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夏坐在床邊,兩隻手搭在膝蓋上。
她把大衣的扣子解開了一半,似乎是準備休息,卻不知為何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紅色格子圍巾隨意地丟在一旁。屋裡很暗,從走廊裡照入的燈光淡淡籠了她一身,像是蒙了一層白雪。
橘色髮絲一動不動地垂在她的臉側,將她的臉隱藏在陰暗之中。當走廊裡淡雅的白光映在她臉上時,閃光的淚痕讓門外凝視著她的伊凡心頭一顫。
艾夏在哭。
「喂……你沒事吧?」伊凡不禁慌了,霎那間腦袋裡亂成一團。他左顧右盼了一圈,帶上門,動作稍有些遲疑。
「你,你要喝點水嗎?」
走廊裡的燈光被門板遮住了,伊凡摸到魔晶燈的開關,把房間點亮,這才稍微鬆了口氣。艾夏始終沒有抬頭,也沒有出聲回應。
「是不是喝多了?」伊凡小心翼翼地問道。艾夏搖了搖頭,她抬起雙手,捂上自己的眼睛。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這間客房比馬文家的客房要小得多,在這小小的空間裡,伊凡端著一杯水,不知所措地看著默默流淚的女孩。這算什麼啊……這氣氛,真是糟糕。
「陪我坐一會兒,好麼?」沉默半餉,艾夏怯怯地抬起眼睛,閃著淚光的紫色雙眼不停地眨動著,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伊凡「哦」了一聲,把水杯擱在小桌子上,坐到艾夏左邊,離她有三十厘米遠的地方。
艾夏又低下頭來。平時總是艾夏在嘰嘰喳喳,艾夏不說話了,伊凡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抬手抓了下腦後的頭髮。
「你還在想馬文他們的事?」伊凡輕聲問道。
艾夏的手動了一下,她抓緊了自己的衣擺。
「我害怕。」艾夏喃喃。伊凡一愣,他沒料到艾夏也有害怕到想哭的時候。
「不會有事的,辦事員不是說了嗎?已經加強防範了。」伊凡轉過身,似乎有什麼事情急於解釋似的,匆忙地說。艾夏搖了搖頭,「不是,不是因為這個……我想不明白!」
說著說著,兩行亮晶晶的淚又悄悄滑了下來。伊凡深吸了一口氣。好吧,他得承認,他對艾夏的眼淚一點抵抗力都沒有。
「你,你是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騙你……嗎?」
伊凡的表情就好像在看著一個落在指尖的蝴蝶,生怕驚飛了她,何況此時的艾夏彷彿比那花叢中純白色的蝴蝶還要脆弱。艾夏轉過頭來,雙眼裡瀰漫著的黯淡神色,就好像失去了重要的東西。
「我想爸爸。」近乎半透明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伊凡的腦袋嗡地一聲響了,這是怎麼回事?思維可不可以不要跳得那麼離奇?
「呃,那——」伊凡覺得自己的嘴巴乾巴巴的。這個時候該說什麼好呢?
「我還是不知道,我小時候,是不是認識那兩個……騙子。」艾夏咬住下嘴唇,狠心吐出殘忍的稱呼,「因為伊凡你跟我說了啊,我不用去考慮以前的事,就這樣……和他們相處就可以了。可是,可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是這樣的人!」
艾夏的拳頭猛然握緊,握得指節都有些發白。
「就算想不起來小時候的事情也沒關係吧!因為,我記得長大以後的事情啊!我記得爸爸生病的時候,拄著枴杖,摸著我的頭,說我越來越懂事了,我記得他坐在屋子前面的躺椅上,慢騰騰地跟我聊天,他說他以前是個獵人,不過沒有什麼本事……這些,這些我都記得!」
「嗯……」伊凡應了一聲。艾夏突然談起自己父親,這讓伊凡心底都隱隱刺痛起來。畢竟,他也記得啊,那些和溫蒂在一起的過去。
「可是這樣不對!我今天才想通,這樣不對!」艾夏猛然瞪圓了雙眼,「我爸爸,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生病的,什麼時候沒法站起來的,這些,我,我都忘了!」她一把扯住自己的頭髮,兩手劇烈地顫抖著,「不止是八歲的事,九歲的事,十歲的事……我想知道我為什麼會被利用,我想知道我以前還認識誰。然後,然後我發現……只有……最近一年以內的事……我,我能想的起來,其他,都記不清楚了……」
「啊?」伊凡呆住了。
只能想起最近一年以內的事?這是什麼意思?
