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2年4月5日,週六。
大員顏家老七叔的過世消息,以兩份不同口吻與內容側重點的電報,從明珠島分別傳遞到華美外交部和顏公館。華美外交部當即派人到顏公館慰問家屬,並回電指示駐明珠島遠東事務負責人范力派遣代表前往大員弔唁。
數年未再和老父親見過一面的七姑是悔恨交加,當場哭暈了過去。時間又適逢清明,顏公館更是大張旗鼓設堂祭奠。沒有啥身前遺物可以祭拜,多年積累下來的老七叔書信就成為了靈堂上的跪拜對象。
不少這些年和顏公館建立起交情的曼城市民,也陸續上門表示哀悼,尤其是澤西市長常坤,更是帶著一家子老少跑到靈堂前哭天喊地了一通,虔誠到讓人瞠目結舌。
老七叔走了,唯一留下的遺言則是告誡女兒和華美顏家旁支眾人終身不得回大員。如此嚴酷無情甚至可以說是匪夷所思的臨終遺言,讓顏公館眾人更加覺得羞愧難當之外,也讓華美內閣和國會裡的某些人留了心。
……
國家安全委員會的碰頭會議,就在週末清明節這天臨時舉行。
每個人的身前都放著一份從外交部亞洲情報司負責人金小寒整理彙集的季度報告,對整個遠東的綜合情報都按照軍事、經濟和外交三個大的方面進行陳述。
「……松山戰役的情報匯總已經出來了,進一步的分析還有待國防部軍情局進行。不過,還是很遺憾地要告訴大家,歷史並沒有改變,崇禎皇帝這次算是徹底打光了最後的家底,一夜回到解放前。北方明軍主力部隊損失至少80%,過去五年通過各個渠道輸入到明朝的三萬多件武器也損失超過70%。不考慮戰術組織的話,滿清手上繳獲的武器如果全都能用上,已經超過現在歐洲三十年戰爭的參戰國平均水平。」
「……河南的大饑荒給李自成的壯大提供了便利。從時間上看,李自成目前應該在圍攻開封。孫傳庭已經復出,但眼下關內幾乎無兵可用,崇禎不得不讓孫傳庭帶禁軍增援開封。從去年開始,我們派出了20個難民收攏小組在明朝內陸活動,但效果很不理想,到現在為止。只有不到40%難民能最終抵達沿海,耗費超過預期。」
「……瓊州、廣州的海商,加上大員顏家,都在請東聯集團出面,委託代購我們的商船。但問題是,無論是何種規格的新商船。他們實際上都承受不了我們的價格。目前國內僅國有遠洋運輸公司,即將淘汰的第一批短襯衫級飛剪商船就有9艘,且均不具備多大軍事用途。我建議組織下國內各個船運公司參與,將手頭的短襯衫級飛剪商船全部翻新或改造出售,可以使兩廣向明珠島或香港的貨物輸送能力至少提高30%,更可以優化國內各船運公司的運能,對我們好處極大。」
「另外。亞洲情報司正在深入梳理大員的情報。大員這次大規模進口軍火,不排除是顏家和鄭芝龍為琉球、日本貿易衝突在暗中較勁、顯擺肌肉的動機,雙方爆發武力衝突的可能性需要警惕。至於顏思成現在的大員控制力,基本符合我們前期的推測,不過大員的主要軍事力量目前還掌握在顏思海的心腹舊將手裡,短時間內無法改變。但這些還需要更詳細的情報分析才能下最終結論,所以建議軍購案暫時擱置拖延一下。」
「呂宋方面,當地華裔和西班牙殖民地政府的矛盾逐漸激化。呂宋**運動的時機基本成熟,相關預案已經啟動,需要我們全力跟進……最後,劉香在我們的默許下,從1636年開始的淡馬錫入侵,現在已經全部完成,成功控制了淡馬錫及周邊諸島。淡馬錫港的建設也進行了幾年。之後我們的遠東移民中轉中心,將轉移到淡馬錫港。葡萄牙和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反應過於強烈了點,但嫉妒的成分更多。所以,這就引出了一件大事需要我們馬上做出判定。就是荷蘭人提出的『交換』建議。」
