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
大帳裡,兩個女人在擺滿飯菜的方桌前相對而坐,誰都沒有動筷子。
「你的信,我已經讓人轉交大皇弟了,這幾天,雲都方面的消息應該已經傳出來了。」秦薇開口,微垂著眼睫盯著眼下略顯陳舊的桌面,一如她這段時間以來一直維持的態度一樣,不驕不躁,也從不直視著秦菁的眼睛說話。
秦菁隔著桌子看她,淡淡道,「謝謝!」
秦薇垂在袖子底下的手指不自在的動了動,像是有些不適應,又靜默了坐了一會兒就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吃飯吧。」
說完就要轉身往大帳門口走。
秦菁並不攔她,一直等她走到門口,忽然開道,「已經第三天。」
秦薇腳下步子頓住,手指落在門口的氈門上,猶豫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執意將那氈門掀開一角。
「大皇姐,」秦菁的聲音從背後襲來,語氣冷毅而不帶一絲感情,「你應當知道,我的脾氣一向都不怎麼好,我肯忍你們到現在,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今晚若是再沒有人能給我一個交代的話,我怕是沒有辦法再繼續配合你了。」
那日秦薇帶著她出京,雖然開始走的是回大秦的必經之路,但是所有人都忘了,那個方向,在離開祈寧城的八里之外偏開主線路直插向南,穿過一片山脈再橫渡草原一角,入的就是大晏境內。
路上他們走了十餘天,暢通無阻,很順利的便抵達這裡——
大晏和大秦兩軍對壘之地的大晏軍營。
而這,已經是她被困在這座大帳裡的第三天了。
秦薇在門口頓住,想了想還是重新把掀了一半的氈門重新放下來。
「榮安,我知道你的本事,可是現在能怎麼樣,你既然已經跟我來了——」她不回頭,只是聲音輕緩而平穩的慢慢說道,「這裡是大晏四十萬大軍圍營駐紮的中心地帶,既來之則安之,你好好呆著吧!」
「既來之則安之?我可沒有皇姐你這麼好的適應力。」秦菁冷笑,隨意的往身後椅背上一靠,新手從懷裡掏出一個旗花筒在手裡把玩,「我是雙拳難敵四手,被困在這裡就只能由著你們拿捏。可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蕭羽軍隊的安營之所離此處應該不會超過二十里吧?」
秦薇怔了怔,峨眉微蹙,終於忍不住回頭看過來,見到她手裡旗花,心裡馬上就是瞭然,「你——」
「我知道你們沒準備把我怎樣,甚至於把我軟禁在這裡沒準還是出於一番好意,但是很抱歉,我不能接受這種單方面的好處。」秦菁道,嘲弄的看著她,「你應當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怎麼樣?今天還準備繼續搪塞我嗎?」
「榮安,你這是何必呢?」秦薇唇角的笑容微微發苦,還是下意識的去迴避她的目光。
秦菁隔著燈火望她,卻恍然間發現,當年記憶裡那個溫婉柔和的女子已經很難在她身上再尋到一絲一毫的痕跡。
眼前的這個女子,雖然還是那樣的容貌和身姿,但眉宇之間早就褪去了那種明朗溫和的氣息,整個人看上去沉穩莊重,甚至於——
每時每刻,最起碼在面對她的時候,總帶了那麼一絲半點謙卑的情緒在裡頭。
曾經的天之驕女,皇孫貴胄。
想著這軍營之地的環境,秦菁的心裡也跟著起了淡淡的滄桑,「這句話,其實我當年也很想問你,何必呢?何苦呢?」
她的神情仍然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語氣卻是很淡。
秦薇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麼,最終卻還是沉默下去。
她這一生,似乎都是為了那個男人而存在,為他生,為他死,為了他,不惜背井離鄉拋棄所有的尊榮與富貴,最不忍,還是連一直以來視為珍寶的女兒都拋開在了身後。
曾經也有無數次,她在午夜夢迴的時候這般問自己——
何必呢?何苦呢?值得嗎?
