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皇宮內院雞飛狗跳一片喧囂。舒殢殩獍
西華門的守衛被人強行衝開,一行二十餘人的車駕馬車疾馳而入,馬蹄聲起,踐踏在所有人一夜安枕的好夢上。
「長公主,長公主!宮裡的規矩,請您下馬換了宮轎前行吧,否則——」
榮安長公主離宮數月往行宮別院暫住,此時沒有半點風聲突然連夜折返,還強闖宮門而入。
守門的侍衛驚慌失措的試著上前阻攔,秦菁高居馬上,沒有半分聽他廢話的意思,揚鞭掃過,就將那侍衛迫開。
白色的斗篷劃過漆黑夜色,一行人很快便在她的帶領下闖過二道宮門進了內廷。
「快,快去稟告陛下!」守門的侍衛如夢初醒,驚慌失措的大聲嚷道。
西華門外亂成一片,隨著侍衛們驚慌失措的叫嚷聲,風聲很快傳開,各宮燈火紛紛燃起,夜色瀰漫的皇宮內城瞬間燈火輝煌,連成一片。
景帝早起更衣完畢,本來正在前往上朝的路上,冷不丁聽見一個侍衛來報。
他初時是有些沒有反應過來,將信將疑之下還是命人掉頭,直接帶著前往啟天殿的盛大排場直奔乾和宮而去。
榮安長公主闖宮,並且罔顧宮規帶著侍衛在宮中縱馬,還打傷了試圖上去阻攔的侍衛?
自己這個女兒的心思最是個周到不過的,這樁樁件件怎麼聽都不像是出自她的手筆,可是前來報信的侍衛信誓旦旦,完全不摻假的。
這個丫頭,難道是突然失心瘋了不成?
景帝的心裡憋了一口氣,趕到乾和宮外時,剛剛好就迎著秦菁策馬帶人正從地面的宮道上疾馳而來。
馬背上那少女姿容清麗,眉目清冷,一張精緻漂亮的臉孔上卻蒙了層霜,帶著說不出的冷厲味道,姿容之下,竟然堪堪的就有種讓人只能仰視的壓迫感。
這個孩子,從何時起,竟然會有這樣的氣度風華?
景帝心下暗驚,一時失神之下,直至輦車停下才恍然驚醒。
彼時乾和宮外已經聞訊趕來了不少的嬪妃和宮人,見著景帝的鑾駕到來,眾人都紛紛屈膝見禮:「參見陛下!」
這個時候,景帝自然是無心理會他們,逕自下了輦車,穿過跪伏在地的眾人直走到乾和宮的大門當前站定。
管海盛隨後跟上來,穿過人群的時候歎著氣匆匆揮手道:「都起來吧,都起來吧。」
不管這榮安公主今日要唱的究竟是哪一出,怕是得出事兒啊!
秦菁目不斜視的打馬從遠處一路小跑著過來,一直到逼近了景帝面前才收住韁繩,利落的從馬背上翻身下來。
景帝等著她上前來給一個解釋,奈何她見到他卻也如未見一般,只就甩了馬韁轉身往身後跟著的馬車走去。
她身後侍衛跟著紛紛下馬,秦菁走過去,語氣冰冷的吩咐道:「蘇雨、墨荷,你們兩個馬上帶人去請太醫,把現下不在宮裡的所有太醫也都一併宣進來,馬上去。」
「是。公主!」墨荷和蘇雨兩個跳下馬車,不由分說,轉身招呼了幾個侍衛匆忙往太醫院的方向跑去。
秦菁沒有去管他們,而是眸光一轉,兩手一撐,躍上馬車。
車廂裡晴雲將那孩子的腦袋抱在懷裡,焦躁不安道:「公主,快,小殿下昏死過去了,怎麼叫都叫不醒。」
秦菁抬手碰了碰那孩子血色全無的一張小臉,深吸一口氣,忙是閃身跳下車來招呼了兩個侍衛,道:「快把殿下抱進去!」
侍衛躍上馬車,自晴雲懷裡小心翼翼的接過那孩子,下車時旁邊圍觀的眾人才看清楚,那孩子的外袍上面全是血,胸口插著半截斷箭,嘴角流出的血竟隱隱都泛著黑。
被陸賢妃拉在身邊的秦茜腿一軟,回過神來也顧不得之前和秦菁鬧脾氣時候的不快,疾步上前,擔憂道:「這——皇弟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放箭暗殺猶嫌不足,還變本加厲的用了毒!