嚴曉松在大地圖上比劃著,為在場的國家安全委員會成員們講解著遠東的各方面形勢。
「嗯,荷蘭東印度公司確實是一群狡猾的狐狸,希望我們參與對日本的『貿易開關』。歷史上荷蘭東印度公司再強大,也對日本的鎖國政策無可奈何,但現在不同了,他們藉著淡馬錫主題和葡萄牙人的不滿,讓我們不得不為自己定下的『遠東規矩』而有所表態。」蘇子寧很早就知道了范力傳來的消息,對荷蘭東印度公司為謀取利益不擇手段的風格倒是又提高了一定的認識。
「是的,而且事實上商務部也確實關心日本的貿易問題。」總理吳元一更不是個省油的燈,也因為某些歷史情結,對荷蘭提出的「日本開關」方案非常認同。
「與日本相關的商品出口業務,大約佔我們整個遠東貿易總份額的12%。換句話說,日本雖然只是我們在遠東的第五大出口市場,卻是僅次於印度和大明的第三大利潤來源地,甚至有些年份比大明都要高出一些!日本鎖國的最大收益者其實是鄭芝龍,因為對日本出口渠道現在就剩下他們一家了。雖然日本市場理論上依然在我們的遠東經濟閉環之內,但卻過於將對日貿易利益向鄭芝龍傾斜,大員方面的不滿情緒未來會更重。我們現在抽不出精力,也要做好幾年後的準備。」
「嗯,我同意總理的意見,而且鑒於明朝北方軍事徹底惡化,『遠東時刻表』看起來不足以改變,以及鄭芝龍和大員的對抗日趨明面化,我建議國會重視這些問題,並重新提前梳理好遠東的一切戰略準備!」
嚴曉松似乎和吳元一在某些方面不謀而合,或者早就私下達成了某些諒解,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相談甚歡。
看著好友那神采奕奕的表情,蘇子寧心裡有點漸漸發沉的感覺。
「嚴曉松,你是指『甲申之變』嗎?」國家安全委員裡唯一的眾議員代表、前內閣財政部長劉鑫,十分警惕地提高了音量,表情也略顯緊張。「做好遠東的戰略準備?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準備介入明朝和滿清的戰爭?如果僅僅是針對日本鎖國、鄭芝龍和大員矛盾,那亞洲艦隊差不多就夠了。」
「為什麼不呢?」嚴曉松不以為然地坐回了位置,對劉鑫咄咄逼人的目光毫不迴避,「明朝事務,這也是我們當初遠東佈局的戰略意圖之一,難道我們明知道事態會如何發展。還要眼睜睜看著滿清摧毀明朝?」
「我們在魁北克、弗吉尼亞、佛羅里達、加勒比、南非,還有歐洲三十年戰爭、埃姆登、愛爾蘭、英格蘭,那麼多關乎今後幾十年的重大戰略問題都等著處理,哪一樣不是未來幾年要集中收攏的國家核心利益?怎麼可能抽出精力去救那個爛到根子裡的明朝?!花費國家巨大的人力財力,維護遠東移民航線,保證移民持續輸入才是我們當初進入遠東的根本目的。而不是燒錢替明朝官僚賣命!這些年為了讓明朝能頂住,我們花的心思和丟掉的收益還少了嗎?!結果呢,他們一仗就打掉了我們整整一年的軍火產能!」劉鑫年紀越大,刻板暴躁的脾氣就越發濃了些,直接就在桌面拍了一巴掌。
「至少一個苟延殘喘的明朝,也符合我們的根本利益!如果滿清對明朝的破壞程度過大,難道就不影響我們的經濟?」嚴曉松發出冷笑。一甩手扔出了一份新的文件,「是,你可以丟開歷史包袱看待問題、你可以口口聲聲為國家的經濟負擔操心,但你更應該清楚現在的明朝對我們的重要程度,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狀態了!」
