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黃門侍郎的話
方解認識裴衍,也知道這位看起來低調的離譜的黃門侍郎其實權柄滔天。他感覺到有人注視自己的時候,轉身去看發現這位真正掌握著朝廷權柄的大人物正在打量自己。方解連忙遙遙施禮,叫了一聲裴大人。
裴衍對他點頭笑了笑,走過去道:「怎麼在這站著?」
方解道:「有些事想稟告陛下,但陛下此時正忙著,所以下官便在這裡候著,等陛下傳喚。」
裴衍點了頭道:「外面下著雨,你去那邊屋裡等著吧。我進去的時候知會木三一聲,陛下若是見你的時候讓他直接去屋裡找你。初春的雨最是凍人,若是染了風寒就麻煩了。」
方解道謝後道:「下官還是在這等著吧,這點雨還是不妨事的。下官是軍武出身,在邊城的時候氣候比帝都要冷上幾倍,無論雨雪,操練不輟。嚴冬時節,赤著膀迎風舞槊的日仿似還在昨天。」
裴衍聽到這句話,忽然醒悟方解也是樊固邊軍出身。他剛剛才看了那一份來自西北的密報,心裡都是樊固那場血案。他看著這個面貌俊朗乾淨的少年,腦裡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他在想,這個少年是樊固那場血案後唯一的邊軍了。他離開樊固的時候血案還沒有發生,但從日期上分析也相差不遠。那麼……這個少年知不知道實情?如果他知道,是後來知道的,還是以前就知道?
他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這想法有些沒道理。他因為自己的走神歉然的笑了笑,然後對方解道:「守規矩自然是好的,但陛下對咱們臣向來仁慈,也不會因為你避雨而有所責備,那邊屋裡沒有人,你去裡面候著,若是陛下太忙的話你可得等著呢,一會兒我出來,還能和你聊聊。」
他笑了笑道:「你不知道,整日只我一人在那屋裡呆著,能憋悶死人。」
方解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不好拂了人家好意,點了點頭道:「那我就逾越一回,多謝裴大人關護。」
裴衍微微頷首,隨即撐著油紙傘快步往東暖閣那邊去了。方解走到那排被稱為內廷的房門口,撩開簾剛要走進去就看到了屋里長長的桌案上那堆積如山的奏折。他眉頭微微挑了挑,最終還是退了回來。
裴衍走進東暖閣之前回頭看了一眼,正巧看到方解撩開簾後又退回來的一幕。他立刻就明白了怎麼回事,肯定是方解看到那一屋的奏折不敢輕易進去了。他笑了笑,心說這個少年是個行事謹慎的。
方解站在院裡,抬起頭看著淅淅瀝瀝灑下來的小雨。腦裡想的卻是今日將左前衛五品牙將陸鷗打成了殘廢的事,這件事屬於突發事件,但方解當時如此抉擇並不是頭腦一熱。此時他想的是,自己是不是稍微做的過了些?
心裡有事想著,時間過的就顯得稍微有些快。若是純粹的無所事事的等著,時間就會顯得很慢很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裴衍從東暖閣裡出來,走到方解身邊的時候沒問他為什麼不進屋,而是笑了笑道:「跟我進來吧,你這謹小慎微的性可不像是個軍武出身的。陛下正在和兵部侍郎宗良虎還有幾位大將軍議事,想來一時半會兒也沒空見你。」
方解也沒再推辭,跟在裴衍身後進了內廷。
因為背光的緣故,這屋裡即便是白天也要點著燈火。外面的天氣陰的很沉,所以屋裡倒是顯得明亮了不少。方解沒仔細去數,但好歹看了看就發現這屋至少亮著幾十盞燈。而從裴衍行走的時候一直看著腳下,方解就猜到這個人的視力一定不怎麼好。
裴衍指了指不遠處的椅道:「坐吧,這屋裡就是凌亂了些。」
方解在椅上坐下來,打量著屋裡的陳設道:「裴大人真是辛苦,若是我看著這麼多公文奏折,莫說一件一件的細細閱讀,便是粗粗的瀏覽也扛不住。」
「咱們分工不同而已。」
裴衍笑了笑,起身親手為方解倒了一杯茶。
這屋裡的東西太過重要,所以便是伺候著的太監和宮女也不可隨意進出。裴衍又喜歡自己動手沏茶,所以小太監和宮女們幾乎都不來這裡。屋的角落裡還點著火爐,上面的銅壺還在冒著熱氣。
方解連忙起身,裴衍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何須太過客氣,禮節上的事是給大家看的,私下裡的時候若是再講究那麼多規矩,太累。」
方解道:「有些規矩,還是不能廢的。」
裴衍嗯了一聲,坐下來後問道:「有什麼事要稟報給陛下?當然……如果不方便對我說的話,也沒什麼。」
方解猶豫了一下說道:「也沒有什麼不方便說的,只是今日一時火氣大,和左前衛大將軍羅耀派來京城的一個牙將打了一架……出手稍微重了些,廢了那人一條手臂,斷了幾根骨頭,估摸著得躺一陣了。」
「啊?」
裴衍驚訝的啊了一聲,然後問道:「你不是就要下西南去見羅耀了嗎?怎麼在這之前竟然和他麾下的將軍……」
說到這裡的時候裴衍忽然停住,然後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這一眼,讓方解心裡一緊。他忽然間想到,難道這個人竟是如此輕易的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
……
裴衍沒有將之前的話繼續說下去,而是笑了笑然後將視線從方解身上收回來。他打開一份奏折,看過之後提起硃筆在上面批了兩個字。方解本不想看,可離著太近,想看不到除非別過頭去。
那兩個字很醒目。
放屁
這是……
方解心裡頓時大為驚訝,裴衍可是在代表皇帝陛下批閱奏折啊。怎麼能在這樣嚴肅的東西上寫下這麼不嚴肅的兩個字?這完全出乎了方解的想像,在他看來,即便皇帝因為太忙而不能將全部奏折都看完,讓親信大臣來批閱一部分。那麼這個大臣不是應該極嚴肅認真的才對嗎?怎麼能寫下這樣兩個隨便到低俗的字?
