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方才大總管身邊的小井子公公過來,說是晉國師的夫人遞了帖子進宮,想要進宮和您敘敘話。舒歟珧留」旋舞送了帖子進來,神色頗有幾分凝重。
帖子是以步蒼雪的名義下的,這倒是符合他一向謹慎穩重的處事作風,畢竟他一個外臣,若是和秦菁這個皇室公主有了不該有的交集就該惹人懷疑了,而秦菁和步蒼雪的交情算是不錯,以步蒼雪的名義來遞這份拜帖自然是再合適不過。
彼時秦菁不過剛剛起床,正坐在妝鏡前由墨荷給她梳頭。
旋舞遞了帖子過來,秦菁接過來掃了眼就隨手扔到桌上,不置可否。
墨荷手下動作慢了半拍,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公主,晉國師這個可不是個好相與的,這會兒他受此重創,對您必定的記恨上了,你此時若是前去見他,保不準——」
「保不準什麼?」秦菁打斷她的話,不以為然的淺笑出聲,「他既然光明正大的遞了帖子進宮,難不成你以為他會這般明目張膽的對本宮做下什麼出格的事嗎?」
「話雖如此,可他那個人——」墨荷咬著下唇還是忍不住的憂心忡忡,想了想又道:「奴婢總覺得他來者不善,他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情理之中,沒什麼好奇怪的。」秦菁不甚在意的抿抿唇,信手自首飾盒裡取了跟翡翠簪子在手裡道:「他失了雙腿,這一輩子注定是站不起來了,即使礙著父皇在那裡,他不想與我同歸於盡,要有個明白的解釋也不為過。本宮這個人倒不是那般不近人情,成全了他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秦菁這個人睚眥必報,從來不會對敵人心慈手軟,這一次晉天都利用秦薇來構陷於她已然是觸了她的底線,可偏偏憤怒之餘她費了那麼大的周折竟然只廢了那人雙腿,無論是墨荷還是旋舞對此都不能理解。
秦菁饒有興致的捏著那跟簪子在發間比劃,已然是把思緒轉開了,慢慢道:「這根簪子好看嗎?」
「嗯!」墨荷心不在焉的接過她手裡的髮簪就要給她插在發間,秦菁從鏡子裡看見卻一手奪了下來,捏在指間半碗片刻搖搖頭道:「這個不好!」
「是啊,這個簪子是翠色的,和公主這身衣服的顏色不搭呢!」旋舞的心思單純,想的事情就沒有墨荷那般詳盡,見著秦菁挑收拾就興高采烈的走過去,捧了首飾匣子在她面前幫忙翻找。
秦菁看她這副開朗的神情心裡也就跟著多了幾分愉悅,順手便將手裡的簪子插在她的發間,輕聲笑道:「既然本宮不合戴你就拿去吧。」
「奴婢謝公主賞!」旋舞一愣,抬手摸上發間就大大方方的見禮謝了恩。
秦菁笑笑,又重新抬手在那盒子裡翻了翻,最後取了根純金打造鑲紅寶石的步搖出來自己對著鏡子裝點於髮髻之上。
墨荷在她背後從鏡子裡看過去,笑著嗔道:「奴婢記得年前公主還總嫌這金子打造的首飾老氣來著,現在怎麼卻不離身了?」
「怎麼,不好看嗎?」秦菁不以為意的對著鏡子左右照了照。
「好看!好看!公主戴什麼都好看!」旋舞笑嘻嘻的急忙借口道。
墨荷白她一眼,嗔道:「貧嘴!」
「哪有?我們公主穿什麼戴什麼都好看!」旋舞歡快的在屋子裡轉了個圈,然後沖墨荷吐了吐舌頭就蹦蹦跳跳的轉身跑了出去。
墨荷看著她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笑著嗔道:「公主你瞧,都是您放縱她們,這丫頭都快趕上蘇雨了,越來越沒有規矩。」