「先不說商品出口,光是我們所需的幾種重要工業原料進口,明朝所佔的比重已經越來越大!100%的桐油和蓖麻油、95%的生絲、90%的生漆、70%的松脂、45%的藥材生料、35%的豬鬃、30%的棉籽油、25%的棉紗、16%的頁岩油、12%的橡膠、10%的螢石、6%的鉛鋅錫……這些哪一樣不關乎我們的國計民生?如果滿清摧毀了明朝政權,遠東格局發生巨變。你是搞經濟的,你給大家算算上面的數字會減少多少?!我們又需要付出多大的時間和代價去重建這些進口貨源?!國家經濟和遠東航線,將我們和明朝綁在了一起,已經不是為不為歷史操心的問題了!」
嚴曉松低沉的聲音隨著一項項大家早就熟記於心的遠東經濟數據展開,除了劉鑫漲紅著臉一語不發外,其他的國家安全委員會成員都彼此交頭接耳起來。
「就算不考慮明清戰事的戰略準備問題,為防範大員顏家和鄭芝龍矛盾激化出現意外。跟進呂宋**計劃,將一部分軍事部署提前東移,也符合我們的利益佈局。」
說到這兒,嚴曉松還刻意轉頭看了眼沒說話的蘇子寧。語氣慢慢緩和了些:「我們建立明珠島海外領十幾年,東聯集團扎根經營,國家在東南亞的影響力和經濟基礎已經穩固;我們在海南島也有了相對穩定的地方利益綁定對象,可以在關鍵時刻為我們所用,從而改變歷史勢態;我們又在大員、呂宋、香港建立了周邊支持和戰略前沿……可以說,國家未來向遠東投送力量的負擔已經遠遠低於十幾年前!不是說我就一廂情願地去滿足一個大明歷史情結,而是我們確實需要一個不被戰爭過度破壞的明朝。」
「不錯,就算不考慮明朝的問題,我們也到了『寄居蟹』計劃的最後實施階段,東南亞的華人扶持格局已經開始,呂宋方面也要在這兩年抓住機會。但我們沒有精力同時處理美洲、歐洲和遠東三個戰略方向,所以我的意思是,在保證大西洋既定戰略節奏的情況下,可以適當向遠東增加軍事部署力度,我相信東聯集團也會歡迎我們做出的決策。」
國防部長鄭泉也微微點頭,對於當初遠東戰略的出台,他本人就是嚴曉松的積極支持者之一。
吳元一聽著鄭泉的發言,一手摸著下巴,一手環抱胸前,還帶著一絲奇怪的微笑。正靜靜注視著他對面一直沒有表態的參議院議長齊建軍、眾議院議長張明澄二人,彷彿在等著這兩位最大的「政治異見者」和「合作對像」的意見。
因為再過兩個月,1642年度的參議院改選又要開始了,齊建軍這個老牌保守派能否繼續坐穩位置,就在於能否有處理未來幾年最敏感問題的態度和思路。
「從國家戰略利益角度,我贊成老吳和嚴曉松的提議,完成既定的呂宋**計劃。至於幾年後明朝的問題。可以進一步廣泛收集意見,提前做好幾份預案。將其與未來幾年的歐洲三十年戰爭佈局、魁北克問題、法國問題、英格蘭問題一併納入整體考量範圍。」齊建軍略一沉思,一邊說著,一邊朝張明澄遞去商量的目光。
「下周國會例行大會,我們再列入常規議題討論。老吳、老鄭、嚴曉松,你們三位就呂宋和大員問題做好方案。到時候進行國會聽證。」
張明澄沒有當場對嚴曉松的「明朝延伸話題」進行表態,而是僅僅「就事論事」把大員和呂宋的處理意見當成了今天國家安全委員會的確定內容。
一場本來針對呂宋和大員問題的碰頭會,結果卻變成了「明朝甲申事務」的辯論會,讓離開會議室的某些人心情十分糟糕。