對一個孩子都能下這樣的毒手,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秦菁冷眼掃過,顯然沒有閒功夫回她的話,只就回頭對那侍衛又使了個眼色道:「送進去吧!」
「是!」那侍衛應道,轉身抱著懷裡的孩子快步進了門。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一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景帝站在當場,顯然也是受驚不小,直愣愣的半晌沒有一句話。
打點好一切,秦菁方才深吸一口氣走到景帝面前。
她的目光冷毅而陰沉,語氣肯定的開口道:「父皇,這件事,我想我需要一個交代!」
這是個質問的語氣,或者更確切的說——
是脅迫!
景帝一愣,仿若聽了笑話一般,他看著自己的女兒,但是這個少女的臉上卻沒有半分玩笑的意味,神色冷毅而倔強。
「交代?」景帝的臉色發青,冷不防嗤笑一聲:「你是要跟朕要這個交代嗎?」
「兒臣人微言輕,做不得主,可父皇您的一國之君,難道也像兒臣這樣無能嗎?」秦菁道,她的語氣桀驁而輕狂,在沒有半分平日裡面對景帝時候的分寸和度量,說著便是話鋒一轉,冷然笑道:「當然了,如果父皇您金口玉言給我一句話,這個交代兒臣也是可以自己去找回來的。」
秦宣遇刺,這不是小事。
景帝派人徹查擒拿兇手也在情理之中,可是秦菁竟然用這樣的語氣態度在逼迫於他,還是當著他眾多嬪妃、子女的面前。
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顧不得查問這出行刺事件的真相,怒火中燒之下只就用一種陰鷙而憤怒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女兒,一個字一個字的從牙縫裡擠出來道:「你這是用什麼態度跟朕說話呢?」
「兒臣用什麼樣的語氣說話重要嗎?父皇現在真正應該關心難道不該是您親生骨肉的死活嗎?」秦菁反問,目光之中帶了絲鄙夷,「宣兒深夜遇刺,生死未卜,有人想要他的命,父皇您難道就不想說點什麼嗎?」
景帝被她一句話噎著,忽然有些無言以對。
雙方正在僵持之下,遠處忽而一陣吵嚷聲傳來。
秦菁未動,只是目光森然的直視景帝陰霾的雙眼。
片刻之後卻是蕭文皇后擠過人群,跌跌撞撞的跑過來。
「菁兒!」她一把握了秦菁的手,臉色發白,指尖顫抖,惶惶道:「本宮聽說宣兒出事了?他人呢?怎麼樣?」
因為心悸,蕭文皇后的情緒便有些控制不住,她握著秦菁的手腕用了自己都想像不到的力氣,生生在她腕間掐出一道蒼白的指痕來。
同樣是面對自己親生兒子的生死,這是她母親的態度,對面——
站著的是她的父親。
低頭看向蕭文皇后的時候秦菁的眼神當中就不覺帶了絲悲憫,回握了她的手指。
「我已經派人去請太醫了。」秦菁道,回頭對晴雲道:「你先帶母后進去吧!」
「是!公主!」晴雲應道,上前對著蕭文皇后福了福。
秦菁沒有說秦宣無恙,就連一個假意安慰的話都沒有,那是不是說——是不是說——
秦宣此時的境況很危險嗎?