「由她去吧!只要到了人前別出亂子就好。」秦菁拍拍她的手背,起身自那妝鏡前站起來道:「你去母后那裡跟她說一聲,就說本宮今日要出宮一趟,去拜會蒼雪夫人,然後再讓靈歌去前朝那裡盯著,一會兒羽表兄若是下朝出來,就讓他走西華門,我們從那見一面。」
因為京中接二連三的出事,景帝暫且顧不上蕭羽,他這段時間便暫且留在了雲都。
「是,奴婢這就去辦!」對於這位高深莫測的表少爺墨荷還是比較放心的,聽聞秦菁此言,便稍稍鬆了口氣。
送了墨荷出去,秦菁馬上命人打點準備,草草用過早膳之後,估摸著蕭羽下朝的時間便帶了靈歌、旋舞啟程出宮。
因為初入官場,擔任的又是地方要務,所以蕭羽暫留京城這些天除了按部就班的走過場上下朝之外也沒有別的事情要做。
秦菁的車駕剛剛自西華門駛出皇城,緊跟著後面蕭羽就帶了李簡打馬而來。
旋舞笑彎了眼眸駕車往旁邊靠了靠,遠遠的就招呼她:「表少爺!」
「嗯!」蕭羽策馬疾走兩步追上來,到了她們的車駕前猛地收住韁繩,面無波瀾的頷首道:「是長公主殿下的車駕要出宮嗎?」
「是的!」旋舞道,故意抬高了音調好讓把守宮門的侍衛全都聽見:「咱們公主今日剛得了晉國師夫人的帖子,正要去他府上拜訪呢,表少爺這是要回府嗎?」
因為受傷,晉天都近日有些性情大變,所有人都對他敬而遠之,換而言之,目前為止這個人是十分危險的。
蕭羽聞言忽而皺了下眉,垂眸思忖片刻便揚聲對著馬車的方向道:「微車此刻正好無事,不如就送公主表妹一程吧?」
有蕭羽光明正大的隨行對所有人而言都是個保障,旋舞不敢私自拿主意,就利落的跳下車,緊跟著車門被人從內而外的推開,秦菁微笑著探出頭來道:「有表兄同行,本宮求之不得,自然是再好不過的。」
蕭羽神色淡漠的和她點頭就算是招呼過了,秦菁隨後重新退回車內,一行人就不緊不慢的向著吉祥街的方向行去,及至抵達晉天都的府邸外,他已經事先打發了管家提前在門口恭候。
李簡走過去幫著搬了墊腳凳來服侍秦菁下車,蕭羽翻身下馬迎上去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進去?」
秦菁不置可否,只就扭頭去看那管家,那管家一陣為難,支支吾吾的無法作答,秦菁這才微笑著搖搖頭道:「不用了,本宮自己進去就好,不過羽表兄若是閒暇無事的話,便在這裡稍後片刻等著本宮出來吧。」
晉天都這個人性格陰鷙做事手段狠辣,更是個極有韌性的人,秦菁雖不覺得他會在這個時候破釜沉舟來和自己硬碰硬,但人心難測,也不能不做準備,是以如此這般有蕭羽帶人守在外面,晉府的人真要做什麼手腳也好有個忌諱。
「好,我就在這裡等你!」蕭羽點點頭,往旁邊讓出路來。
秦菁與他略一頷首,就腳下步子從容鎮定的跟著那管家進了門,果不其然,要見她的人就是晉天都。
那管家一聲不吭引著秦菁穿過重重院落亭台,最後在一處大屋外面止步腳步,恭敬道:「殿下,就是這裡,我家老爺正在屋子裡頭恭候。」
秦菁舉步往裡走,靈歌和旋舞警覺的四下將這院落掃視一圈急忙就要跟進去,秦菁卻是抬手將二人攔下:「你們就在這裡等著!」
「可是公主——」旋舞急忙上前一步,顯然是不放心,靈歌則是神色凝重的對她搖搖頭。
旋舞權衡著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敢公然違背秦菁的命令。
秦菁孤身一人走進前面的花廳,迎面而來便是一股刺鼻的草藥味道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嗆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而大白天的,這廳中雖然采光很好,卻仍是給人一種冷颼颼,陰冷森涼的感覺,從身上一直寒到心裡。