「我沒有強人所難吧?」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嚴曉松停住了腳步,對著身邊繼續一聲不吭的蘇子寧輕聲說著,「事實就在眼前。不管國內是否還有支持明朝政權的人存在,我們都不得不考慮明朝崩潰後對我們的利益影響。不然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任長樂他們。」
「從忽悠顏家佔據大員,到組建東方遠征艦隊,再到東聯集團的遠東經濟佈局,難道這不是你花了二十年的心思嗎?你還組織理由說服我幹什麼?」蘇子寧奇怪地看了眼向自己「拚命解釋」的好友,還有點哭笑不得,「相反。除了時間檔期很尷尬外,我也覺得你說的幾乎沒有一點漏洞。你把能利用的條件都利用上了,哪怕是你當初厭惡的香港總督區。」
「說起來,好像還是你們助了我一臂之力一樣……」嚴曉松也露出一絲苦笑,知道好友長期以來在勸導自己的同時也一直在盡量幫自己,「至少現在來看,你當初的提醒和意見。沒讓我在一門心思中走偏。」
「捧殺我啊……我可不是你的一丘之貉。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劉鑫說的也沒錯,我們必須有主次先後之分。什麼必須馬上取,什麼可以暫時捨。取到什麼程度,捨到什麼時候,都要綜合考慮。」蘇子寧笑笑,拍拍好友的肩膀,就走下了樓。
「什麼必須馬上取,什麼可以暫時捨……誰有資格來下定義呢?」回味著好友剛才說的話,嚴曉松陷入了沉思。
……
清明節這天的中午還是很應景地下了一場小小的細雨,順應了部分在週末往來國家公墓的市民的心情。
不過這點雨水對於開春就一直處於乾旱狀態的華美本土農業卻並沒有起到多少緩解作用,相反旱情對曼城12萬多市民的供水壓力也有了明顯的影響,1637年竣工的曼城第二期采供水工程又顯得有點不足了。
就算經歷了1637年那次有史以來最大的乾旱年,國家農業水利灌溉工程又進行了一**幅度的投資,但今年的幾種主要穀物的期貨價格,還是紛紛小幅度上揚,漲了幾個百分點。連續數期報紙,都在對應地刊登各種節約用水的公益廣告,國土資源部更是成立了水力資源管理局,開始正式制定國家的水力資源相關法規。
適逢小眾內容的《觀察家》的週末發行日,大街上不少人都在報刊亭前購買報紙。對於這家由前曼城廣播電台台長程大熊幕後出資建立的報紙媒體,國內的許多穿越眾心裡一度都暗暗不爽過。
數年前的陶心梅遇害案所牽出的國家高層內部醜聞,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小插曲,就是曼城廣播電台被徹底收歸國有。從那以後,程大熊也就乾脆辭職出來,專心做他的曼城娛樂公司業務,同時在1638年幕後出資創辦了《觀察家》報社。
該報大部分內容基本上都是對當前各種時政變化發表看法,有評論分析,有讚賞支持。也有調侃挑刺,更有一些批評責問。能弄出這些「驚世駭俗」言論的,自然是一些和程大熊關係不錯的文藝青年,以「臭味相投」的模式和程大熊站在了同一戰壕裡。當然,這種行為也引起了內部人士的進一步反感,但在彼此都在找存在感的當下,程大雄錢多了燒的行為也沒人能夠公開指責。
政治覺悟還處於萌芽成長期的華美國民。當然是無法理解程大熊們的真正用意,只是帶著半獵奇半琢磨的態度在觀看每期的報紙內容。第一屆的各州地方議會的議員們,倒是捧著每期的《觀察家》看得津津有味,彷彿在自行代入一種腦補問政的感覺。
「……謝謝,一份《觀察家》。」