蕭文皇后腳下一軟,她幾乎是屏住呼吸才面前壓住一口氣,匆忙間再顧不得秦菁,轉身快步往乾和宮內走去。
目送她進去,秦菁才重新收回目光看向景帝,目光中帶著不假掩飾的嘲諷和鄙夷。
蕭文皇后已經進去了,此時即使是察覺自己初時的反應不妥——
為了顧及自己的帝王顏面,他也是再不能主動開口說進去了。
生平第一次,景帝會覺得他在自己的妃子兒女面前,竟像是個跳樑小丑一般的滑稽可笑,而且進退不得,連找個地縫鑽進去都不能。
不過好在墨荷和蘇雨的動作夠快,這時已經把太醫院值夜的杜明遠和另外幾名太醫都呆著一併過來,解了他的困境。
「陛下,長公主!」杜明遠擦了把汗,疾走兩步過來對二人見禮。
景帝張了張嘴才要開口,秦菁已經先一步打斷他的話道:「宣兒受傷了,現下安置在我宮裡,院使大人快進去吧。」
雖然這個時候當著景帝的面原不應該的由秦菁開口吩咐這些事的,可是只看她這張煞氣濃厚的面龐,杜明遠便知道事情必定很嚴重,於是不敢耽擱,匆匆領命進去。
景帝未開口的就那麼被噎在了喉嚨裡,秦菁眸光微微一轉,不期然卻看到緊隨著一眾太醫過來的秦蘇。
顯然,今天這樣的場合之下她這位皇妹是改了性子的,竟然默不吭聲的就想往人群裡縮。
秦菁眸光一冷,目光凌厲掃過,「這個時間了,怎麼你會在宮裡?」
如今秦蘇沒了封號,她也不屑於再與之姐妹相稱。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是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還是不約而同的移過去。
秦蘇心裡飛快的調節了一下情緒,眼見著避無可避,索性就坦然迎上她的目光道:「駙馬偶然風寒,發了高熱一直不退,本宮是進宮來請太醫的,結果不想人全都被皇姐召了來,既然是皇帝有事,那便先就著他吧。」
蘇晉陽重傷,秦蘇會在這個時候進宮,也解釋的過去,可是這樣一來是不是也就可以順便解釋了蘇晉陽為不請自來突然出現在行宮別館的原因?
秦菁的目光中不覺凝滿渾厚的殺氣,雖未再接話,卻是一動不動的看著她。
秦蘇注意著她眼中神色,即使強作鎮定,也隱隱有些膽寒。
只是這個時候,她不能避讓,於是就強大精神牽強的扯出一個笑容,走到景帝面前藉以逃避秦菁的目光道:「父皇,聽說皇帝受傷了,情況很嚴重嗎?」
嚴重嗎?他怎麼知道嚴重嗎?自始至終他都還沒有親自瞧過!
秦蘇這一句話,無疑就成了對他的諷刺。
景帝目光一沉,狠狠的咬了下壓根。
秦菁卻不想在這個時候看這對父女掐架,於是上前一步冷澀的開口道:「父皇,兒臣現在沒有時間招待您,稍後會去您宮中請罪,您先請回吧!」
言罷,再不理會門前聚集的這些人,轉身快步上了台階。
景帝看著她這般放肆無忌的舉動,額上青筋突突直跳。
秦菁疾步上了台階,在進門之前卻又忽而止步,稍稍偏過頭來對守在那裡的蘇沐吩咐道:「把這座乾和宮給我圍死了,堵住門口,沒有本宮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擅自進出,否則格殺勿論。」
雖然呈現被門外眾人的只是一個側臉,但是映著頭頂高掛的燈籠所以人都能將她的表情看的分明——
目光冰冷,甚至於帶了一種嗜血的瘋狂,眸光微微一轉,已經給了在場的所有人一種無形的震懾力。
想來即便是白奕,也從不曾見她露出這般猙獰而瘋狂表情。
但如果他在的話,必定會很明白很明白——
這一次她是真的恨了。
對她而言,這世上再沒有誰會比秦宣和蕭文皇后更重要,即使眼下這個性命垂危的孩子不是真的秦宣,她都無法忍受,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觸他的底線。
「榮安!」景帝被她臉上這般突如其來的戾氣震懾著,心裡噌的升起一股無明業火,突然上前一步:「你這是什麼話?」