可是已經走在了腳下的路,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不問對錯是非,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一直的走下去。
秦菁看著她平靜的面孔上掩映不住的千變萬化的眸光,也不等她的回答就繼續說道,「你不用回答我,橫豎現在拋開彼此那重身份的束縛,我們就是路人。而且說句不客氣的話,現在的我也沒有資格這般質問你,雖然不及你這般決絕,但是無可否認,現在的我,所做的也是和你當初一樣不顧後果、決絕而慘烈的選擇。所以你更應當知道,我們這樣的人,從來就不會給自己留餘地。現在——你若是不能給我我想要的答案,那麼,就換個人來跟我談吧!」
無論秦薇為了樊澤,還是她追隨楚奕,她們走的都是一條決計不準備回頭的路了。
「這一生,對或錯,都是我自己的,我不後悔。」秦薇沉默著,好半天之後才是慘然一笑,終於揚起臉來以目光直視她,「相較於我,你總要好上太多,至少,你從未想過要就此放棄安陽。」
她的語氣帶著淡淡的嘲諷,說完也不再去管秦菁到底會不會射出手裡旗花,一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她人一走,帳外原本避開在五丈之外的侍衛們馬上又再圍攏過來,把整個帳子嚴密的封鎖起來。
秦菁手裡把玩著旗花,臉上卻無一絲表情,只就一動不動,靠在椅背上安然的坐著,聽遠處的更鼓偶爾模糊的聲音穿透這夜色裡微涼而寂寞的森冷。
秦薇去了很久,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帳子外面才又重新有了響動。
「副帥!」門口的守衛紛紛單膝點地去行禮。
一人身披戰甲,走路的姿態卻十分悠然隨意的進了帳子。
「樊大公子,別來無恙!」秦菁淡淡一笑,眉尾挑起一個弧度,似笑非笑。
桌上的飯菜已經涼了,紋絲微動的擺在那裡。
樊澤的目光不甚在意從上面一掃而過,卻不多言,只對門口跟進來的兩個親兵擺擺手道,「收拾了撤下去吧!」
「是!」兩個親兵走進來,手腳麻利的將四碟小菜一碗湯給捧了出去。
桌子上面一空,樊澤方才移步在秦菁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不肯先開口,只就目光一動不動的盯著秦菁在兩手間不斷倒騰把玩的旗花筒。
秦菁一笑,隨手將那東西拋過去。
樊澤輕巧的伸手撈過去,看也未看,直接放在了桌子一角。
事出突然,大晏這邊的消息瞞的滴水不漏,他根本就不信秦菁會未卜先知,隨身帶著和蕭羽聯絡的旗花筒。
而事實上,那也的確不過是秦菁在路上偶然撿了一截竹筒做出來糊弄人的東西。
「樊大公子真是難請的很,本宮還以為你是到了今天也不準備出來和我開誠佈公的說話的。」秦菁開口,就勢坐直了身子,說完也不等樊澤接口,直接話鋒一轉,正色道,「怎麼樣?你今天是以什麼身份來?講條件?還是受人之托?」
「榮安長公主的性格還是一如既往的乾脆果斷。」樊澤微微一笑,他生而秉性風流,就是此刻重甲加身,神情舉止間也是也給人一種不羈而隨意自在的感覺。
一句話說完,他也不等秦菁接茬,繼而臉上笑容更加深刻三分,字字清晰道,「一個條件,我要安綺!」
當日在靈隱寺的後山,秦薇只剩下一口氣,卻被付厲染李代桃僵找人換了具屍體頂包帶了出來,轉眼一晃已是數年。
但是他會在這時候討厭安綺,秦菁卻像是絲毫也不意外,從容點頭道,「可以。」
她不問理由,也懶得奚落他和秦薇當初對那孩子的拋棄,那終究不過是他們一家三口之間的事情。
她答應的爽快,樊澤也不懷疑。
短暫的沉默過後,樊澤主動開口,「上個月宮裡突然傳出消息,說陛下軟禁的了太后。」
「這是什麼意思?」秦菁微微抽了口氣,詫異的抬頭看過去。
「不知道!」樊澤答的乾脆,緊接著話鋒一轉又補充,「但只從表面上的意思來看,似乎是表明了一種態度——陛下,要拿把持朝政多年、權傾天下的付氏來開刀了。」
大晏的皇帝晏英,數年前相見,秦菁就知道那是個十分聰慧機敏又有遠見的少年。
「貴國幼主五歲繼位,付太后把持朝政十數年,不客氣的說,這晏氏的江山天下已經儼然落入她手,樊大公子覺得,晏皇陛下有這個本事嗎?」秦菁問道,語氣客觀。
頭兩年她閉塞了自己一切的消息渠道,連楚奕在西楚的消息都置之不理,更別提是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大晏國。
而且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根據她前世的見聞和這一世和付厲染幾次接觸下來的瞭解,她相信付厲染會是那個運籌帷幄的控局者,既然付厲染無心與她為敵,她也懶得再去管大晏國中的閒事。