街邊,身披一件現代風格風衣的顏顯風。從報亭裡買了一份報紙,然後朝著陪在身邊的一身尋常大明書生打扮的曹秀林投去微笑。
剛從海州青城市請假趕回曼城顏公館不久,顏顯風就遇上了萬里迢迢的大員傳來的家族老人的過世消息。顏公館是哭聲一片,靈堂日夜留人輪轉,讓顏顯風很難適應那個氣氛,只能找借口外出散心。
而曹秀林,則在過去一個多月裡跑動了若干華美的關鍵人物。更是給最高法官鍾進山一家遞送了一批顏思成囑托的禮物,為顏思成的華美私人外交跑東跑西。
不過面對守口如瓶的華美官方,以及那個「少夫人」顏顯屏頗為冷淡的態度,曹秀林馬上就陷入了無所事事的無聊狀態。除了借閱各種書籍,就是常常更換一身尋常衣衫上街走走,瞭解本地的風土人情。
刻板的法律之下,卻是比大明奢侈無數倍的普通國民生活。張揚的生活,快樂的生活。認真的生活,看不到什麼麻木苟且或謹小慎微。這華美到底用了什麼催眠術?這大概是曹秀林近段時間裡最大的感悟和疑惑。
「拖了好幾年,前幾天國會終於通過了《中小學生營養補助臨時法案》,也許可以看看報紙是怎麼評論的。」顏顯風對著比自己大五歲的大員外交使節晃了晃手裡的報紙。
「大公子這些年醉心華美國制律法,可是覺得《大明律》有不足之處?」曹秀林撇了眼對方手裡印著密密麻麻小楷的報紙,微微拱手作禮,「同知大人也曾說大公子飽讀詩書。必是一代大儒。」
「曹先生,這裡只有顏顯風,沒有什麼大公子,就不用這麼客氣恭維了。我比你年紀小幾歲。你和我八叔更是長輩,還是叫我小顏吧。」顏顯風微微一笑,對這個親戚派來的使者所執的態度依然不適應。
「尊卑禮數不可廢,大公子還是別為難在下了……」曹秀林臉微微一紅,頭不自然地就低了些,但心裡卻有點怪怪的。
「呵呵,那就算了……至於你說的《大明律》,我在考研的時候也參閱過。要說最大的感覺,就是德與法鉸接一體,或民、刑混合,或根本法與普通法交雜。有些看起來更像是傳統道德尺度,有些又是傳統的法規,或者兩者都有。這種律法的司法解釋很容易引發理解側重的問題,導致司法引用的時候因人而異。甚至同一條律法的相同解釋,名望不同的人說出來,表達的權重都會不同。」
不再計較對方的態度,顏顯風乾脆就對方剛才提出的問題發表著自己的看法。
「自秦漢以來,天朝均以仁孝治國,方能天下太平,人心安定。苛法嚴律應是震懾宵小,萬不能治民要害,秦之短亡可為例證。《大明律》乃是集太祖、先賢大儒治國之仁而成,皆人心向善之德法尺規。」曹秀林眉頭一皺,頗為不服氣地反駁。
「司法的本質是『裁決』、『調解』和『糾偏』,體現正義與公正,而不是簡單的定義對錯和善惡。犯法的不一定就是惡行,也許只是『沒做好』,守法的也未必是好人,只是『沒出錯』。人的一切行為,都需要恰當的法律約束,防止出現有損他人和社會公共利益的偏差。才能形成共同的行為準則和價值觀,符合大多數人的實際道義需求和利益需求。從某種意義上說,《大明律》對傳統秩序的籠統保護和宣揚成分更多,而符合大多數人的實際道義和利益需求則很少提及,這導致司法權威可以抬得很高很高,也可以放得很輕很輕,因人而治。也由人而定。」
顏顯風說完,轉身朝前走去,曹秀林在驚愕剛才那番話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低了氣勢。
「漫漫長路遠冷冷幽夢清,雪地裡一片清靜,可笑我在獨行。要找天邊的星。有我美夢作伴不怕伶仃,冷眼看世間情,萬水千山獨行,找我登天路徑。」
「讓我實現一生的抱負,摘下夢中滿天星,崎嶇裡的少年,抬頭來向青天深處笑一聲。我要發誓把美麗擁抱。摘下閃閃滿天星,俗世翩翩少年歌一曲,把心聲寫給青山聽。」