「父皇,這話兒臣就是撂在這裡了,時候不早了,您也回去歇著吧。」秦菁高居在上從一個俯視的角度看他,即使是偽裝,眼底眉梢也都再無半分謙遜和禮讓,她看景帝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兒臣還要陪同太醫給宣兒看病,想必父皇也是希望他無恙的!」
她說著眸光一轉,再次打量一遍在場眾人,最後停在藍月仙面上,字字陰狠道:「你們最好求神拜佛祈禱他沒事,否則,我不保證這裡的每一個人都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藍月仙的臉色微微一變,卻未想到當著景帝的面她竟敢出此狂言。
景帝更是倒抽一口涼氣,面色鐵青的兩步衝到台階上,一把死死握住她的手腕,怒道:「朕在這裡,這裡什麼時候輪到你這樣大呼小叫的造次了?你的眼裡還有朕嗎?」
「正是因為兒臣的眼裡還放著父皇才會這般心平氣和的站在這裡與您說話啊!」秦菁毫不避諱的直視他憤怒的陰暗眸子,冷澀的牽動嘴角,「宣兒是您的兒子,有人對他下此毒手,兒臣方纔所言不也正是父皇的心裡話嗎?難道你還有別的什麼要補充?」
「你——」景帝呼吸一窒,竟然一時語塞。
秦菁趁機嫌惡的一把甩開他的手,快走兩步往宮門內走去,剛剛跨過門檻又忽而想起了什麼,就再次止了步子。
止步,卻未回頭。
景帝隔著這一道門的距離看著她略顯纖瘦的背影,恍然有種天各一方的錯覺。
然後秦菁冷漠而略帶諷刺意味的聲音就帶著黎明獨有的風冷再次傳來:「兒臣不才,因為太過擔心宣兒的傷勢,方才進城時候驚動了不少人,給父皇添了麻煩,如果父皇得空的話——怕是要找兩個得力的人下去安撫一二了。」
她不懼於就這樣公然的與景帝翻臉,一路上招搖過市的闖進宮門,她已經給自己留了退路。
她瞭解自己這個父皇陰狠無情的性格,她當眾這般的忤逆他、無視他,他手下十萬禁軍,哪怕只出百分之一——
要在一夜之間無聲無息的將她這座乾和宮夷為平地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可是秦宣遇刺受傷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她大肆宣揚連夜帶著秦宣回宮的消息也傳開了,秦宣就此喪命不算什麼,而如果短期內連為榮安長公主報喪的訃告也一併發出的話,那麼必定連景帝也無法自圓其說。
在這世上,最有理由對秦宣下手的也無非就是那麼幾個人,這件事景帝能給一個圓滿的結果也便罷了,否則——
一個偏幫寵妃謀害嫡嗣的罪名冠下來,即使他堂堂一國之君,也難以承受!
而且縱是悠悠眾口不足為懼,蕭羽手中二十萬大軍還在,他也不能只憑一己之私來處理這件事。
景帝腦中思緒飛轉,腳下忽而輕微的一個趔趄。
他的這個女兒,是在正式向他宣戰了嗎?不過是短短幾個時辰,這一路下來,她居然已經把後路安排了這麼多條,即使是做了最壞的打算「玉石俱焚」,但是無可否認——
她贏了!
她可以這般勇敢無畏,可是,他不能!
她對他不敬,他可以立刻下令斬殺,現在卻不得不去考慮這樣的衝動之舉下面所要承擔的後果。
秦菁此時卻完全不去理會景帝的反應,只就緩了聲音對蘇沐道:「你馬上出宮去接應靈歌他們,快把如風給本宮請來。」
說罷,真就旁若無人,再不看景帝等人一眼,提著裙擺快步進了乾和宮。
秦蘇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匆匆消失在宮門之內的背影——
這個女人是瘋了不成,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如此這般忤逆景帝,分明就是找死!
