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天過後,又是一片雨雲籠罩了明珠島,不過和不久前的那場熱帶風暴相比,此時的雨情顯得柔和得多。
距離明珠市政廳不遠的一處豪宅,面積寬闊的草坪區中,豎立著一頂巨大的遮陽傘,綿綿的細雨在傘面敲出輕微的滴水聲,一縷縷細水又順著傘沿悄然落入翠綠的草地。
狄祖恭,此時正悠閒地靠在躺椅上,翻看著明珠島海外領第一份地方報紙《東方時情》,鼻尖的老花鏡後是一副微笑的表情。
「……南海商號和香港的貿易中斷已經超過一個月了,連澳門都被肇慶的兩廣總督丁楚奎派人盯著;據說福建方面,也有鄭芝龍脅迫明朝地方官府禁止呂宋商人的傳聞,但還沒得到核實。參議員閣下,東聯集團已經正式向明朝廣州政府提交了商業聲明,是否我們也施加一點壓力……」
一名國會調研組的書記官,畢恭畢敬地站在狄祖恭一側,捧著一份件輕聲念著。
摘下老花鏡,丟開報紙,端起今年的新茶舒服地喝了一口,狄祖恭這才把頭轉向了另一邊,看住了一大早趕來的趙明川,臉上的微笑不減,彷彿早就知道對方此次前來的目的。
「恩師,眼下滿清南侵,大敵當前,若國府只為商事意氣用事,將失東土人心!」
多年來,趙明川一直視狄祖恭為自己人生師長,平時有什麼困惑,總會第一時間想到對方。在趙明川眼裡,狄祖恭不光是將自己引上了「從商觀天下」這條路,更給自己帶來了用新眼光、新思維體會大明問題的機會。從某種意義上講,趙明川把狄祖恭作為了自己人生改變的最大誘因。
「你看看。國防部前腳才調來一個外籍軍團旅,打算幫一把。槍不離手、馬不卸鞍地準備得熱火朝天,這頭就鬧出那麼大動靜。看來老天也不打算幫大明了……」狄祖恭又捧起了茶杯。嘴角一抹冷笑。
「趙明川,你認為大明現在的局面是誰造成的?真是我們嗎?」
幾個手勢後。旁人紛紛退去,遮陽傘下又只剩下了趙明川和狄祖恭兩個人。
「恩師,大明朝廷雖有內爭,然民間大義尤在,若滿清南下,乾坤倒轉,怕是集團十六載兩廣經營亦受其害……」趙明川知道對方也接到了華美外交官從廣州無功而返的消息,心裡也忐忑不安。
「我承認這是一場大明普通百姓的災難。也是南海商號最大的一次危機,但也是一個歷史機遇,就看大明朝廷怎麼對待了。和我想得差不多,鄭芝龍的私心,外加南京方面的利益爭端,已經波及到兩廣了,玩著殺雞給猴看的把戲,而且快要沒有底限了。」
「於公,我是華美國會的參議員;於私,我是東聯集團的董事會成員。但整體來說。這兩個身份所牽扯的利益是一致的。」說著,狄祖恭還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鄭芝龍已經打算在兩廣和福建給我們下死套。想讓我們退步;丁楚奎貪得無厭,自以為逢迎上意,趁機中飽私囊。」
「還可以做一個假設,如果我們心血來潮不打任何招呼,向柔佛或蘇祿宣戰,估計蘭芳或呂宋第二天就會主動把報酬準備好。那你說,大明能有這個態度嗎?」
「恩師,事有輕重……若真是瓊州鬧出什麼亂子,豈不是害了趙大人?」趙明川大概聽出了一層意思。趕緊硬著頭皮拱手作答,希望能改變對方的立場。
「輕重?國家在這種事情上。損失可不是幾十萬上百萬那麼簡單吧?如果需要我們主動出面干涉滿清南下,那就意味著這場拯救明朝的主動權也必須歸我們。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我們還可以再等等。我們已經做了二十年的選擇題,現在該大明做選擇了。」狄祖恭打斷了趙明川了表態,神色逐漸嚴肅起來,「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們不背後捅大明的刀子,已經留了情面。相信國內的爭論一直沒斷過,都在重新評估熱臉貼冷屁股的必要性。」