樊澤起了這個頭她就追問下去,雖然一時間還不是很能明白,大晏國中的內鬥會和她還有楚融有什麼關係。
「他要真想做,卻也未必不行。」樊澤的目光微微一動,沉毅而帶了絲幽冷的微光,情緒不太分明,頓了頓又繼續,「不過以我對陛下的瞭解,他對付家,不動手則已,一旦動手,就斷不會只是軟禁太后了。這些年,太后把持朝政,對他的掣肘很大,陛下若是想要徹底翻出付氏的勢力之外,殿下覺得他會怎麼做?」
「殺!」秦菁勾了勾唇角,短促的吐出一個字,「晏皇陛下是個極端聰慧而精明的人,如若他要跟太后翻臉,必然知道這是一招釜底抽薪的必殺技,絕不會給自己留下這麼大一個隱患。」
「我也是這樣覺得。」樊澤道,臉上神色慢慢凝重起來,他起身,負手走到一旁,一邊閉目沉思一邊慢慢道,「可是繼那個消息之後,我這邊和京城所有的消息就都斷了,宮裡具體的情況是怎麼樣的,我也不清楚。」
「不管怎麼樣,但是現在有一點卻是肯定的,你大晏朝中要有大的變故了。」秦菁唏噓著突出一口氣,似是受了樊澤的感染,心裡情緒也跟著沉重三分,看著他的側影道,「那付國舅呢?朝中的那兩個人,一個是他的長姐,一個是他的外甥,出了這麼大的事,他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樊澤扯了扯嘴角,像是料準了秦菁不會他一樣,自覺的扭頭看過來,直視她的目光道,「不管你信不信,自從京城出事以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
「怎麼會?」秦菁一驚,這一次倒是始料未及,真心有了幾分慌亂。
付厲染是個可以控制大局的關鍵人物,如果他坐視不理,那大晏朝中的形勢只怕是要把持不住的。
「可是不管怎樣,這都是你大晏一國之間的事,和融丫頭有什麼關係?」看樊澤的表情倒是不像在說謊,秦菁慢慢的就有些心慌意亂起來,「還有之前我問過皇姐,她說融丫頭不在你們手裡,她人呢?如果不是付厲染的授意,你為什麼要讓她出面把我帶到這裡來?」
大晏諸事,和她還有楚融都沒有關係。
而她們母女勉強能扯上關係的就只有付厲染。
當初就因為是從直覺上以為幕後指使秦薇去劫持她的人是付厲染,她才會配合,跟著她一起離開西楚。
最起碼她知道,如果是和付厲染有關的話,那麼楚融至少不會有生命危險。
可是從現在看來,好像還是有什麼事超出想像之外了——
付厲染失蹤?
付厲染怎麼可能失蹤了?
「我知道瞞不過你,去西楚帝京帶你出來的確是國舅爺的意思,可是——」樊澤話到一半卻是欲言又止,愁眉不展的歎一口氣,快步走到門口,對外面的人道,「給我取件鎧甲來!」
「是。副帥。」外面的親兵很快給他送了一套軟甲過來。
樊澤單手接了,轉身扔到秦菁面前,「你換上,我帶你去見個人。」
秦菁並不多言,接過衣服利落的往身上套,一邊問道,「怎麼,現在在這軍中坐鎮的還是令尊嗎?」
她一直以為樊澤敢囚她於此,是因為掌握了整個軍隊的控制權,現在看來——
似乎所有的事都不如她想像中的那樣樂觀。
「嗯。」樊澤淡淡的應了聲,沒有多做解釋。
待到秦菁換好了衣服挽了頭髮便帶著她出了帳子。
出去了秦菁才愕然發現,之前秦薇也是騙她的,她所在的這座帳篷根本就不是位於營地中心,而是在西北方向十分偏僻的邊緣,看來——
樊澤為了妥善安置她,也是冒了不小的險的!
秦菁默不吭聲,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樊澤身後往前走,繞過前面兩座帳篷,他拐了個彎,從一個外人不容易發現的角度,一彎身鑽進了一道氈門裡。
秦菁跟進去,那處帳篷極小,逼仄而陰暗。
「副帥!」樊澤一進門,馬上有個老邁的隨軍大夫擦著手上血跡迎上來。
「嗯,人怎麼樣了?」樊澤道,直接越過他,去看擺在帳篷最裡面的一張木板床。
「唉,還是不行。」老大夫一籌莫展的歎氣,上前拉開被子,指著床上那人的傷口給他看,「這傷勢太重,武器上又染了毒,他這一路過來整整四天四夜,毒入肺腑,怕是懸了。」
「不管怎樣,你都給我盡力吧。」樊澤深吸一口氣,抬手拍了拍那老大夫的肩膀。
「老朽心裡有數,請副帥放心。」老大夫點頭應下,見到他帶了人來也識趣的不在這裡礙事,轉身收拾了一些藥物器具走了出去。
秦菁狐疑的走到樊澤身後。
樊澤側目看她,略一指床上血肉模糊那人道,「這個人,我想你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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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柴了,只能更這麼多了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