果然還是秦宣,那就是她的死穴,只要一涉及到她那個傻弟弟,這個女人所有的英明決斷都會大打折扣。
秦菁啊秦菁,既然是你自己自尋死路,便怪不得我要順手推舟送你一程了。
這樣想著她心裡便是冷笑一聲,快步踏上台階朝著景帝走過去,「父——」
啪——
下一刻,秦蘇只覺得眼前一花,還完全來不及分辨眼前形勢,就被景帝莫名其妙的一巴掌掀翻在地。
景帝的眼睛裡帶著戾氣,臉上烏青一片,映著暗夜裡的火把仿若修羅惡鬼般可怕。
摀住腫脹的臉頰,秦蘇猶且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這個仿若野獸般惡狠狠盯著她的男人。
那是她的父皇,一直寵著她疼著他縱容著她的父皇啊,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護著自己,又從什麼時候起他看自己的眼神竟會變成如今這般深惡痛絕,彷彿要撕碎了吞下去一般的殘酷。
「父——皇——」她有些委屈的想哭,但是哽咽著卻沒敢落淚。
以前她哭的時候是因為知道,這樣一哭便會哄得他心軟,而這一刻——
那是一種完全漆黑一片的絕望壓下來,讓她覺得連哭都徒勞。
「管海盛,把她帶到朕的書房裡來。」景帝惡狠狠的又等她一眼,聲音裡面壓抑著幾乎要撐破心肺一般濃厚的氣息。
說吧,驟然轉身,頭也不回的大步穿過人群往正陽宮的方向快步走去。
秦蘇癱在地上,腦子一直沒轉過彎來,她一直覺得景帝現在惱的應該是秦菁,怎麼如此這般便遷怒到她這裡來了?
景帝的心思管海盛再清楚不過,只看他方纔那般狠毒的眼神就知道——
今日這華泰公主怕是躲不過去了。
宮裡抬高踩低最是平常不過,對於這樣一個廢人,他便再不會有顧慮也不會同情,當即大手一揮招呼了幾個侍衛過來:「帶走吧!」
「是,大總管!」四個侍衛馬上從外圍進來,把癱在地上的秦蘇架著追隨景帝的腳步而去。
乾和宮外圍觀的眾人還在,管海盛卻是犯了難,陪著笑臉走到藍月仙面前試著道:「貴妃娘娘您看這——」
秦菁會因為此事而產生這麼大的情緒藍月仙也始料未及,不過相較於其他人,她倒是坦然接受。
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她便是目光一冷,沉聲斥道:「這大半夜的,都散了吧,記得管好你們的嘴巴,這宮裡可最見不得那些個閒言碎語嚼舌頭的。」
近來她獨得聖寵,這話便相當於是替景帝傳的。
眾人不敢怠慢,紛紛點頭稱是,待到她離開也便急忙做鳥獸狀散。
管海盛引著藍月仙一路往正陽宮的方向走,從景帝登基以後他就一直服侍身邊,還從不曾見景帝何時發過這樣大的火。
這會兒他心裡突突直跳,忖度再三還是揮揮手示意後面的宮婢們退開幾步,湊近藍月仙身邊,憂心忡忡道:「娘娘,您看今天這事兒鬧的,皇上那裡老奴還是頭次見他發這樣大的脾氣,一會兒您可得多擔待著勸一勸啊!」
「勸什麼」藍月仙淡然牽動嘴角,目光之中竟然有些幸災樂禍的笑意。
管海盛只當自己眼花,使勁的揉了揉眼睛再看,卻發現她目中這種神采越發的深了。
管海盛一愣,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眼前這個端莊高貴妝容美好的女人,他心裡突然一陣膽寒,訕笑著道:「娘娘您這是——」
「橫豎這闖禍的不是本宮,受災的又另有其人,你說本宮現在該是作何心情?」藍月仙冷笑一聲,眉目之中竟然連以往維持的那種冷淡和矜持也蕩然無存。
管海盛一窒,生生的便再沒敢多說半個字,急忙垂下頭去小心翼翼的跟著她往前走,心裡卻在叫苦不迭的嘀咕——
