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乾四年,歲末!
臘月初八。
行宮別院。
夜裡剛剛下過一場雪,地面上積了厚厚一層,所有的屋頂都瑩白如玉,連綿一片,一眼看不到邊際。
蘇雨帶著一眾丫頭往室內擺膳,熱氣裊裊好不熱鬧。
秦菁捧一碗茶在閣樓上臨窗而立,看著遠處迴廊盡頭的拐角處露出幾分焦灼之色,對身後的正在打掃房間的晴雲道:「這都什麼時辰了,你去看看,郡主是不是還沒起床?」
「靈歌方才就已經去了。」晴雲道,說著也湊過來窗邊往外看了眼,然後就笑了,「公主您看,這不是來了嗎?」
秦菁扭頭看去,果然就見遠處的迴廊盡頭,一個矮矮的胖胖的小小的身子從拐角處突然出現。
小丫頭生在長乾二年的正月,因為那天正趕上天氣晴好屋外雪融,就取名白融。
彼時她第二個生日還沒過,人卻養的白白胖胖,看過去圓鼓鼓的一團,但派頭卻是很足的。
日她穿一身鵝黃色的小褂裙衫,肩上披著雪白的斗篷,邁著小短腿兒穩穩的走著。
她身後跟著同樣顏色雪白威風凜凜的絨團兒,那貨倒是昂首挺胸頗有幾分俾睨天下的架勢,大尾巴一抖一抖的,幾乎要翹到天上去。
一人一獸旁若無人的走過迴廊,沿路正在掃雪的宮女太監們紛紛行禮,「見過郡主!」
小丫頭面上不動如山,像是連眼角都不屑於拿過去瞄人,就那麼一路旁若無人的走過來。
秦菁捧著茶碗臨窗飲茶,遠遠的看著她這般架勢走來,不由的皺起了眉頭,「怎麼他又來了?」
晴雲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她話中所指,也跟著露出困惑的神色,「奴婢昨兒個晚上一直在郡主那裡,是看著她睡了才回來的,沒有見到別人呢。」
「你瞧那丫頭的的神氣。」秦菁出一口氣,把手裡茶碗遞給她,轉身下樓。
晴雲站在窗口盯著,直到小丫頭過了迴廊,這才笑著轉身抱了換下來的床帳跟著下樓去。
秦菁下了樓,在餐桌前坐下。
又等了好一會兒,小丫頭才神采奕奕的出現在門口嫡女醫道。
絨團兒的動作迅捷,眾人只覺得眼前白影一縱,下一刻它已經邁著步子傲慢無比的圍著秦菁漫步了。
「娘!」小丫頭先是隔著門檻晃了晃胳膊,然後兩手一撐攀著高高的門檻熟門熟路的翻進來。
幾個婢女都憋著笑在旁邊看著,卻都知道這丫的脾氣,並沒有人上去搭手。
小丫頭從容翻過門檻,絲毫也不覺得自己方纔的那個動作有欠威武,一咧嘴撲過去抱了秦菁的大腿,「娘!」
秦菁抬手摸了摸她帶著奶香的柔軟髮絲,回頭吩咐蘇雨,「拿帕子來。」
蘇雨遞了準備好的濕帕子遞過去:「公主!」
秦菁解了她的斗篷,彎身把白家丫頭抱在懷裡,用濕帕子給她仔細的淨了手,然後把她挪到旁邊特製的小椅子上。
白家丫頭笑的眉眼飛飛,不住的晃悠著兩條小短腿等開飯。
這個丫頭,在樣貌上像了白奕五成,大眼睛,高鼻樑,小耳朵粉嫩嫩的近乎透明貼服在黑亮的髮絲下面,像個精緻的瓷娃娃似的。
尤其是一雙眼睛,在笑起來的時候和小時候的白奕如出一轍,璀璨明亮,怎麼看都人畜無害,卻又隱隱之中透著絲狡黠。
秦菁盛了晴雲親手煮的臘八粥在小瓷碗裡遞給她,順口問道,「今天怎麼才過來?」
小丫頭自己拿了勺子往嘴巴裡挖粥,頭也不抬的答:「下雪,路滑!」
簡練,乾脆!
