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秦菁這一句話雖然並非無風起浪,卻也故意含了三分的刻意,有意想要想唬一唬姚女官。
姚女官聞言,突然遍體生寒,猛地倒退一步,用一種近乎可以稱之為恐懼的目光惶惶不定的瞪了秦菁半晌,但見對方神色如常,竟然沒有半分玩笑的意味,她一則心驚,一則困惑,怔了半晌才勉強定了定神,幾乎是從牙縫裡字字艱難的吐出幾個字來,道,「奴婢愚鈍,長公主的意思——」
雖然為了協助秦薇促成此事她早早的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死亡面前,其實若是真要說到無所畏懼,怕也沒有人能輕易辦到,所以此時,她會有次反應也算正常。
雖然已經是三月,在這荒郊野外的,夜裡的氣溫仍然很低,秦菁不徐不緩的端起雙手把兩手抄在袖子裡,之後才是目光沉靜如水的抬眸看向她道,「姚女官你是個聰明人,本宮也不同你繞圈子,誠如你方纔所說,父皇對老永安侯的感情還是有的,輕易更是不會動了大駙馬,此時隋安雖死,你可以說他是畏罪潛逃,大駙馬又不是死人,他未必就不會反詰是你們編排了子虛烏有的罪名而心虛,進而殺人滅口,造下了這一樁死無對證的懸案,最後這件事的決定權還不是在於父皇權衡之下的一句話?」
的確,若要坐實了永安侯的罪名,最好的法子莫過於人贓並獲,讓他無從狡辯,若能動隋安親自站出來指證他自然是再合適不過的,其實當初這個法子她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可隋安是永安侯府的家生家養的奴才,一直都是鄭碩的左膀右臂,對鄭碩忠心耿耿,實在是不容易撬開,再者但凡身在高位的人,哪個手底下沒有做過幾件見不得人的齷齪事,隋安既然與鄭碩視為一體,這些事自然是樁樁件件參與在內,扳倒了鄭碩也就等同於斷了自己的活路,在身家性命面前,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話才真真的成了鬼話,所以,這種人實在是他們動不得的。
這些話姚女官自然也反覆考慮過了,也是不得已她們才會退而求其次的滅了隋安的口,本以為藉著景帝起頭上的那把火沒準可以賭一把,卻不想景帝還是安奈下來,並沒有再氣頭上立刻處置了鄭碩,反而給了他喘氣的機會,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不得已而找上了秦菁,希望能借梁太后的手再加一把火。
說實話,在開始打定了秦菁的主意的時候姚女官也只是想趁亂利用一把秦菁跟秦薇之間的姐妹情誼,她卻不曾想這位看上去默默無聞的榮安長公主竟然是這樣一個心思萬般通透的人兒,不但沒有聽從自己的教唆,反而冷眼旁觀,把整個事情的利害拿捏的分毫不差,心裡佩服之餘她更是心驚。
姚女官心裡著急,臉上表情也跟著有些控制不住的慌亂起來,只是想到剛才秦菁那意味深長的兩個字,她還是心底裡犯怵,頭腦裡幾乎是半片空白的才勉強問道,「長公主方纔那話——」
「這殺人滅口的戲碼既然是你一手設計的,我便還是這句話,只是——」秦菁微微一笑,臉上卻不見得有多少波瀾,只是她話到一半便又中途打住,緩緩的走到一旁遠遠的看了眼天邊昏暗的夜色道,「殺人的是誰,卻是會左右父皇最終決斷的關鍵。」
她的聲音不大,盡頭夜裡微涼的冷風裡卻讓姚女官聽的極為分明,她的心跳一滯,臉上血色便緊跟著褪下去三分,已然是明瞭了秦菁的暗示。
隋安是鄭碩的人,他的死原就是不作數的,橫豎就是一個殺人滅口,這條罪名栽到雙方誰的身上都能說得過去,可如果是作為指證方的自己被人滅了口,那這意義就會大不一樣。
姚女官心中一喜,眼中光彩便是明亮一閃,像是看到了某種強烈的希望一般,但緊跟著這抹光亮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無聲的沉默。