瘋了瘋了,這一夜之間,上從景帝下到榮安長公主,這會兒連帶著冷冰冰的姝貴妃都跟著一起瘋了。
景帝沒有去啟天殿也沒有去御書房,直接讓人傳令罷朝以後就回了正陽宮。
秦蘇一路被人連拖帶拽的拉過來,想了一路仍是沒有反應過來,景帝何故就把這口氣轉到她的頭上來了。
「你們全都出去!」景帝進門以後,像是完全怒不可遏的,一屁股坐在當中的一張紅木椅上。
「是。陛下!」兩個侍衛看他這副臉色,早就巴望著逃出生天,這便是將秦蘇往裡一推,轉身帶了門出去。
彼時天色已明,殿中的宮燈卻還都未來得及熄滅。
此間父女兩人相對,景帝冷著臉不說話,秦蘇卻是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猶豫半晌還是吞了口唾沫上前:「父皇——」
「給朕跪下!」景帝怒然一喝,像是壓抑許久的脾氣都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兩個字激發出來。
秦蘇心裡一哆嗦,腦中還不及反應,膝蓋已經下意識的一彎,撲通一聲跪在當前,瑟瑟道:「父皇,不知道兒臣做錯了什麼,惹您震怒?」
景帝坐在椅子上,陰測測的看著她垂眸跪在眼前謹小慎微的模樣。
這個女兒,囂張跋扈,心腸歹毒他都是知道的,他原也只覺得女孩兒家,任性驕縱一點無傷大雅,卻不想她卻總做些自作聰明的蠢事。
腮邊肌肉抖動半晌,景帝才極力的壓抑著情緒開口:「說吧,這件事裡頭還有誰?朕會賜你一個全屍。」
好端端的,上來什麼也不問就先要賜死?
秦蘇腦中嗡的一下,不可置信的猛然抬頭向景帝看去,但見對方臉上並無半分玩笑的意味,頓時就有點慌了。
「兒臣——兒臣不知道父皇在說什麼!」說話間她便再度垂下頭,迴避景帝陰霾的目光。
景帝他本身明明也極其厭惡秦菁那兩姐弟,現在手裡連一點確鑿的證據都沒有,就要拿自己去給秦宣那個短命的墊背嗎?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景帝看著她使勁垂眸做姿態的樣子,臉上神色卻無半分鬆動,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只道:「這麼大的事,你一個人做不了,說吧!」
秦菁的心思可以算做是個滴水不漏的,她帶了秦宣離宮,從沿途開始,所有的保護措施都是精心部署過的。
現在有人竟然能衝破行宮守衛對秦宣下了手,這個幕後策劃的人必定不簡單,絕非憑借秦蘇一己之力所能辦到的。
秦蘇心下飛快的權衡,還是不能確定景帝的真實意圖,於是便死咬著牙關不鬆口:「兒臣——不知道父皇在說什麼!」
「不知道?」景帝冷笑一聲,秦蘇便只覺得眼前人影一晃,下一刻已經被景帝卡著脖子,提小雞一樣的從地上抓起來。
景帝額角青筋暴起,眼神凶狠的盯著她。
秦蘇手腳亂蹬極力的掙扎,但是喉頭阻塞,完全連氣都喘不過來,這就等著一雙驚懼過度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這個陰唳狠毒的男人。
景帝手下的動作沒有半分容情,若在平時他也許還不會有這般力氣,但是這一晚是真的被秦菁刺激的狠了,幾乎所有的潛力都被激發出來,死死死死的掐著秦蘇的脖子,當真是沒有半分容情的想要將她一把掐死。
秦蘇的臉色先是漲紅,然後慢慢變做青紫,她突然想要改口了,可是景帝這般卻完全沒有給她重來的機會。
腦子裡的印象漸漸開始模糊的時候,她手下掙扎的力氣也開始慢慢變得虛弱,就在她以為自己便要這般死去的時候,思緒渙散間忽而聽得身後大門吱的一響,卻是管海盛推門送了藍月仙進來。
