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八章一個傻瓜而已
「有可能我會死。」
山羊鬍老者看著方解一字一句的說道:「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有一天跟一個後生比試的時候會這樣不安,原來這個世界終究是不公平的。我幾十年的修為在你這樣的年輕人面前尚且沒有自信,那些比我還要刻苦修行卻遠不如我的人又該如何?」
「而且,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因為你本就以聞名天下。而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老者微微歎息了一聲:「我叫寧青」
方解道:「從來沒有人認為這個世界是公平的,除非是傻子。你當初覺得那些資質不如你的人苦苦掙扎可憐,所以才會覺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可憐。你沒有領過兵的經驗吧……戰之前,明知道自己不行的時候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不要命的戰一場,要麼不要命的逃一次……你現在沒有戰意,又不想逃,所以輸了七成。」
寧青似乎是微微愕然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那好,我就不要命的戰一場吧。」
他緩緩道:「想了幾日如何破你的無形,唯有以所有修為之力凝集起來,創一個我前所未有之招式,一招之內勝你。」
「請」
方解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年紀大了,你先來。」
「你不怕接不下我這一招?」
寧青問。
「對於不自信的事才會怕。」
方解答。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竟是有這樣的轉變。曾經在面對危險只會逃走也只能逃走的那個少年郎早就已經成為了過去,現在的他,是一個正在往人世間巔峰處攀爬的人,而且已經遠遠的把絕大部分人甩在山腳下。
「我給這一招想了個名字。」
寧青抬起頭看了看太陽:「叫日落」
本是很莊重的話,可方解卻忽然撲哧一聲笑出來:「這麼大年紀了……日……落,你就不能體面些?」
寧青愣住,實在不明白方解說的是什麼意思。
見他臉上滿是迷茫,方解連忙搖了搖頭從自己的惡趣味中收回來,他抱了抱拳:「領教。」
寧青往前邁了一步,然後深深的吸了口氣。他將雙臂平伸出去,然後雙手抱圓。看起來就好像他虛抱著什麼東西似的,然後他的衣服就開始向後飄蕩起來。明明沒有風從他正面吹過,可他的衣服卻飄蕩的越來越劇烈。
然後
方解看到了一輪紅彤彤的太陽。
詩人寫過很多關於日落的詞句,這些詩詞從上千幾百年前出現流傳至今,依然讓人覺得很美。可大部分的詩人在寫落日的時候,都逃不開惋惜這一種情愫。落日再美,也是一種結束。寧青用日落來為自己新創出來的這一招命名,何嘗不是一種傷感?他已經這個年紀,距離自己的日落還有多久?
也許,在他選擇日落這兩個字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日落在哪天了。
有人說初升的太陽和黃昏的太陽其實是一樣的,一樣的那麼大那麼圓那麼紅,不刺眼,不傷人,是太陽在展現自己最溫柔的一面。可是無論如何,朝陽都像征著一個新的開始,而落日則象徵著一個舊的結束。
紅彤彤的太陽在方解面前出現。
方解卻從這個命名為日落的招式中,看到了初陽的蓬勃。
這是一個老人最後的希望?
日落,確實是有些傷感的。
但,人們看到的日落不是真的日落,只是太陽到了另一側。如果真的是太陽落在這片大地上,那會是怎麼樣的一種慘烈!
現在,方解面對的就是這樣的日落。
那紅彤彤的太陽從寧青的懷裡出現,當這太陽凝集成型的時候他忽然笑了笑,方解看到了他笑容背後那一抹不甘和留戀,然後方解終於明白了這個老人在出手之前為什麼要說那麼多話了。
這一招凝集了寧青所有修為之力的招式,其實……
方解歎了口氣,似乎是不想阻止這個老人這一生以來最完美的一招。
那紅色的光芒越來越強烈,從寧青的懷裡逐漸往四周蔓延出去,整座無名小山的南邊一半似乎都被這紅光所籠罩,山下散養的那些寒騎驚恐的抬起頭看向這邊,然後開始撕開四蹄朝著遠處奔逃。它們已經感受到了那紅光的可怕,那是一種它們無法承受的毀滅的光芒。
「你說打架最爽的就是把對手揍到心服口服,可惜啊……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你倒是不應該給我這個機會放出日落。當這一輪落日出現的時候,就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了。」
已經完全淹沒在紅光之中的寧青用一種很放鬆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然後就再也沒有了聲息。那紅色的光芒忽然閃爍了一下,然後以一種人眼無法企及的速度向四周蕩了出來,就好像那太陽真的落在了這座無名小山上!
紅光如波紋一樣蕩出去,緊跟著就是狂風。
風將炙熱的溫度送出去,山上的樹木頃刻間被燒的焦黑,石頭表面開始爆開,土地竟然開始出現融化的跡象!
站在這暴烈的日落中心,方解似乎真的無路可退了。
方解根本就沒有退,而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那老人在懷裡釋放出屬於他的日落,那是一種怎麼樣的決絕?