要她拿自己的命去成全秦薇,這本就是件強人所難的事。
雖然自己的身份高高在上,從出生伊始接受的便是這種「賤民之命如螻蟻」的思想熏陶,但那終究也是一條鮮活的人命啊,所以秦菁心裡雖是捨不得秦薇的,她卻也是不準備去脅迫姚女官做什麼。
「本宮不過是據事論事,給你把其中的利害關係講明白,至於具體到底要怎麼做還是要你自己拿主意的。」輕輕歎了口氣,秦菁轉身上前一步拍了下姚女官的肩膀,可是不知怎的姚女官頓時便像是被蟄了一般,身子竟如篩糠般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遠處的篝火前已經有士兵用完飯陸陸續續的朝這邊走來,秦菁又看了姚女官一眼便不再理她,兀自轉身順著原路離開。
該說的她都已經說了,雖然不能說是仁至義盡,這也已經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其實若要說到懲治鄭碩更直接見效的辦法也不是沒有,只不過眼下藍淑妃和秦洛對他們母子三人如狼似虎的盯著,她實在是不願意就此站出來出這個風頭。
其實說到底,她也終究還是副薄涼的冷硬心腸,就因為秦薇不是她一母所出的親姐姐,她便留了一線餘地,不想刻意的去淌這趟渾水,回頭想想若是秦宣受苦,只怕她已經是不管不顧的使盡了手段也要滅了鄭碩來保全他的。
這樣想著,秦菁心裡不免苦澀一笑,腳下卻是不停的快步回了自己的大帳。
自她走後墨荷就很不放心,一直親自守在帳篷外面等著,心裡盤算著,若是再過半個時辰秦菁還不回來就去秦薇那邊尋她,此時見她短短的時間便已去而復返,不由的大為驚奇,急忙放下手裡的繡活兒喜出望外的迎上來,「公主,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大公主那——沒事了嗎?」
「走到半路我突然覺得有點冷,就打發了姚女官先走,回來加件衣服。」秦菁笑笑,逕自越過她進了帳子。
墨荷一愣,隨即便是明白了什麼,也不再囉嗦,轉身快步跟上她,捧著針線筐一起進了帳子,彼時蘇雨已經帶人把晚膳擺上桌,墨荷看了一眼隨侍在側是宮女們,擺擺手道,「我伺候公主添件衣服,你們都先出去。」
「是!」宮女們垂首應道,紛紛福身往外走去。
秦菁目光微微一動卻沒有吭聲,一直到目送那些宮女全部退出帳子這才轉向墨荷道,「宮裡有消息了?」
「是!」墨荷點頭,神色凝重的快步走上前來,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比小指頭還要略微細些的小竹筒呈到秦菁面前道,「太子殿下的飛鴿傳書,這會兒您剛跟姚女官離開便收到了。」
秦菁接過那小竹筒捏在手裡,竹筒極細,藏在裡面的紙條輕易不容易抖出來,墨荷拔下頭上的一根銀簪遞過來,秦菁接了,小心翼翼把竹筒裡的字條取出,展開來看了一眼卻是忍不住的啞然失笑道,「這小子倒是長本事了,這麼犄角旮旯的事情也能打聽出來。」
墨荷見她笑的開心,心裡大惑不解的皺了皺眉,卻是強忍著好奇心一個字都沒有問,而是轉身走到旁邊的燈架前取下燈罩,把裡面的蠟燭捧過來送到秦菁面前。
秦菁護著袖子把那紙條在燭火上引燃,火光明滅不定搖搖曳曳的照在她白皙精緻的臉孔上,更是襯出她眸子裡明亮幽深的光影閃爍,那張尚顯稚嫩的臉孔上竟然帶了一種動人心魄的美感,墨荷看著竟然晃了下神,反應過來,她趕緊放下蠟燭取過旁邊的一個銅盆讓秦菁把快要燒盡的紙條扔進去,火蛇最後猛地一躍之後那張方纔還引了秦菁莫名發笑的紙條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
墨荷轉身去把同盆裡的灰燼處理掉,又收了傳送信紙的小竹筒,再把蠟燭放回燈架上,一切回歸原樣之後她又走回秦菁面前,道,「公主,奴婢叫人進來伺候您用膳嗎?」