「娘娘,慢點,小心——」管海盛慇勤道,可是話到一半卻被殿中場面震住,聲音戛然而止,整個動作也僵硬在半空。
藍月仙順著他目光的方向抬眸看去,臉上神色淡淡的跨過門檻,擺擺手示意他下去。
秦蘇帶著最後一絲殘存了力氣,翻著白眼稍稍側過頭去,求救的意味非常明顯。
管海盛飛快的帶上門,推到外面守住。
藍月仙款不進來,卻是逕自走過去,抬手握住景帝青筋暴起的手腕,眉心微微蹙起道:「皇上,對自己女兒,何必動這麼大的火氣。」
景帝嘴角肌肉又再抽搐了一下,扭頭看到她眼中沉靜幽深的顏色,不知道為什麼,忽而手下力道一鬆,就那麼放了手。
秦蘇的身子失去支撐,砰的一聲摔在地上,她是緩了片刻才提起一口氣來,捂著脖子一邊流淚一邊劇烈的咳嗽。
景帝的手猶且擎在半空,藍月仙的手指攀著他的手背一點一點的移過去,將他的手指根根扳到掌心裡握住,然後拉下他的衣袖,幫著他收住這個殺機凸現的動作。
景帝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不動,只就目光陰霾的盯著地面上哭泣不止的秦蘇,慢慢道:「殺了她吧,這樣的廢物留著本來已經無用,何況現在連話都不聽了。」
他這話是說給藍月仙聽的,默然而冷酷,不帶絲毫的感情。
秦蘇心頭劇烈一顫,馬上扭身爬起來,卻是回頭一把抱住藍月仙的大腿,仰頭哭訴道:「貴妃娘娘,姨母,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你勸勸父皇讓他放過我吧,我這可全都是按照你的吩咐做的啊。」
藍月仙靜立不動,臉上表情紋絲微動。
景帝聽了秦蘇的話,偏過頭去看她,目光之中卻無半點質疑的意思。
「這孩子,大約是嚇糊塗了!」藍月仙道,臉上神色一片坦然,「折騰了這麼半天,皇上累了嗎?要不就先歇著吧。」
景帝看她一眼,又移開目光去看了眼跪在藍月仙腳邊聲淚俱下的秦蘇,冷聲道:「宣世昌伯進宮!」
這麼多年,世昌伯藍禮早就告老在家,已經多年不曾進得宮門半步,景帝這個時候傳召於他,究竟意欲何為?
秦蘇心下一顫,兩眼惶然,藍月仙卻泰然處之,沒有半分吃驚的樣子,點點頭對秦蘇道:「本宮要去替皇上傳旨,你這孩子便是先放手吧!」
秦蘇被她這般平和的語氣震得心裡發麻,觸了電一般急忙放開她。
藍月仙腳下款款而動,走到門口重新拉開門,對侍立在門邊的管海盛道:「大總管走一趟世昌伯府吧,就說陛下傳召世昌伯入宮!」
「是!娘娘!」管海盛應道,並不多看殿中眼下的情形一眼,急忙一甩拂塵招呼了小井子快步離開。
藍月仙重新合上門,轉身過去扶了景帝的手引著他在方纔的那張椅子上坐下,自己緊挨著他坐在另一張椅子上。
兩個人都各自沉默不置一詞,景帝閉目養神,藍月仙的眸光始終淡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外露。
秦蘇戰戰兢兢的癱坐在前面的地毯上,完全摸不透這兩人當中任何一個的想法,身後有陽光透過窗紙灑在她身上,她唯一能夠聽到的就只有自己的怎麼也壓抑不住的心跳聲。
時間在那兩人各自的沉默當中無聲無息的流逝,約莫一個時辰過後外面才是一陣明顯匆忙的腳步聲。
「陛下,娘娘,世昌伯到了!」管海盛推門進來稟報。
藍月仙側目過去看了景帝一眼,景帝緩緩睜開眼,點頭道:「傳!」
管海盛應聲退出,對跟在身後的藍禮點點頭,藍禮一張臉上始終是萬年不變的沉穩表情,舉步跨進來。
殿中跪著滿臉淚痕的秦蘇,主位上並肩坐著景帝和藍月仙。
他的目光自藍月仙面上緩緩掃過,雖然不想承認,但也的確無可否認——
當初一念之差,他確是壓錯寶了!