突然,兩人路過的一家商店裡,飄出了清靈悠揚的音樂和歌聲,一首陶心梅最經典的《雪之情》專輯裡的歌。當年陶心梅完成了專輯錄製,還未等到正式發行那天,就在首發演唱會後香消玉殞。《雪之情》也就成為了她的絕唱。
「這個……大公子,這是何人在唱?」
彷彿和多年以前某段熟悉的聲音記憶有了重合,曹秀林居然一愣。
看了眼對方那驚愕的表情,顏顯風也是心裡暗暗稱奇。雖然顏顯風自己並不瞭解程大熊,但不妨礙他對一些關於曹秀林長得有點像某人年輕時的說法的理解。
「名揚華美的女歌星,給無數國民帶來幸福和快樂的人。」顏顯風想了想,還是帶著一臉好奇的曹秀林走進了身邊這家曼城娛樂公司開的唱片商店。
一副大大的黑白相片。用玻璃相框精心裝幀掛在商店正牆上,陶心梅一身雪白的東方宮裙,巧笑嫣然,純潔依舊。一側用草書藝術體寫著雪之情三個字。這是專輯發行配備的相片式海報。
「原來是陶姑娘,多年不見,沒曾想到卻在萬里之外的華美……」曹秀林終於從腦海裡找到了記憶,倒退了兩步後,微微發出了顫抖的聲音。
「曹先生也認識陶心梅小姐?」見對方居然直接說出了名字,顏顯風更加覺得不可思議了。
「十二年前,在下考舉不中,家母又於試期過世,心灰落魄於漳州,曾在一家酒肆與陶姑娘有過一面之緣。陶姑娘見我詩文尚可,贈銀釵一支替我付了食費……」曹秀林紅著臉大致回憶著當年的情形,一邊還不斷讚歎著照片,「沒曾想到陶姑娘居然遷居流離於此地賣唱……鏡中畫相如此惟妙惟肖,就不知陶姑娘現在何處,當年一釵之恩當報還。」
靜靜聽完對方娓娓道來的故事,顏顯風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大公子,為何歎息?」曹秀林說完自己的故事,露出了疑惑。
「曹先生,華美沒有賣唱的說法。我們一起去看看吧,陶心梅小姐應該會很高興遇見一位故人……」
出了商店,顏顯風順勢又進了街對面的一家花店,當著所有顧客的面買了一大束價值不菲的鮮花,然後叫過一輛馬車,帶著曹秀林朝曼城北區的國家公墓而去。
……
春天的翠色在曼城北區國家公墓裡格外濃妝,青綠的草坪、青石路、墨綠色的人工移植的松、柏、楓,將佔地遼闊的公墓分割成了若干區域。
打走進公墓大門開始,眼前那一座座墓碑就讓曹秀林臉色微微發白。當七拐八歪走到一處幽靜的角落的時候,曹秀林終於抬起雙手,顫顫巍巍地合在一起。
鮮花,無數的鮮花,白色、紅色、粉色,滿滿地堆在一座大理石墓碑左右,一位身穿西裝、兩鬢帶著不少白髮絲的高挑男子正靜靜地站在墓前發呆。
「曹先生,這就是陶心梅小姐隱居的地方……每年清明,不少曼城的市民都會過來看望她……」顏顯風也是當年陶心梅的歌迷,一說起那個曾經被大學學子當成夢裡幻想對象的少女歌星,顏顯風就心裡微微發酸。
墓前的男子彷彿聽到了聲音,慢慢回過身,短短數年的光陰讓曾經的翩翩紳士顯老了許多。
四目相對,兩人都愣了一下。
「程先生,我是顏公館的顏顯風。這是大員的外交使者曹秀林曹先生……」顏顯風趕緊走上幾步,朝著程大熊微微點頭致敬,隨後將手裡的一大捧鮮花放到了墓碑前。
「顏顯風,哦……聽說你在海州青城市地方法院工作是吧。很好,為國家守護法律尊嚴……很好……」將目光從曹秀林身上收回,程大熊朝著顏顯風微微一點頭,就朝一側小道走去。
「大公子。剛才那位是……」曹秀林這才回過神,趕緊走上幾步。