秦菁側目看了一眼桌上擺的滿滿噹噹的碗碟,想了想還是作罷,又從桌旁站起來道,「姚女官都親自找上門來了,大皇姐那邊我還是要親自去看一眼才好,回來再吃吧。」
秦菁的胃口本來就小,再加上這兩天連連出事擾了心情,她已經連著幾頓飯沒有正經吃過了,墨荷心疼不已,但看她臉上肅然的神色又知道她是有正經事急著要辦,當下也不敢再全,只能憂心忡忡的看著她離開。
秦菁重新折回秦薇那裡的時候姚女官也已經回去,她已經重新洗漱換了衣服,額上的磕破的傷口也刻意的修飾過,再用厚重的劉海遮掩住,幾乎看不出端倪。
雙方在大帳外頭打了個照面,姚女官的目光微微一動像是有些微愣,緊跟著又飛快的垂下頭去掩飾住眼底那種複雜的情緒,上前行禮道,「奴婢見過長公主。」
「嗯!」秦菁目不斜視的微笑點頭,像是之前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只往她身後的帳子裡看了一眼道,「皇姐還在睡著嗎?」
「皇后娘娘帶著郡主來探望大公主才剛剛離開,所以公主此刻還不曾歇下。」姚女官道。
「哦,倒是本宮來的不巧了。」秦菁沉吟著輕笑一聲,頓了頓又道,「皇姐用膳了嗎?」
「還沒有,大公主剛剛醒來又心情鬱結,說是——沒有胃口。」提到秦薇此時的境況,姚女官心焦之餘聲音裡不免帶了幾分不自然。
秦菁微微歎了口氣,安慰道,「皇姐受了這麼重的傷,胃口不好也是有的,你吩咐下去讓廚房準備點清淡的飯食一會兒送過來,本宮先進去陪黃姐姐說說話。」
經過方纔那事姚女官再看到秦菁怎麼都有幾分心虛,此時她偷偷的抬眼看過來,卻見對方的神態自然像是根本不以為意的樣子,心裡更是打起了鼓,惴惴不安的趕緊應聲退了下去。
守門的婢女打開氈門把秦菁讓進去,秦菁擺擺手把帳內服侍的宮人一併打發出去,逕自朝內帳走去。
此時四下無人,秦薇也絲毫沒有力氣掩飾臉上的倦色,她神色木然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仰面看著頭頂的幔帳不知道在想什麼,聽聞外面的腳步聲也是不以為意的樣子,連眼珠子都沒有轉一下,像是對週遭的一切都滿不關心的樣子。
秦菁走過去,也不往她的床邊靠,只在桌旁選了個離她最近的位子坐下,隔著五步之遙的距離靜默不語的看著她。
秦薇本來是不準備說話的,但終於還是受不了她這樣明目張膽的審視,微微牽動唇角露出一個苦澀的表情,沙啞道,「皇妹怎麼又來了?」
她說這話的語氣已經再不復往日裡姐妹情深的和氣,反而帶了些冷刺,硌在心裡十分的不舒服。
進門之後秦菁臉上裝飾性的笑容就已經悄無聲息的掩去,此時對於她的冷淡也不甚在意,只是目光一順不順的盯著床帳半掩之下她蒼白如紙卻依舊美麗的側臉,心平氣和卻字字清晰的反問道,「皇姐,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對我說實話嗎?」
之前自己都已經表明了不願多言,秦菁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聽不懂,卻不曾想她原來還是不死心,再一次的找上門來刨根問底。
「我知道,姚兒一定去找過你了,她也是一時心急才會慌不擇路,她說過的那些話你聽聽也便罷了,不用往心裡去。」秦薇心中苦笑,微微向床的內側偏了偏腦袋,悲涼道,「該說的她應該也都同你說過了,現在既然你特意的來了,我便同你承認了也是無妨的,的確,這件事是我與姚兒合謀嫁禍於他的,這種病懨懨的日子我也是過夠了,不管接下來父皇要如何決斷我都認命,生也罷,死也罷,全都聽天由命,我只是再不願意同他把這種貌合神離的夫妻相扮下去了。」
她臉上的表情哀婉,看似開誠佈公的一番話,秦菁聽在心裡還是忍不住的搖了搖頭。