這花廳當中並無下人服侍,秦菁卻是腳下不停,直接循著那濃厚的藥味一路進了後面的一間臥房,那房間裡同樣沒有人聲,一張大床正對著門口擺放,床上半掩的青色幔帳內隱約可辨一個人仰臥在那裡的輪廓。
「國師重病之身還要這般殫精竭慮的約見本宮,不知道所謂何事?」雖然知道他看不見,秦菁還是公式化的帶了絲淺笑盈盈一步跨過門檻走進去。
屋子裡斜對著床帳的那扇窗是開著的,剛好一陣微風掃過,那些薄紗所制的帳子就如麥浪般輕柔的波動起來。
「技不如人,我認栽!」晉天都的聲音凜冽陰霾的緩緩隨風聲滲入肺腑,聽不出怨憤,也品不出仇恨,恰是這種至深的忍耐力才讓人更加的警覺起來。
這個人是決計不肯輕易服輸,也不會隨便認命的。
「然後呢?」秦菁口中緩緩的呼出一口氣,隨意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撿了張椅子坐下,隔著段距離好整以暇的看著那帷幔後頭的人影。
「我要一個明白!」晉天都道,毫不拖泥帶水。
那日山間的地動之勢太過讓人匪夷所思,人人都說那是天災,可他就是斷定那就是一場人為的禍事。
「是啊,就是我做的!」相對於在藍玉衡面前的含糊其辭,秦菁這一次卻十分痛快,頓了一頓又輕聲的笑道:「作為國師你挑撥我們姐妹倒戈相向的回禮,本宮銘感五內,於是絞盡腦汁想出了這樣一份回禮相贈,國師覺得還滿意嗎?」
秦薇不過一個引子,實則這場突然起來的暴雨才是她守候多日的真正時機,重活一世這就是她所佔據的優勢,能卜神仙不能卜之事,能斷神明未可知之情。
她這話明顯就是在刺激晉天都,但是出人意料,此時此刻在受此重創的情況下晉天都所表現出來的竟是驚人的平靜。
「你是怎麼做到的?」重重幔帳後頭他冷冷的牽動嘴角,重新開口的話仍然冷意氾濫,毫無波折。
這世上就是有這樣一種人,他們擅長運籌帷幄,卻也能屈能伸,贏得起也輸得起,而晉天都正是這類人,若不是他本身的性格太過陰狠殘酷,秦菁對他或許還會多有一絲容情,但是有些事終究很無奈。
對於他超乎常人的意志力秦菁終究只是一笑置之,不答反問:「國師難道沒有聽說過,有一句話叫做有錢能使鬼推磨?」
一場地動之勢,絕非簡單的錢銀所能做到,晉天都煩悶的閉了下眼,仍是不屈不撓的再重複:「你是怎麼做到的?」
「這不重要!」秦菁道,搖著頭起身走到窗前去把那扇窗子合上,飛舞中的輕紗幔帳瞬時垂落下來,屋子裡的氣氛死寂的讓人心緒不寧。
秦菁就站在窗前回望過去,歎了口氣之後就聲音幽遠的娓娓道來:「墨嶺步家人世代研習五行八卦之術,在這方面天賦過人,而且血脈相傳,上百年間每一個步氏子孫在推演命理、斷人吉凶方面都具有得天獨厚的資質。步氏一門曾經因此而榮極一時,備受墨嶺一代鄉民的尊崇和敬仰,但是十二年前的一場大火卻讓它的百年聲望付之一炬,整個步氏一門三十六口在全部葬身火海,無一倖免。世人歎惋之餘皆以為那是場意外,或是他們頻繁洩露天機而招致的天劫,卻全然不知那夜的大火之前,有人以一把血刃橫刀屠戮了整整三十五條鮮活的生命,然後一把大火毀屍滅跡。」
帳子裡面的晉天都默無聲息的聆聽,秦菁說著卻忍不住的苦笑出聲:「眼見著自己的親人死於血泊之中,也難怪步蒼雪會被血刺激成那樣,晉國師,就為了幾本古籍名典,你便將自幼收留你的師尊滅了滿門,甚至於連自己一奶同胞的親兄弟也一併屠戮。今時今日即使你承其衣缽享了這普天之下頭一份的皇寵眷顧,每每午夜夢迴,每每面對步蒼雪的時候真就能夠那般的心安理得嗎?」