但她畢竟是年紀還小,說話有些奶聲奶氣的。
這個孩子,不太喜歡聒噪,但在她面前還是十分活潑愛鬧騰的,突然這麼說話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做賊心虛了。
秦菁看她臉上毫不心虛的模樣,手裡捏著筷子久久未動。
白家丫頭也知道自己看上去對誰都沒脾氣的娘,其實脾氣是不大好的,很快就察覺了飯桌上的氣氛不對,偷偷捧著粥碗拿眼角的餘光去掃她。
秦菁手裡捏著筷子,微微皺起眉頭,道:「你沒有話要和我說?」
白家丫頭聽見她的語氣突然轉冷,眨巴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怎麼看怎麼無辜。
她不說話,實則是在打定了主意不要說實話時候的權宜之計——
有人告訴她,與這世上所有的人說話都不必當真,但是有一點,就是不能對她娘親說謊。
秦菁被她一雙眼睛盯著,心裡越發的就帶了幾分惱意。
白家丫頭跟她親娘的嗜好一樣,都喜歡喝晴雲煮的臘八粥。
但她更覺得,在自家娘親這樣的目光注視之下繼續喝粥很有壓力。
眼珠子轉了轉,然後然後白家丫頭終於心一橫,在萬眾矚目之下從容的放下碗,爬下凳子,整理好裙子。
秦菁愣了下:「你做什麼?」
白家丫頭不看她,轉身又去扯被晴雲捧在懷裡的小斗篷,一邊扯還一邊還扭頭戀戀不捨的看著桌上她剛剛放下的半碗粥,小聲道,「吃飽了,蘇沐說教我射箭。」
晴雲手裡抓著那斗篷不知道該不該鬆手,苦著臉去看秦菁和老師同居:風流學生全文閱讀。
秦菁望著自己閨女眼圈裡那滿盈盈的一泡淚,慢慢的就有點哭笑不得。
擺譜?撒謊?轉移視線?還學會了扮可憐威脅人?
這是個孩子該幹的事嗎?
真是越累越不像話!
「公主——」晴雲手裡抓這個斗篷進退兩難,只能再向秦菁求救。
秦菁的臉色沉了沉。
眼見著母女倆就要鬧僵,外面卻是靈歌笑吟吟的走進來道,「公主,宮裡頭來人了!」
「嗯?今年怎麼這麼早?」秦菁的思思路被打亂,下意識的抬頭看她。
「是國師占卜說下半個月會有大雪,太后娘娘怕到時候雪大封路,所以就讓提前送來了。」靈歌道,說話間眼角的餘光一瞥,正好看見白家丫頭衝她擠眉弄眼的送秋波。
而下一刻秦菁的目光移過去,她馬上就別開眼,繼續和晴雲手裡的斗篷作鬥爭。
靈歌忍住笑,又對秦菁道,「公主,今年墨荷姐姐不在,宮裡來人那邊,怕是得要您親自走一趟過去接了。」
秦菁雖然知道她的用意,但是再看一眼旁邊撒了歡和晴雲較勁的白家丫頭——
她要真動怒起來倒也不是壓不住她,但這終究也只是個治標不治本的法子,遲早得把那病根跟除了。
秦菁心裡暗歎一聲,終於還是妥協,抖了抖裙子站起來對靈歌道,「走吧,過去看看。」
「是!」靈歌含笑點頭,跟著秦菁往外走。
走到門口,靈歌回頭,果然就見白家丫頭咧著沒幾顆牙的小嘴衝她樂。
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待到秦菁一拐出門,白家丫頭馬上就免了對那可憐斗篷的荼毒,撅著小屁股爬回桌子旁邊繼續吸溜她那半碗粥。
自從上次從祈寧回來,這兩年半多,秦菁都以休養為名,住在這裡的行宮,即使逢年過節也不曾回京。
每年夏秋兩季蕭太后都會過來小住,陪她們母女團聚,年關和中秋兩個大節秦宣也會過來。
而關於秦菁,秦宣一直對外封鎖消息,只宣稱她是因為駙馬陣亡傷心過度,去了宮外休養。
彷彿就在那一夜之間,曾經名噪一時的榮安長公主徹底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很快便被人淡忘。
文武百官那裡得到的唯一的消息也就只知道她生了女兒,被封安陽郡主,很得秦宣帝的重視和喜愛。
因為秦宣母子也要來這裡過年,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宮裡都會遣送一批人手過來幫忙打點籌備過年。
往年都是墨荷負責清點這些的,但是今年出了點意外。
上個月宮裡突然傳來消息說李嬤嬤病倒了,墨荷趕回京中照料她,一直沒有回來。
秦菁帶著靈歌過去把東西逐一清點入庫,等到忙完了已經是午後,這才又想起自家閨女來。
「融融呢?怎麼一整個上午都沒見她?」
「這個時辰,郡主應該午睡還沒起吧貴婦全文閱讀!」靈歌道。
那個丫頭,平日不管有事沒事,一天總要在她身邊粘上幾個時辰,這一整個上午都這麼安靜——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有更感興趣的事情需要做。
「未必!」秦菁篤定的搖頭,「一會兒你先回去,我去她那裡看看!」
「是!」靈歌半信半疑的點點頭。
白融是吃母乳長大的,不過斷奶之後,秦菁就放了她一個人睡。
秦菁住華英館,他住雪竹軒。
兩個院子,雖然只有一牆之隔,但是因為佈局上面的原因,正門中間卻隔了一整座大花園,並且以早上從她閣樓上所見的那條長廊相連。
秦菁一路走過去,在半路和靈歌分道揚鑣。