或許是感受到了方解的疑惑,裴衍將奏折放在一邊的時候笑道:「是不是覺著寫下這兩個字很草率?而且有失陛下的威嚴?」
方解沒回答,也不好點頭。
裴衍笑著說道:「看來你還是一點兒都不瞭解陛下……剛才這份奏折,是江淮道火遼城縣令遞上來的,說是縣城突現祥瑞。有一隻很大很大的烏龜在天空飛過,有祥雲相伴,他懷疑這就是傳說中的神獸玄武,是大吉的徵兆。」
聽到這番話,方解腦裡的第一反應也是這兩個字。
放屁!
裴衍道:「你應該知道,坐在什麼樣的位上就該做好什麼事。既然陛下將這差事交給了我,我自然不能懈怠。我批復的每一份奏折,都是盡力按照陛下的思想和陛下的語氣來批復的。你或許覺著這放屁兩個字有點不嚴肅,那是因為你完全不瞭解陛下……首先,現在這個時候這個縣令報祥瑞,若是讓陛下看到批復的話肯定比這兩個字還要……嚴厲些。」
「楊胤的案才發,就有人報祥瑞,這人純粹是在自己找沒趣。」
方解笑了笑說道。
裴衍點了點頭:「就算沒有楊胤的案,陛下也從不相信祥瑞這種事。上次華山郡郡守上書,說華山上看到了傳說中的鳳凰。還是他親眼所見,有五隻腳還有一對長達兩丈的翅膀七彩斑斕,這份奏折上來之後,你猜陛下是如何批復的?」
方解搖了搖頭。裴衍笑道:「掄圓了掌嘴」
「還有一次,江南蘇安道臨海城郡丞上書,說有一條長達幾百丈的大魚擱淺在岸邊,最神奇之處是,那大魚身上的魚鱗竟然組成一幅大隋疆域全圖!」
「陛下知道後,先是罵了一句扯他娘的淡,然後說讓那郡丞當著蘇安道總督的面畫大隋疆域全圖,畫出來就免罪,畫不出來就杖責三十,最後還是被罷了官。說實話……讓我去畫,我也畫不出來。因為大隋疆域全圖,只有宮裡和戶部兵部才有,便是下面一道總督只怕都沒見過。而且即便是宮裡的,也不能稱之為全圖。只不過是將大隋這些年滅掉的國家的地圖,湊在一起和大隋原來的地圖拼出來的。」
方解忍不住問:「為什麼不讓專人去繪製?」
「談何容易」
裴衍道:「大隋疆域太大了些,要想繪製全圖,又豈是輕易簡單的事?所要耗費的人力物力以及年月,何其之巨?況且,大隋的疆域總在擴張,想要繪製出最完整的,更難。太祖年間繪製的地圖,到太宗年間就作廢了。太宗打下整個江南之後,就開始令戶部著手在做這件事,可光是勘驗大隋全國的山川河流就是多大的工程?再細化到每一個村鎮……」
裴衍搖了搖頭:「若是沒有一個極有責任心的人窮一生之力來做這件事,極難做成。」
方解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時代要將一個南北東西都是數萬里的龐大帝國徹底摸清,太難了。若是發動地方來做然後匯總看似簡單些,但匯總到一起的地圖,十有**會對不上。
從放屁這兩個字,裴衍說了這麼多。顯然他對方解這個少年有些喜歡,不吝嗇自己的話語。他又翻開一份奏折,一邊看一邊問:「之前你說和羅大將軍麾下將領發生矛盾的事,你可佔著道理?」
「道理還是有些的,這個叫陸鷗的將領砸了紅袖招,打了紅袖招的小當家,出言辱罵息畫眉和息燭芯。我本打算阻攔,奈何他也是個暴脾氣,一言不合就打起來了。」
「無需在意」
裴衍點了點頭道:「既然佔著道理就什麼都不要怕,左前衛的人再跋扈也還輪不到他們來帝都耍威風……你就要去西南了,表面上看起來這個時候和左前衛的人鬧出矛盾,對你不利。但事情都不是絕對的,你讓左前衛的人不喜歡,最起碼讓朝廷裡的人喜歡……你應該知道,朝廷裡的人大部分都不喜歡那個羅大將軍。」
「為什麼?」
方解忍不住問。
「因為他權柄大。」
裴衍回答的並不委婉:「本來陛下讓你去西南,朝中不少大人都反對。第一,說你資歷不夠難以代表皇家威嚴。第二,說你也是軍武出身,難免不會和羅耀沆瀣一氣。第三,說你還沒有從演武院結業,這就委以重任不和規矩。」
「但是現在你打殘了羅耀的人,除了御史台的人之外,只怕再也沒人攔著你了。」
裴衍笑了笑道:「而且……陛下也會對你放心。你打了左前衛的人,難道左前衛還會對你有好感?陛下也不希望自己派出去的人,和地方上的人關係太好。方解……你是近十年來,我見過最聰明的少年。」
方解啊了一聲,掩飾住自己眼神裡的驚訝。
他在心裡歎了一聲……果然,這個裴衍從一句話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這個人……好深的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