「哈——」晉天都是到了這時候才忽然冷不防的冷聲一哼,緊跟著語帶嘲諷的笑了一聲,反問道:「論及手上的血腥和人命債,長公主殿下會比我少嗎?成王敗寇無非就是這樣,你實在是不必多費唇舌與我說這些廢話的。」
因為從一開始秦菁也就沒有準備他回頭,所以聽到他此番強辯倒也處之泰然,只就語意輕緩的點了點頭道:「對,殺人不過頭點地,論及其中手段,本宮自認絕對會比你高段許多,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殺你嗎?」
這個問題其實晉天都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原以為秦菁之所以不敢將他怎樣是為了防止景帝的遷怒,但轉念一想,事發至今這麼多天景帝都對那場地動一事無所懷疑,分明就是沒有察覺任何人為的跡象,就算當時秦菁真的借由那檯子塌方的時候要了他的命也未嘗不可,可是她偏偏沒有,費盡周折之後只就堪堪斷了他一雙腿——
這似乎是有些不合常理。
畢竟高手過招往往只在一念之間,最忌諱的莫過於心慈手軟婦人之仁。
這樣想著他的神思便又下意識的有些渺茫,秦菁卻不待他回答便又話鋒一轉,凜冽了語氣道:「因為有些人,還需要聽到你的懺悔!」
當年墨嶺一事他做的很乾淨,而且這麼多年都相安無事,絕對不會被外人察覺,秦菁又是怎麼會知道的?
晉天都的思緒飛轉,恍然之間突然有一個念頭倉促的闖入腦中,讓他不由惱恨的抽了口氣,咬牙切齒道:「是她嗎?」
除了步蒼雪,再沒有人知道當年那件事的真相,雖然這些年來步蒼雪一直渾渾噩噩的腦子不清楚,但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就是她!
這個女人是他心裡半輩子的疙瘩,他用了半輩子的時間來自欺欺人,最終卻還是她沒有走出那段過去,這樣不容情面的背叛了自己嗎?
晉初元,晉初元!為什麼縱使是死你也不肯放手,而非要這般霸著我該擁有的一切?
師傅的倚重,蒼雪的愛,這一切的一切你為什麼一定要同我爭?
斷腿之處傳來的痛楚是到了這一刻才彷彿洶湧澎湃著襲遍了全身,晉天都眼中凶意暴漲,這是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次,他幾乎控制不住的的情緒想要爆發。
「其實歸根結底本宮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是相較於國師你,本宮還是自詡要高尚許多,至少如果你真要怨恨於我,我並不會覺得不可理喻。」隔著蹭蹭紗帳,秦菁能夠感覺到他身上那種源自骨骼血肉的戰慄和憤恨,偏過頭去也只是問問輕歎一笑置之,「好了,國師要見本宮,現在已經如願,本宮便不打擾你養傷了!」
秦菁說著緩緩呼出一口氣,轉身往外走,晉天都聽聞她的腳步聲,終於還是忍不住再次沙啞著聲音狠狠的質問:「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秦菁嘴角揚絲笑意,卻是怎麼都不準備滿足他最後的好奇心,繼續往外走,走到門口忽悠止步道:「哦,對了,有件事本宮差點忘了恭喜國師呢。雖然國師你還沒來得及開壇做法那場雨就降了下來,但是父皇對國師你還是倚重非常,仍是將這筆功勞記在了你的頭上。當然了,這份榮耀恩寵,怕是你也享受不到了。」
說罷,再不等晉天都去消化她這句話的真實含義就頭也不回的跨出門去。
有些債,欠了總是要還!而晉天都,想必本宮給你安排的這個方式你會覺得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