「我印象裡的爸爸,一開始就病得很嚴重,可是這樣不對吧!他一定也有身體健康的時候對不對?馬,馬文說,說我爸爸把他罵了一頓,所以我爸爸以前身體一定沒有那麼差的對不對?他是怎麼變成那個樣子的,我怎麼想不起來了呢?」
「……」
伊凡並不能完全理解艾夏的恐懼,可是此時可此,他卻覺得心裡一陣發寒,彷彿寒冰流進了他的血液裡。小時候的事情想不起來,或許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艾夏的情況好像更加複雜。他能明白一點,有些記憶即使埋藏得再深,依然會帶著傷人的稜角,當你想要觸碰它時,便會感覺到痛。等待時間的浪潮將那稜角磨平,需要很久很久。
就像溫蒂柔美的笑容。
可是艾夏忘記了。她彷彿是承受不起太長的記憶一般,一路走著,一路不經意地遺忘。忘記了母親,忘記了鄰居,忘記了父親的從前。他忽然覺得自己以前告訴艾夏不必考慮以前,是有些考慮不周了。
「爸爸去世的時候,我難過得快要死掉了。」艾夏垂著頭低聲訴說,「我哭得很厲害啊,哭得好像……把眼淚都哭干了。我記得爸爸跟我說過,無論多麼絕望,總會有希望等在前面,他說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希望就來到了他的身邊,所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也想像爸爸那樣堅強,我想我一定能做到,我一定能找到那個魔導士的!
「爸爸讓我找到他,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吧。我不記得我小時候差點死掉的事情,但是他一定記得吧?等我找到他,他就會告訴我『答案』的,我一直是這麼相信的!」
「答案?」伊凡有點疑惑。他原本以為艾夏想要找到那個魔導士,有很大程度是為了得到母親的消息。
「嗯,一切的『答案』。」艾夏緩慢地點了點頭,「伊凡你還記得,我的魔力恢復速度很快吧。」
「……記得。」何止是很快,簡直就是不需要恢復魔力的時間。
「身體恢復也很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艾夏似乎是輕聲歎了口氣,「如果沒有秀琳姐的話,我一定沒有辦法加入魔導聯盟的。」
「怎麼回事?」突然間伊凡也覺得恐慌了起來,艾夏的視線太嚴肅了,彷彿她所說的話,是非常重要的機密。
「因為……」艾夏停頓了片刻,猛地鼓起勇氣,一口氣說了下去。
「因為我剛來光明城事務所的時候,根本就不會使用魔力!但是,但是秀琳姐說,看我,看我挺可憐,就讓我住在事務所裡,然後,然後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突然會了。」
伊凡微微張大嘴巴。突然會了,這句話有點難以理解。
「秀琳姐叫索菲亞大姐不要告訴任何人,她帶我去測試魔力水平,一開始只有很微弱的魔力,但是之後沒多久,我的魔力就漲到了四百。」艾夏將握緊地拳頭擺在胸前,彷彿要給自己足夠的決心將這個秘密說出來,「這件事只有秀琳姐知道,她說我可能有很強的天賦也說不定,可我覺得不是那樣!伊凡的魔力天賦也很強不是嗎?但是伊凡跟我不一樣啊!」
「呃,我是不如你啊。」伊凡努力想弄明白艾夏的意思。艾夏的魔力恢復速度很快,對本源魔力的感知能力也強得驚人,魔力水平提高得也很快,比他要強得多。但緊接著,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臟咚地往下一沉。
艾夏的魔力並不是一直在增長。事實上,這三個月以來,他從沒有感覺到艾夏在魔力水平上有所提高。
而且什麼叫「突然會了」?
她難道沒有進行過魔力控制方面的訓練嗎?
「伊凡……我想,我忘記的那些事情當中,可能有很重要的事情,是我不應該忘記的……」艾夏的聲音漸漸低落了下去。她交叉起手指,像是在祈禱,又像是非常緊張,「關於媽媽的事,關於爸爸的事,還有,我自己的事……」
艾夏的呼吸聲是如此沉重,沉重得可以聽見深深的憂鬱。「我的魔力水平一直都是四百多。」艾夏輕輕一句,證實了伊凡的感覺。「不正常,對吧?伊凡的魔力水平其實比我要高得多,不是麼?」
「呃。」伊凡沉默。
「我以前想得挺樂觀的。」艾夏仰起頭來,凝望著天花板上那盞簡單的海棠花形魔晶燈,「我相信只要加入魔導聯盟,就一定可以很快找到那個人,然後,然後我就什麼都知道了。過去的我是什麼樣子,還有,我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是——」
但是已經過去四個多月了,他們依然沒有那個人的消息。這一點,伊凡馬上就想明白了。
「琉璃淚」是一顆魔核,不是能鑲嵌在戒指上的寶石,和那個人沒有關係。
線索徹底斷掉了。
除了艾夏仍舊記得的那一丁點線索,他們還一無所知,而艾夏她——
「我要是把我爸爸臨終前的話也忘掉了,怎麼辦?」艾夏再次垂下了頭,她的話尾顫抖著,同時瘦小的雙肩也顫抖了起來。伊凡趕忙按住她的肩膀,不知不覺中,兩個人的距離靠近了許多。
「你要小弟是幹什麼用的啊!我怎麼可能會讓你忘記……」伊凡感覺自己連安慰的話都說得那麼無力。好吧,又承認自己是小弟了,無所謂了。他換了個語氣,很認真地注視著艾夏的眼睛,希望他說的話會牢牢地記在艾夏的心裡。
「在你忘記之前,我替你把那個人找出來,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