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五章我在那裡等你
皇帝斜靠在座椅上,一隻手支著下頜聽方解將這一行的經過講述了一遍。方解盡量不去提及自己對皇帝身體的擔憂,因為他知道即便自己隻字不提皇帝也明白他想的是什麼。而且要說到為何做出這個決定還要追溯到當初羅蔚然和吳一道派人萬里迢迢給他送去的那封密信,方解不願意將這些事說出來,那樣對羅蔚然對吳一道都不是什麼好事,對他自己來說同樣不是一件好事,結黨營私……這是皇帝最忌諱的。
當聽到方解說過豐城的時候遇到的守將劉憨,皇帝似乎很感興趣。
「這樣的官員,有些可惜了。」
皇帝語氣溫和有些無奈道:「從國法上說,不管出於任何理由屈身叛逆都是不可寬恕的死罪。但朕也知道如劉憨的這樣的官員在西北定然不在少數,雖然從賊但心向大隋。可知道歸知道,朕也沒有理由赦免了他們的罪過。有些錯,不是知道改正就能得到寬恕的。」
方解知道皇帝說的沒錯,如劉憨這樣的官員在西北肯定比比皆是,但這並不是他們將被赦免的理由。方解能做的也只是讓皇帝知道在西北有這樣一批官員,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不得不成為李遠山的手下。
最好的結果,也只是這些人的家眷免於刑責。
「謀良弼的事,你處置的不錯。」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朕之所以把他關在囚牢裡十幾年不曾啟用,就是因為朕深知其品性。若不是當時朕不想用朝廷裡的人也不會將他從大牢裡放出來,也只是沒有其他選擇的選擇。」
這句話,方解懂了。
皇帝從西征一開始其實就不想用朝廷裡的人,沒有啟用當時當權的任何一位朝廷大員。旭郡王楊開,謀良弼,宗良虎,這些人其實都可以歸為朝廷之外的人,他們沒有和朝廷裡任何一個利益派系有關係。
想到這裡,方解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文武百官,那麼多朝廷大員皇帝居然沒有一個信任的。西征交給了旭郡王楊開,可惜因為李遠山叛逆而功虧一簣。平叛是皇帝御駕親征,帶著的多是同樣不歸屬於任何一個利益派系的驍勇,這些新兵只對皇帝一個人效忠。
即便如此,皇帝也沒打算放過那些曾經為大隋柱石的官員。浩然殿裡那一場好殺,讓任何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心裡發寒。
方解垂首道:「臣其實不該殺謀良弼。」
皇帝看了他一眼:「你不該殺謀良弼,但你殺了。你不該殺李遠山,你還是殺了。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你都知道,但你總是會做出讓人心裡不舒服的選擇。方解……你最大的優點在於足夠果斷,最大的缺點還是在於足夠果斷。別人不敢做的事,你敢。別人不敢說的話,你敢……誰給了你這樣的膽子?」
「您」
方解回答。
皇帝微微錯愕了一下,然後忍不住搖頭笑了笑:「你的意思是,你有個天下第一大的靠山就會無所顧忌?」
「臣的意思是,臣有天下第一大的靠山所以只要做的是對朝廷有益對陛下有利的事都可以無所顧忌。」
「詭辯。」
皇帝瞪了他一眼:「朕容得你放肆,是因為朕知道你沒有異心。但你自己若是以後再不規矩些,朕這個靠山也靠不住。」
「臣不敢,不過臣倒是以為,天下若是多一些如臣這樣,有陛下做靠山的官員,大治不遠。」
「你這樣誇讚自己不臉紅?」
皇帝問。
方解訕訕笑了笑:「說實話,不臉紅……」
皇帝哈哈大笑,心情似乎真的開闊起來。蘇不畏看著下面欠著身子坐在椅子上的年輕男人,臉上也帶著笑。已經太久沒有人能讓皇帝這樣開懷暢笑了,雖然他明知道皇帝對這個年輕男人真的說不上徹底信任,但他也看得出來皇帝是真的喜歡這個傢伙。就連蘇不畏現在都覺得,這個傢伙真有點可愛。
「既然你在朕面前只說實話,那朕問你……」
皇帝看著方解:「闊克台蒙烈突然對羅耀動兵這事,你覺得如何?朕知道私底下有不少人議論著,說朕不該和蒙元蠻子聯手,這樣做是背棄了祖宗規矩大逆不道的事,也丟了大隋朝廷的臉面……方解,你又覺得如何?」
這話一問出來,方解覺得自己的後背瞬間冒出來一層冷汗。
……
……
方解沉默了很久也沒有回答皇帝的話,而皇帝好像一點兒也不心急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等著他的答覆。也許只是過了幾分鐘,但在方解感覺就好像過了幾個世紀那樣漫長。皇帝丟給他的問題根本就沒有辦法回答,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一道有正確答案的問題。
「臣……不知。」
皇帝搖了搖頭:「憋了半天就憋出三個字,你還真是讓朕失望了。」