「是麼?」眼見著秦薇還是如此的冥頑不靈,秦菁索性從桌旁站起來走到她的床前,居高臨下表情冷肅的看著她道,「如果皇姐你僅是不想同永安侯過下去,大可以借此機會走請父皇准許你們簽下離書,各奔前程便是,以皇姐你素來寬容敦厚的個性,若是沒有一個不死不休的理由,本宮真的很難相信你因何非要將他置於死地方肯善罷甘休。」
在經歷了蘇晉陽的狠心絕情之後,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那些話,在秦菁眼中不過用來騙鬼的,只是凡事都有因果,縱使秦薇將鄭碩恨入骨髓也總要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依照姚女官的說辭,鄭碩的所為雖然是過分了,可畢竟秦薇不愛他,更犯不著為了他跟其他女人之間的風流韻事搭上自己的命,更何況她很清楚自己一旦有什麼意外安綺郡主也會跟著受連累,所以——
與鄭碩同歸於盡麼……這樣的理由還是不夠的。
秦菁這樣說已然是沒有再給秦薇留餘地,秦薇雖然知道她不好糊弄,卻也沒想到她的心思竟會精細到此,心慌之餘她還是咬緊牙關死活不肯多說一個字,態度上更是說不出的冷淡生疏。
這麼被人干晾著秦菁倒也不以為意,臉上表情反而更加平和的歎了口氣道,「本宮知道皇姐你如今身子虛弱只怕腦子也不是很清楚,既然你想不起來,本宮便給你個提示?」
她用了個實打實商量的語氣,秦薇皺了皺眉,終於忍不住把目光從牆壁的一側一回來,狐疑的抬頭看向她的臉。
因為秦菁站在床前,背著光而遮掩了身後大片的燭火,此時她臉上的神色並不分明,反倒是那雙眼睛,眸光明亮灼灼生輝,帶著一種異常明亮的精光直直的投射在秦薇臉上,不知道為什麼,秦薇會突然覺得自己的整個心思都像是被她的目光看穿,她下意識的抬手抓緊領口,彷彿只要這樣便能將心事藏起來一般,嘴裡卻是不受控制的脫口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秦菁彎身在她床邊坐下,垂下眼睫毛,似笑非笑的彎了彎嘴角,道,「我很好奇,七年前的上元節,在靈隱寺前意圖輕薄皇姐你的究竟是什麼人?」
最後一個字吐出來,情景的目光忽的收冷,乍然抬眸向秦薇臉上掃去。
秦薇本來就已經被她的話驚到腦中空白,此時更是完全失控,竟然忘了身上還有重傷未癒,兩手猛地一撐床板就要坐起來,卻又因為巨動之下牽扯了傷口,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頓時湧遍全身,額頭上頓時就滾下豆大的汗珠來。
她此時近乎全然失控的動作已然證實了一切,秦菁心下瞭然,又怕她這樣亂動真的會再次撕裂傷口,趕緊起身把她重新安置到枕頭上躺下。
其實整個事情在接到秦宣的飛鴿傳書時秦菁就已經想通了,此時她會來找秦薇,不過是想在從她口中做最後的證實罷了。
秦薇繼承了她母親文妃的美貌和氣度,很早之前就已經才名在外,大約是早在以前的宮宴上鄭碩便已經盯上了她,只是那時秦薇的年紀尚小又沒有契機,沒辦法請景帝賜婚,後來適逢那日上元節他去靈隱寺遊玩,人群中偶然見到一個與他朝思暮想的佳人長相十分相似的女子,一時心動難以自制就生了歹念上前輕薄,偏巧新上任的吏部侍郎紀雲霄是一雅士,也愛湊這花燈會上的熱鬧,好巧不巧的又給趕上這茬兒,生生的就把鄭碩的好事給攪和黃了。
承認那時候他還並不知道自己而已輕薄的佳人正是長寧公主本人,而這件事若是鬧大了傳揚出去對秦薇的名聲也是個損傷,所以她回宮之後也是橫加遮掩並沒有道出鄭碩此人,只道是有地痞惡霸生事被吏部侍郎給擋下了,只是這事兒雖然瞞得過景帝,後來在秦薇同紀雲霄看對眼的時候,作為當事人之一的鄭碩卻是很快明白了真相,先是被紀雲霄攪了好事,後又被橫刀奪愛——
只是鄭碩這人度量狹窄是出了名的,秦菁微微歎了口氣,「想必是在那個時候永安侯就已經恨上紀大人了吧!」