「陶心梅小姐當年的老師,國會參議員……如果沒有程先生,陶小姐不會成為家喻戶曉的歌星。當年陶小姐身故的時候,恐怕全曼城最傷心的就是他了……不過,陶小姐的歌聲卻永遠留了下來。讓世人繼續仰慕傾聽。」顏顯風深深吸了口氣,算是平復了來到這裡的心情。
「那……陶姑娘是因何病而去?」曹秀林慢慢走到墓碑前,同樣看到一個鑲嵌在天然水晶下的小號的照片。
「一件刑事案件……」顏顯風的臉也微微變色,彷彿到現在都很難接受當時的結論,「事後,國家為表彰陶小姐對藝術上的貢獻,舉行了國葬。當時好多市民都參加了。」
「國葬?!舉國帶孝?!」曹秀林更震驚了。
「嗯,國葬……他們可以是普通的士兵,可以是刻苦的工程師,也可以是柔弱的女性……這裡的每個國民,如果活出人生的精彩、活出對社會最大的貢獻價值,國家不吝嗇這種最高規格的待遇。我身為司法公務員,就是維護這個國家、這個社會的寶貴品質,讓每個普通人都能得到生前生後最大的尊重……如果我回到大明。恐怕就沒有這個機會了吧?」
「我今天買的報紙,上面評點的《中小學生營養補助臨時法案》,就是國會爭論了好多年才定下的內容。為了讓中小學生每天多喝兩杯牛奶,就要每年新增幾十萬塊的預算支出,議員們爭來吵去的,卻是如何保障尋常百姓的身家幸福,這在大明可有嗎?」
「兒不嫌母丑。我不是數典忘祖。但我有自己的渺小追求,我很想體驗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哪怕一輩子都只是個小小的庭審書記官,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員統治者的位置。我怕回去以後。自己會迷陷在那種權力巔峰中,爭權奪利……我做不到聖人那般,那裡沒有可以約束我的法則,大概也沒多少人真正尊重我的生活。」
「請回去後轉告我父親,大員的未來在於普通人有一天能掌握自己的生活,哪怕只是一小部分。大員的普通人活得越有尊嚴,大員就越繁榮,而不是寄托在一個或幾個顏家的子嗣身上。」
「我知道八叔是在爭取華美的支持,更在試探我,也請告訴他,我既然決定不回去,就肯定不會有一天跑回去讓他難堪。八叔是讀書人,有責任心,只要他全心全意為大員百姓著想,接掌大員顏家在我看來也是好事。無論是國會、內閣,還是七姑或是屏姐,都不會單方面去介入大員的內部事務。華美顏家,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請讓權力的紛爭遠離我們,好不好?」
一直到這個時候,顏顯風才真正說出自己的想法。
「大公子言重了,在下慚愧……」
就在此時,又有幾個曼城市民帶著鮮花前來祭奠陶心梅,曹秀林在回讓的同時,終於心甘情願地向著比自己小幾歲的顏顯風鞠躬行禮,因為被對方早就看穿而臉紅。
自己經常幫著顏思成出謀劃策,怎麼爭奪大員的控制權和影響力,怎麼試探華美顏家的態度,卻絲毫沒有考慮過華美顏家的未來,更沒有考慮過大員百姓的想法。而在這個貌似不守禮教的華美海外之邦,一個普通的賣唱女子卻如聖人般受人尊崇和祭奠,只因為她確確實實給所有人帶來了幸福快樂。
聯想到這一個多月看到的華美普通人的生活風貌,和進入公墓後遇見的一大片普通士兵的墓碑,再聯想顏顯風手裡的報紙內容,曹秀林終於覺得這個華美到底有什麼地方和大明不同了,為什麼百姓們會在所謂的苛政嚴律下還生活得如此快樂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