「兩廣是個好地方,趙有恆也是一個好官,但我們並非是鼓動趙有恆或南海商號鬧事那麼膚淺。如果趙有恆代表的進步意願被扼殺掉,那才是這個大明最大的悲哀。無論是國家還是東聯集團,都絕不會允許幾隻破碗在這個時候還不知深淺地在兩廣隨便撈來撈去!」
說完,狄祖恭站了起來,朝著北方瞇起了雙眼,心思也飛到了國內。
「恩師,此事就無可迴旋了嗎?」趙明川還不死心,甚至他知道整個華美興師動眾在遠東佈局,也絕不是真正對大明朝袖手旁觀。
「這不是你或者我單方面的意願能夠決定的……趙明川,東聯集團費心經營遠東十幾載,構建了如今瓊州的繁榮格局。南海商號辛辛苦苦那麼多年,趙有恆兢兢業業半輩子,怎麼就能一夜間被人拍得那麼死?」狄祖恭突然冷不丁地問了句。
「……」趙明川一愣,好半天都不知道怎麼回答。
「不知道答案?那我再問你,在華美,誰敢對我們這樣做呢?」狄祖恭繼續追問著。
「華美以商立國,以法立國。國府行民本憲政,又豈能自絕國本……」趙明川垂頭拱手。
「胡扯……你真當民本憲政就是我們的護身符?你太天真了!」狄祖恭有點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自己提點成長起來的趙明川,眼裡露出一絲失望。
「還望恩師為明川解惑。」趙明川猛然抬起頭。
「答案很簡單,因為我們掌握著政權!或者說,我們所處的階級,才是這個國家的政權主體。我們擁有制定法律、發動戰爭、調整稅率、定義對錯的一切權力。」
「什麼樣的生產力,就決定什麼樣的社會階級構成,從而決定權力的階級歸屬。華美是個重工商的資本主義國家,我們就是掌握社會生產和工商業
資本的資產階級,主導這個國家的一切運作。所有的基本國策都必須符合我們的階級利益。」
「說不好聽點,假如你趙明川真是寫一份報告去抱怨呂宋的貿易關稅太重,也許幾天後這封信就會讓國會特地召開一次大會。考慮是否動用軍事或外交手段讓呂宋減稅。而在大明,瓊州的南海商號沒這個本事。趙有恆也沒這個本事。」
「由古至今的中國,商人一直活得很奇怪。風平浪盡的時候,富甲天下、逍遙快活、魚肉鄉里,可以通過錢去買通一切,似乎無所不能。甚至商人們可能還會有個錯覺:這天下,就是為他生的,什麼官府、什麼大佬都是給他們玩耍在手掌之上的。但是,當朝堂裡面真正有人不想按規則玩的時候。封禁捉拿是信手拈來,他們就得人頭落地、抄家滅門、一片片凋零掉……明朝一代巨商沈萬三的下場,劉耀禹一家的下場,你應該還能記得吧?」
「全世界的商人都有個共同點,就是他們掌握著世上最萬能的東西。但是,封建小農經濟社會的商人手中的錢,和資本社會的商人手中的錢,其實還是有著本質上的差異:前者只能從統治者手裡買自己的命運,後者則是主導他人的命運。換句話說,當大明朝廷不賣的時候。大明的商人就會瞬間走投無路。」
「無論是廣州的商人、瓊州的工廠主,還是趙有恆這個重視工商業的進步官僚,他們可以說是這個古老帝國的新興群體。雖然本質上是地主買辦。卻已經顯露出超越尋常大明舊地主的先進生產力和社會組織性。但是,他們歸根到底還只是這個帝國的依附者,而不是主導者。既沒有規則的制定權,也沒有真正的政治參與權,只能被動接受別人的統治,按別人的需求出牌。別人高興時給條活路,就能過得開開心心、趾高氣昂;別人看不順眼時,馬上就是階下囚,被人剪羊毛。根本無從反抗。」