秦薇不肯言語,只是偏過頭去,手裡死死的攥著被角,眼淚再也止不住的沿著眼角滑下來。
秦菁從袖子裡抽了帕子遞過去,秦薇捏在手裡,可是因為雙手抖的太厲害竟是怎麼也送不到臉上去,幾經掙扎之後她的整個人就像是瞬間垮了下來,忍不住的哭出聲音。
「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如果早知道這樣會害了他,我是寧肯這一輩子都不曾遇到過他,他是那麼出色的一個人,本該有個好前程的,安安穩穩的過一生的,都是因為我,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啊!」秦薇哭的肝腸寸斷,再顧不得半分皇家公主的儀態氣度,這些心事她暗藏在心裡許多年不能對任何人講,此時一朝爆發便如洪水猛獸侵襲,彷彿只在一瞬間就已經要把她這麼多年勉力強撐起來的意志力全部衝散了。
秦菁看著心裡發酸,本想勸她兩句,可是斟酌半天卻發現無從說起。
相比於當年她被蘇晉陽背叛的那種恨,此時秦薇的心裡除了恨只怕更多的還是痛,因為最終她對蘇晉陽還是放下了,所以她可以羞辱他傷害他,用最冷酷的手段把他虧欠自己的樁樁件件都討回來,可是秦薇呢?紀雲霄死了,又偏偏死在她最愛他的那個時候,那一刻她的整個世界都是要隨著他的死訊一起天崩地裂的,而更為雪上加霜的是,景帝還在那個時候逼迫她嫁給了一個自己根本就不愛的男人。
深吸一口氣來穩定心裡波動的情緒,秦菁緩緩伸手搭在秦薇抽搐的肩膀上拍了拍。
秦薇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緩緩的從被子裡抬起頭,朦朧著雙眼轉頭看過來,眼睛裡傷痛和絕望的神色交織在一起,彷彿在這座大帳裡織就了一張天羅地網,翻起驚濤駭浪的狂潮,要將這裡的一切統統淹沒。
最後,她垂下眼瞼,唇角為彎蔓延出一個說不清是苦澀還是諷刺的笑容,字字誅心的說道,「皇妹你說的對,他對我好與不好我其實是無所謂的,可是——雲霄——」提到那個人的名字,秦薇喉頭抖動聲音變得異常艱澀,緊跟著又是兩行熱淚滾落,為了壓下這種氾濫的情緒,她唯有死死的咬住下唇來阻止即將破胸而出的悲切的哭聲。
紀雲霄的死果然是與鄭碩有關,雖然是早就已經隱隱猜到會是這樣的原因,此時秦菁還是忍不住的倒抽一口涼氣。
秦薇緩過一口氣來,突然哀哀的開口道,「皇妹,你覺得父皇會怎麼處置他?」
「他?」秦菁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她說的人是鄭碩,不由的抬眸往秦薇臉上掃了一眼道,「隋安一直沒有找到,僅憑姚女官的一面之詞能有多大的份量皇姐應該也是有數的,何必還要問我。」
秦薇這話本就是在試探她的態度,她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刻意裝了傻而已。
秦薇早已是心如死灰,此時聽了這話卻是出人意料突然吃吃的笑了出來,隨後緊跟著竟是目光一厲,突然咬牙說道,「那如果——我死了呢?」
因為她有驚無險的撿了條命回來,所以姚女官對鄭碩的指證也跟著失了力道,而此時她若是因為這場算計而殞命,那麼意義就會大不一樣,皇室死了一位公主,鄭碩是唯一的嫌煩,到時候即使沒有十足的證據,景帝也便不得不殺了他來給秦薇抵命,他的女兒是不可以枉死的,就算只是為了他身為一國之君的尊嚴,也定是要拉一個人來給她墊背。
秦薇平時都是溫溫婉婉的一副柔弱閨秀模樣,此時說話的表情卻是面目猙獰,若是不熟悉的人見了只怕是被她嚇到。
秦菁雖然理解她心裡對鄭碩此人的仇恨,卻是萬萬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極端的話來,震驚之餘不由的擰起了眉頭。