一個通明境的大修行者。
選擇了燃燒自己全部的修為。
炙盛的紅光中看不清楚方解的臉色,而寧青在臨死之前也沒有看到自己這最後的一招是否殺了方解。或許在他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已經不在意是否能殺死方解了,而是用這樣一種摧殘到狂暴的方式結束自己。
那是一個通明境大修行者的自尊。
沒有劇烈的爆炸。
只有炙熱的融化。
樹木從燃燒到只剩下焦炭的過程很短,太陽落下的地方就連土地都變成了鏡子面一樣的光滑,方圓幾百米之內幾乎所有的生物都被摧毀,不管是花草樹木還是藏在地下的蛇蟲鼠蟻。
除了方解。
他依然靜靜的站在那,看著那日落消失。
在方解身體外面,有一層淡淡的青色的光芒一直存在,相比於那日落熾盛的紅芒,這淡青色的光華顯得很脆弱,可不管紅光多麼狂暴也無法摧毀這光華。站在光華之內的方解,就好像存在於另一個世界之中。
界
方解找不到那老人的屍首,日落將老人燒成了空氣。
「可敬」
方解看著那最焦黑的地方歎了口氣,然後轉身往山下走去。
這一架對於方解來說打的確實算不上爽快,因為對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和他打,而是用這樣一種方式來結束自己。通明境的大修行者自己燃燒自己的威勢,如果不親眼所見根本就難以形容出來。
無名小山那邊的北遼部族駐地,幾乎所有人都驚懼的抬起頭看向北邊映紅了天空的紅色。有人喃喃道,太陽怎麼從北方落下?
……
……
山頭上好大一片痕跡,那是炙熱過後的慘烈。樹木被焚燒殆盡,石頭表面上一層灰濛濛的東西,用手一掃就往下掉。寧青燃燒自己所在的那片位置上,土地都已經變得光滑,有一些焦黑焦黑的東西粘在上面,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方解在熾盛的紅芒中轉身走下山,就好像從落日中走出來的人。
遠處,沉傾扇和沐小腰她們看著方解,臉色都有些凝重。
方解走到她們近前的時候笑了笑,讓她們知道自己什麼事都沒有:「沒想到他會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和我決鬥……不,是用這樣的一種方式來完成他應該做的事。是我疏忽了,我忘記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人存在。」
「你沒事就好。」
沉傾扇輕聲說道。
再遠一些的地方,坐在一塊石頭上喝水的沫凝脂嘴角挑了挑,似乎對方解錯誤估計了敵人的舉動覺得可笑,只是沒有人發現,她眸子深處那種擔憂也一樣的濃烈。
那個叫寧青的老者,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確實出乎了方解的預料,他猜到了會有人來找自己,所以才會一連幾天出遊,他就是在給暗地裡的人一個機會出來,但是出來的人,確實震撼了他。
「沐府能在東疆有那樣的地位,又豈止是因為那虛名?」
方解微微歎了口氣:「這是我疏忽的地方,我在黑旗軍中一直告誡手下人,不要輕視任何一個敵人,可是自己卻難免有了這輕浮之氣。這陣子事事太順,以至於連我自己都變的少了戒備心。」
沐小腰道:「誰也想不到他會那樣,一個通明境的大修行者……燃燒自己的全部修為來殺敵,這種事自古以來都不曾見過。」
「不」
方解搖了搖頭:「他知道殺不了我,那一招日落也根本不是為了殺我……」
「那是?」
沐小腰有些不解。
「他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在為沐府的人試探我的修為。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打不贏我,如果一招一式的來試探我,根本就什麼都試探不出來。所以他決定先把自己殺了,用畢生的修為逼我把最強的修為施展出來,他成功了。」
方解笑了笑:「可敬的一個人。」
沉傾扇忽然想到了什麼,轉身拉了沐小腰就走:「找出來!附近一定有沐府的人在!」
「晚了」
方解搖了搖頭:「不用去了,這會兒已經晚了。而且既然寧青這樣決絕,就肯定不止安排了一個人在暗中窺視。小腰之前沒有發現這暗中窺視的人,足夠證明其修為強大。」
「沒關係。」
方解揉了揉鼻子:「他們看到了的,未必有辦法破解。」
……
……
無名小山另一側,兩個人並肩疾掠而行。其中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眼神裡都是驚懼,滿臉的不可思議:「那是什麼?」
另一個人臉色陰沉,搖了搖頭回答:「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似乎是一種很強大的修為,你我這樣境界的人都不能理解的修為。我畢生沒有見過一人可以施展出那樣的東西,就好像把自己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回去問問蘇陽掌教。」
滿頭白髮的老者道:「蓬萊宗那個老傢伙修為雖然算不得決定,但見識倒是不俗。」
「我……」
年紀小一些的那人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很佩服寧青!如果換做是我的話,我沒有那樣的勇氣。」
白髮老者頓了一下,冷冷笑了笑:「一個傻瓜而已!他歷來就是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