「在統治秩序下苟且偷生,除了死命撈錢。夢想有朝一日擺脫商人身份回歸地主士大夫統治階層,就很難擁有真正的社會責任感、使命感。你說。這樣的中國商人,脖子上套著別人的權力繩索,只為一家一姓而活著,能不被玩到死嗎?」
「你想真正改變大明,那你就先從幫助趙有恆或南海商號獲得這個帝國的權力開始吧。什麼時候他們擁有真正的權力了,不用華美去越俎代庖,才能真正決定他們的命運,決定大明朝的命運。」
「這次有人逼著趙有恆拋頭露面,並非我們想耍手段,其實就是再給大明個機會,看看他趙有恆到底有多大的決心想要改變。他有心,自然一切都能繼續走下去,否則……」
說著說著,狄祖恭臉上浮現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
如電一樣的感覺從頭頂直透身體,當狄祖恭已經走進莊園別墅的時候,趙明川還呆呆地站在草坪區裡一動不動。
……
1645年5月13日,週六,大明帝國歷弘光元年四月十八。
就在狄祖恭領導的國會遠東調研組在明珠市休息妥當,準備動身前往呂宋共和國首都馬尼拉的時候,香港碼頭上,一支掛著鄭家旗號的船隊大搖大擺地靠岸。
在一眾心急火燎的廣州或瓊州商人的嫉妒目光下,鄭家如大掃蕩一樣將成堆成堆滯納在香港的華美商品收入囊中。東聯集團香港商品交易所的職工,一如既往的禮貌熱情,為鄭家貿易代表辦理一系列交易手續,似乎生意當前根本就不用在意對方的身份。
「非官府准允,一人一貨不得入關。」兩廣總督丁楚奎的手令,此時彷彿就是瓊州南海商號頭上的一座大山,而鄭家的行為則超脫在外。
這大概就是鄭芝龍向華美方面傳遞的一種信號,展示著鄭家在大明東南的真正影響力——華美要做生意就好好做,只有鄭家擁有主導大明東南沿海貿易的權力,任何想要挑戰鄭家利益核心的過分行為,都不是明智之舉。
待在廣州城裡的鄭森,此時也收到了來自父親的一封信:朝廷升任鄭森為福建同安游擊將軍。鄭芝龍正式給予鄭森獨自在同安編訓一營新軍的權力,並可以動用鄭家所有的內外部資源。
同安是鄭家集團在福建的老巢勢力地盤,臨近廈門,往東幾十里外的安海鎮就建有鄭家的私家造船場,歷史上每年都有幾艘鄭家的戰船在此下水。
有意思的是,就是這個鄭森正式掌權建軍的同安,在後世建起了一座「鄭成功之墓」,以紀念這位明末奔走在大明復興一線的偉大民族英雄。
心情振奮的鄭森,帶著施琅和劉國軒匆匆離開廣州城,短短幾天之後,上千里外的湖廣,即便時間略有差池,總兵左良玉還是終於做出一件在明末歷史上最最惡劣的決定:清君側。
5月16日,農曆四月二十一,左良玉不顧江北逐漸逼近的滿清英親王阿濟格的主力,發佈檄討伐馬士英,率領湖廣明軍主力從武昌出發,沿江而下向南京進軍……
與此同時,滿清豫郡王多鐸也率領東路主力快速推進。分崩離析的江北四鎮早已在內耗和滿清的緊逼下亂成了一鍋粥:劉良佐和劉澤清不戰而降、狂妄的高傑死於叛軍之手、黃得功孤軍作戰。滿清主力輕取徐州後繼續南下,兵鋒直指揚州,江北戰區徹底沒了收拾。
最後關頭還想著給多鐸寫信謀求「聯手驅寇」的江北督師史可法,大概除了選擇做一個道德楷模,此時已經沒有任何方法阻止事態的惡化了。
「明末南都之亡,亡於左良玉之內犯。」
評價雖然是建立在歷史既成事實之上,如同對萬曆皇帝的評語,並且迴避了明朝滅亡的根本原因。這場用正常邏輯無法梳理清楚的奇葩作大死內亂,讓無數明代歷史學者都感覺無力吐槽。但對於半壁江山的大明朝廷而言,確實是加速了長江防線的崩潰,使明朝滑入了更加無法挽回的深
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