秦薇見她不語,便是淒然一笑,鄭重的握了她的手道,「綺兒托付給你,我放心。」
因為失血,她是指尖變得異常冰冷,觸在皮膚上的感覺讓人警醒,秦菁眸色深深的看著她,臉上表情卻是陰鬱的很,半晌之後還是啞然一笑,道,「就像當年的文妃之於皇姐你一樣麼?」
秦薇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提到齊文妃,困惑至於不免微愣。
她這個皇姐,顯然是已經被仇恨埋沒理智了,秦菁看著她搖了搖頭,隨後起身走到桌旁給自己倒了杯水,這才悠悠說道,「皇姐你是在母后的膝下被撫育長大的,可是捫心自問,皇姐你有真的把母后當成自己的生母對待嗎?綺兒跟著我,我最多可以保證她衣食無憂,更何況我也不是母后,她做到的事我卻未必可以,皇姐真的這樣放心嗎?」
從紀雲霄死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生無可戀,可是說到底此時她苟延殘喘至今,就是因為放不下安綺。
就在秦菁舊事重提的那一刻,她已經動了要追隨紀雲霄而去的決心,可是安綺——
放佛是剛剛燃起的希望又在猛然間被人以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秦薇的身子一晃,軟軟的重新跌回床上。
從秦薇處再出來的時候夜色已經瀰漫下來,冷風陣陣吹的人遍體生寒,因為聽說安綺晚上哭鬧前天夜裡蕭文皇后一夜沒睡,秦菁不放心就順路去蕭文皇后那裡把安綺待到自己的帳子裡過夜。
夜半三更,所有人都進入夢鄉,原本空曠的草場上點綴著無數的白色的油氈帳篷和四散的篝火,倒是別有一番趣味,遠遠看去也是一片寧靜祥和的之景。
「啊——」突然平地而起的一聲淒厲的慘叫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像是一道鋒芒犀利的冷箭猛的刺穿人的耳朵。
景帝被從睡夢中驚醒猛的彈坐起來,她身邊本來安臥的瑜嬪也趕緊跟著爬起來,臉上顯出驚惶的神色。
「快來人啊,有刺客,快——」一個嬤嬤驚慌失措的叫嚷聲,可是她只喊到一半聲音就戛然而止。
景帝眉心一跳,瑜嬪趕緊招呼留在帳內值夜的女官取了景帝的外袍過來,正在手忙腳亂的替他穿戴,外頭管海盛已經懷抱拂塵快步走了進來。
「管海盛,外頭出什麼事了?」景帝沉著臉道,一邊不耐煩的甩掉瑜嬪正在為他整理衣襟的手,快步朝管海盛走去。
管海盛的神色有些慌張,忙是回道,「回稟陛下,好像是後面的哪個帳子裡鬧了刺客,具體的情形還不清楚,蘇統領已經帶人趕過去了。」
景帝一聽,勃然變色,像是頭頂上瞬時罩下一片烏雲,把整張臉上的顏色都給掩住了。
三月的狩獵節是年年都要按步照班的舉行的,卻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接二連三的生出這麼多的事情來,先是秦薇出事到現在還只懸著半條命不死不活,後又是永安侯被一個女官指證是謀害秦薇的兇手,狠狠的打了他的臉,這些事還都不得調查處置,怎麼突然就又鬧起此刻來了?想來他的心情也是不能好了的。
「皇上——」瑜嬪見他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嬌嬌弱弱的走上前去扶了他一隻手臂,本是準備勸慰兩句的,景帝盛怒之下還哪有心思去消受美人恩,幾乎是眼帶嫌惡的猛地回頭瞪了她一眼。
這兩年景帝的身體狀況其實並不大好,雖然服食欽天監進獻的丹藥之後臉上逐漸養出了紅潤的血色,精神也好了許多,但在無形中整個人卻是迅速消瘦下去,臉頰上幾乎沒有什麼肉,便是眼窩也顯得很深,再加上此時他的目光陰厲,那雙黑洞洞的眼睛裡就像是突然射出兩把冰刀來,嚇的瑜嬪臉上一白,猛地鬆了手,再不敢碰觸他分毫,只是低著頭囁嚅道,「夜裡風寒,皇上要當心身子。」