靈歌回了華英館,她則是抄小路去了雪竹軒,果然沒見到白融。
秦菁心中瞭然,轉身出來,前腳剛要出跨出大門外,忽而聽見旁邊的迴廊上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正坐在不遠處的欄杆上談笑。
秦菁眉心一跳,卻是鬼使神差的後退了一步,沒有走出去。
一身白袍的男子,墨發披散肩頭,垂眸靜坐,眉宇間的桀驁之氣散去,神態之間頗有幾分雍容而隨和的感覺。
白融被安置在一根廊柱旁邊挨著,歡快的甩著兩條小短腿嘰嘰喳喳的笑:「明天還去,你教我騎。」
「你喜歡?」男子唇角牽起一個糊塗,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白融的頭髮還很短,還不太能紮起來,就鬆鬆散散的披著。
他手下的力道有些惡意的加重,小丫頭腦門上馬上就是亂糟糟的一團。
白家丫頭雖然不認生,但也不是什麼人都肯親近的,但是看那模樣卻是被這人收的服服帖帖的,就由著他肆無忌憚的在她頭上作威作福。
「嗯!」白融兩眼風光的用力點頭,又是露出她那招牌式的笑容,笑的眉眼亂飛。
她爬下欄杆,蹭過去拽男人的袖子,眼巴巴的仰頭看著他:「帶我去!」
男人手指在她鼻尖上輕彈一下,不置可否:「不怕你娘知道了生氣?」
「娘不知道!」白融眨眨眼,「我們打過勾,講信用,我沒說。」
「騙你娘了?」男人的嘴角又彎了下,眼睛裡卻看不出多少笑意。
白融歪著腦袋看他,覺得他這表情是熟悉的,但又總覺得哪裡不對勁,看了好半天也沒能弄明白。
男人看她一臉迷茫的樣子,就把她抄起來放在膝蓋上。
白融這才有些心虛的低頭掰著自己肥肥的手指頭道,「我沒有!」
男人抬手把她的頭髮重新理順,淡淡道,「我知道你沒有,你要對我守信,所以什麼都沒說,可最後你娘為了遷就你,早膳都沒用,餓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白融卻若有所思的皺了眉頭。
男人見她不語,才又繼續道,「還記得上回我走之前跟你說過什麼話嗎?」
「你說,說話可以不算數,但是,不能騙娘耕耘記最新章節!」白融乾脆的點頭,說著更是愁眉不展的仰起頭去看他的臉,「可是,你也說不讓娘知道你來。」
男人的目光沉了沉,「要對我守諾?」
「嗯!」白融再點頭,又伸出胖胖的小手,「我們打過勾。」
「那就下不為例吧!」男人俯首就是在她粉嫩嫩的小拳頭上吻了吻,片刻之後卻是快慰的低笑出聲,「丫頭你記著,我只是個和你不相干的過路人,有遇見也終究會有分別,再不相見的那一天,你娘親才是這一生拋棄不了的親人。」
他說著,忽而斂了神色,拉著白融的小手壓向她心臟的位置,「在這裡,永遠把她放在第一位。能有一個在乎你的親人,難能可貴!」
白融似懂非懂,反應了好一會兒,突然不是很確定的開口,「你會走?」
「是啊,我會走!」男人含笑應道。
白融表情一凝,突然掙開他的懷抱跳下地去,仰著臉焦急的看著他,再確認:「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男人依舊笑,看似漫不經心,那笑容漫過眼角眉梢卻都透著決絕的味道。
白融的眼圈突然就紅了,「為什麼?」
「這個麼——」男人臉上表情突然有了一瞬間的凝滯,半晌之後起身拉了她的手,往花園裡走去,「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你長大就明白了,跑了一上午了,我們去廚房找點東西吃。」
因為他的那句「會走」,白融的情緒一直不高,聳拉著腦袋,小步子被他拽的一丟一丟的慢慢走遠了。
秦菁立在宮門後頭看著那一大一小兩個背影消失,良久,從唇邊綻開一抹若有似乎的笑容。
這個人,她永遠都看不透,他也從來不讓人猜透他的心思!
明明都已經翻臉無情了,還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恍惚都不像是她之前認識的那個他了。
何苦呢?何必呢?
長出一口氣,秦菁轉身又折回了白融的臥房。
她原是想等著白融吃過東西回來,卻不想那兩人一去就再沒了音訊,倒是她自己窮極無聊躺在床上睡著了。
對了一上午的禮單賬本,累的很,所以不知不覺這一覺睡過去,再睜開眼天色竟然已經全黑。
晚上雪竹軒這裡是靈歌守夜,另外還有八名宮女服侍,以備不時之需。
秦菁翻了個身坐起來,屋子裡沒有點燈,黑乎乎的一片,她立時就察覺了情況不對——
這屋子內外都靜悄悄空洞洞的,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秦菁心頭一動,急忙穿鞋下地,憑著感覺兩步移到右側的窗前,卻不想窗子剛剛推開一半,就從門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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