「老臣參見陛下,姝貴妃娘娘!」藍禮俯身拜下,態度恭謹而莊重,然而緊跟著還不待任何人說話,他便又是一個響頭鄭重其事的磕在地上:「老臣一時糊塗,做下謀害皇嗣此等禍事,其罪當誅,請陛下責罰!」
這般跪伏下去,他以頭觸地便再沒有起身。
上座藍月仙的表情淡淡,秦蘇則是渾身劇烈一震,不可置信的看著她旁邊一直老謀深算謀略過人的外公。
「外公——」她干吞了口唾沫,不可置信的開口,開口之後又有些想笑——
這件事,明明就是藍月仙給她提的醒兒,讓她出頭去做的,藍禮不知道,藍光威不知道,藍淑妃不知道,就連藍玉衡都沒告訴。
那些刺客殺手是藍月仙交代給她的人,她只不過是選好了一個時機把人派出去了。
此刻藍禮這樣一般信誓旦旦的言辭下來,若不是她對自己做了什麼心知肚明的話,怕是真的也要信了藍禮此刻的告罪之言——
「不,不是這樣的!」幾乎是下意識的,秦蘇開口辯解,抬手憤然一指藍月仙,淒聲嚷道:「這件事與我外公無關,是她,父皇,是姝貴妃她指使兒臣去做的,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藍月仙不語,仍是端坐在上,一動不動,臉上神色一派坦然,不見半點心虛和急切。
藍禮伏在地上狠狠的閉了下眼,對於秦蘇,他本來是不想管的,但是無可否認,藍淑妃這雙母女真是如出一轍的敗事有餘。
既然是這樣,這個禍害還是早點鋤掉的好。
「殿下,事到如今,還是認了吧!」藍禮說道,語氣中儘是歎息,仍是畢恭畢敬的對景帝再磕一個頭:「是老臣糊塗,不該聽從華泰公主一個婦人的慫恿做下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此事全乃老臣一己之私,請陛下明鑒,賜老臣一死,莫要牽連了世昌伯府的其他人。」
「外公,你在說什麼?」秦蘇身子劇烈一陣,恍若洩了氣似的跌軟在地。
她想笑,這一次真就毫不設防的笑了出來。
藍禮會心甘情願的為藍月仙抵罪送死,這太荒唐,太可笑了。
她抬頭去看藍月仙,再收回目光去看身邊一副虔誠之態的藍禮,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思緒間一片混亂,總是忍不住的想要發笑。
藍禮這般先發制人,景帝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說,這會兒才是擺擺手道:「拉下去,鴆酒賜死。」
「帶下去吧!」管海盛一揮手,門外馬上衝進來四名禁衛軍,分別將藍禮和秦蘇架了出去。
藍禮從頭到尾都是聽之任之,毫不反抗,秦蘇卻還像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只就一聲接著一聲癡癡的笑著,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被帶了出去。
待到二人一起被押解下去,藍月仙這才起身,過去扶了景帝的手道:「皇上累了,先去榻上瞇一會兒,臣妾這便著人傳膳過來!」
「去吧!」景帝頷首,卻是輕輕推開她的手,自己轉身進了裡面的臥房。
藍月仙目送他略顯佝僂的背影一步一步走進去,素來平靜無波的臉孔上忽而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來,轉身往殿外走去。
門口管海盛命人押著藍禮在那裡還不曾離去,她帶上殿門便是快步走過去,與藍禮並肩而立。
陽光之下,她身上描金的鳳袍映射出奪目的光輝,整個人看上去都有種壓制不住的風采展現。
管海盛察言觀色,使了個眼色示意禁衛軍們暫且退開,正陽宮的大殿門前就只剩這雙父女並肩而立。
兩個人誰都沒有看誰,先開口的是藍月仙。
「父親覺得冤枉嗎?」她這般問道。
藍禮在刺目的陽光下閉了下眼,面色陰沉無喜無悲:「你覺得痛快了嗎?」
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景帝依從藍月仙的想法太過明顯,所以,任何的強辯都將變成毫無意義的垂死掙扎。
只要藍月仙對整個藍家人的恨意未消,做的再多,到頭來都可能只是一場空。
藍禮想的明白,只是在他這般輕易赴死的時候仍想確定,是不是,只要他死,藍月仙便不會再與他藍家人繼續為難。
藍月仙目不斜視,迎著陽光微微一笑:「父親走好!」
既然你當初可以那般無情的斷我所有退路推我下地獄,那麼這些疑問,你便留著到陰曹地府裡自己去找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