方解抬起頭認真道:「臣說不知,不是不知這件事下面人如何議論的,也不是不知這件事有什麼影響。臣不知,是不知陛下這樣安排出於何故。之所以不知,是因為臣愚鈍。但臣深知一件事……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一人比陛下更愛大隋。普天之下,沒有一人比陛下更重民心。所以臣亦深知,不管下面人說什麼,陛下這件事都是正確的。」
皇帝微微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朕最近這段日子聽到的最貼心的馬屁。」
「臣說的,是實話。」
方解回答。
皇帝點了點頭:「普天之下沒有一人比朕更愛大隋,普天之下沒有一人比朕更重民心。這句話說的好,是實話,所以朕聽了格外欣慰。」
他站起來,擺了擺手示意不用蘇不畏攙扶自己。
「朕做的任何事,都是為了大隋。朕下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江山社稷。下面人亂說話,是因為他們不瞭解朕。所以他們反而不如你,雖然你也不懂朕,但你知道一個做臣子的應該相信皇帝的決定。」
方解沒有說話,只是垂著頭靜靜的聽著。
「李遠山在三年前將蒙元蠻子放進朕的家裡邊,他以為借到了一柄最厲害的刀子。三年後朕用這柄刀子戳死了不止一個人的野心,朕何須去解釋?御史台的那些混賬東西,真以為朕說過一句諫言無罪就能毫無顧忌的放肆了。昨日有個叫徐謙的御史跪在外面磕頭,磕的血流滿面,你猜他讓朕做什麼?」
方解搖頭。
「他讓朕退位,說朕對不起列祖列宗。若是朕不退位,他就死在外面。」
皇帝似乎沒有動怒,只是笑了笑:「所以朕從了他的心願,就讓他死在外面了。有些人敢言是因為他們也愛大隋,不希望朕犯錯誤。有些人敢言,是為了沽名釣譽特立獨行彰顯自己可笑可恥的所謂勇氣。朕還沒有病到看不清楚誰存的什麼心思,日後朕今日的作為自有公論。」
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這樣一群人,靠做一些所謂很有勇氣的事來騙取名利。
任何一個時代都有這種人。
方解垂首說:「陛下要殺他,他肯定表示不怕,然後還要痛心疾首的說自己是忠臣卻不能為國繼續盡忠了,但死得其所之類的話。如果他再傻-逼一點,還會指著您破口大罵對吧……臣以為,這種人不能隨便殺……」
皇帝皺眉:「你說他不該殺?」
方解道:「臣的意思是,不該隨便殺。若是告訴他要殺他,他會覺得自己很偉大。就算是告訴他要株連九族他也不在意,因為他只在意會不會引來別人對他的讚美。他不會把自己的命看的很重,也不會把親人的命看的很重,但他一定會把自己的名聲看的很重,所以殺他之前可以告訴他,他死之後會按蒙元奸細的罪名昭告天下。他不在意自己和親眷的命認為即便都死了也是死得其所,妻兒老小的生死不過是為了成全他名聲的工具罷了,但若說他是奸細他一定痛哭流涕請求陛下諒解說他知道錯了。」
皇帝嗯了一聲:「朕就是這麼幹的,他就是這麼反應的。」
「漂亮……」
方解低低的說了兩個字。
「剛才你說他是傻-逼?」
皇帝問。
方解訕訕的笑了笑,沒敢回答。
「這詞不錯,雖然朕第一次聽到,但一聽就懂了。」
方解:「……」
……
……
皇帝負手站在御輦門口,看著外面的萬里晴空:「蒙元蠻子的事,你們早晚會明白朕的苦心。闊克台蒙哥是個聰明人,比朕想像的還要聰明。有雄心有智慧的人終究不會一直沉默,朕倒是真想有生之年再和這個人聊一聊。」
這句話,方解似懂非懂。
「你殺了李遠山,有些人怨氣很大。」
皇帝將話題轉移,似乎是不想在蒙元人這件事上繼續說什麼。
方解點頭:「臣猜到了。」
「嗯……他們辛辛苦苦拚死拚活的打了一年有餘,屍山血海裡走出來,最後功勞被你搶了去,難免會有怨氣。朕無論如何也要照顧他們的情緒,畢竟他們都是對大隋有大功勞的人。朕對他們也多有虧欠,他們沒死在戰場上該得到的獎賞還是要給。」
「臣明白」
「回去帶你的黑旗殺狼軍吧。」
皇帝擺了擺手道:「朕沒空理會什麼口水仗,接下來的日子朕要好好的過。壞了朕好心情的事,朕能躲開就躲開。」
「蒙元人回大草原就一條路。」
皇帝說。
說這話的時候,他看了方解一眼。
方解搖了搖頭:「沒有了。」
皇帝似乎很滿意聽到自己想聽到的話:「李孝徹的殘兵朕就不讓你去追殺了,朕知道你想領這差事,金世雄也跟朕說過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但朕覺得還有個差事你更合適。既然你自己已經明白,朕也就不多說什麼。刀子可以借來殺人,但借完了之後沒必要非得還回去。朕雖然是天子,但有些話也可以說了不算。」
「這句話,你當沒聽過吧。」
皇帝笑了笑。
方解點頭:「臣真沒聽到。」
「去吧」
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氣:「朕等破了晉陽之後如果還有時間,會去狼乳山青峽看看。」
方解施禮:「臣在那裡等著陛下駕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