線索。
突然,眼角中一個人影晃動,讓琥珀大小姐驚訝的倒退了幾步。
她雙眼盯著那個方向,發現黑暗中有個女人正在看著她。她在幾乎就要開口詢問的時候,忽然意識到自己面前的是一面等身的長鏡。
她看到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只是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來了。她的模樣沒有變化,但穿著打扮、髮型、甚至是臉上的妝彩都明顯是另一個人的風格。這讓她看起來更成熟了一些。
正當她不知所措的時候,沉重的木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
一個身穿灰白服裙和黑色披肩的小個子女人佝僂著身子,走了進來。
「殿下,」她躬身行禮,滿臉裝出來的恭敬,「我看見您醒了。」
「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琥珀大小姐接連發問道:「為什麼叫我殿下?」
「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女僕,殿下。」女僕依舊低著頭,表情謙恭。但她對琥珀大小姐的其他問題卻充耳不聞。
「你為什麼叫我殿下?」琥珀大小姐聲調中帶著脅迫,她非得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不可。
「您是這裡的女主人啊。」女僕笑了笑,「我當然要稱呼您為殿下了。」
「告訴我,」琥珀大小姐用命令的口吻說道:「我在哪?還有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當然,」女僕笑著說道:「但我想由我這樣一個謙卑的僕人來解釋似乎不太合適。況且,我的主人說過他會親自解釋的,殿下,所以我不得我拒絕您。」
「不要再叫我殿下了,」琥珀大小姐厭惡的說道:「你的主人是誰?」
「我的主人就是我的主人,」女僕聳了聳肩,補充說道:「他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者。」
「地獄主宰者?!」琥珀大小姐倒吸了一口冷氣。
「也有人這樣稱呼他,」女僕說道:「但我只稱呼他為[主人]。」
「可是我為什麼……」琥珀大小姐心中有太多的疑問,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我的主人命令我,一定要等到您醒來的時候去叫他。我想,我現在就該去了。」女僕說道。
她鞠躬轉身,退出了房間,關上了門,琥珀大小姐聽到鑰匙扣上鎖舌的聲音。
這裡絕對不是什麼好地方!
琥珀大小姐迅速的走回窗邊,掀起窗戶,屋外的空氣潮濕而冰冷,可她關心的並非天氣,而是身處房屋的種類和距離地面的高度。可結果卻並不值得期待,她看到灰白的牆壁向兩翼伸展,甚至能分辨出頭頂的城垛和下方的幾扇窗戶,但她看不到地面。即使她能把房間裡的床單和毯子全都繫在一起,也根本無法從這峭壁似的房間中逃脫出去。
「你想要離開嗎?」
身後,一個略有悲傷的男子的聲音問道。
琥珀大小姐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特別留意了房門並沒有打開。
那眼前的這個神色憂傷的男子究竟是怎麼進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