「哼!」景帝似笑非笑的冷哼一聲,又瞪了她一眼,帳內服侍的宮女使勁低垂著腦袋呈上一件黑色皮毛的大氅,管海盛也不再指望瑜嬪,忙是快步迎上去接過來個景帝披在身上,景帝不耐煩的抖開他正要幫忙繫帶子的手,扭頭已經健步如飛的快步走了出去。
明明不干她的事兒卻平白無故的受了一記冷眼,瑜嬪心裡委屈,抬起頭來已經淚盈於睫,死死的捏著繡了精緻芙蓉花的袖口幾乎是要哭出來。
她身邊得力的女官見她想不開,趕緊的上來小心翼翼的提點道,「娘娘,咱們也出去看看吧。」
外面抓刺客的呼聲越來越高,瑜嬪一愣,這才恍然回過神來。
儘管景帝方才對她的脾氣發的有些莫名其妙,但伴君如伴虎這話卻是早在她入宮之初便已經瞭解的,外頭出了事,既然景帝已經出去了,為了不再惹他嫌惡,自己也該趕緊的跟出去一看究竟。
「好,趕緊的伺候本宮更衣。」雖然此刻是火燒眉毛的時候,但她也終究是女眷,就算只是為了皇家的體面也不能衣衫不整的就跑出去。
女官得令點點頭,她回頭招了招手,帳內服侍的其他宮女忙不迭湊上上,七手八腳的幫著瑜嬪整理穿戴。
瑜嬪裹著狐裘慌慌張張奔出皇帳的時候,四下裡其他的后妃也都著裝妥當由身邊得力的宮女嬤嬤扶著出來看情況,不過為了表示她們都是受了驚嚇而臨時起身,大多數人都是披散著頭髮,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都很慌張,四下裡觀望著往景帝的方向湊來。
「賢妃姐姐,這是怎麼了?」靜貴人進宮多年也是宮裡的老人,素來與賢妃交情不錯,慌亂中還是從人群裡找到她,一把握住她的手,指尖上卻在微微顫抖。
賢妃雖然性子穩健,但也終究是個養尊處優的女流之輩,心裡自然也是七上八下的不太平,她勉強正了正色,剛想安慰靜貴人兩句,身後剛好藍淑妃面色怒色的帶著秦蘇從帳子裡出來。
雖然同為妃位,但是在藍淑妃面前賢妃卻總有些小家子氣的模樣,當即便不再多言,只是安撫性的拍了拍靜貴人的手背道,「且看看再說。」
這邊后妃貴婦們由各自的侍衛護著才紛紛走出來,另一邊也由孫嬤嬤和華瑞姑姑兩人攙扶著快步走了過來,她臉上神色慌張,過來先是一把握住景帝的手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道,「皇帝,哀家剛剛好像聽到有人喊著抓刺客,你沒事吧?」
「兒子沒事,已經讓人去看了。」景帝回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安慰,正在說話間,一個侍已經擠過人群快速奔到景帝面前單膝跪下去行禮道,「回稟陛下,奴才已經查探過了,是長公主那邊出事了,具體的情況還不清楚,奴才們趕過去的時候發現安綺郡主的奶娘被刺死在門口,現在那邊的帳子已經給圍起來了,蘇統領正在與刺客纏鬥。」
聽說是秦菁那邊出了事,秦蘇差點當場笑出來,心道巴不得她就此被刺客殺了才好,不過她也知道這種情緒不能外露,便只垂下眼瞼做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
「這些賊人,真是太猖狂了,哀家倒要看看,他們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不成!」梁太后聽聞是秦菁那邊出了事不由的勃然變色,不由分手的甩開景帝手就不管不顧的大步朝她帳子的方向走去。
景帝本來也是吃驚,怎麼偏巧不巧就是秦菁和安綺那邊出事,此時見到梁太后發怒也顧不得再想別的,趕緊示意侍衛們跟上去道,「還不護著太后。」說罷也便快步追了上去。
眾人一見景帝和梁太后都走了也不敢原地杵著,趕緊的也都跟上。
景帝扶著梁太后的手帶著身後浩浩蕩蕩的一群后妃奴才們匆匆往秦菁那邊趕,還不到眼前已經迎面而來的一陣濃煙嗆了兩眼淚,眾人掩住口鼻循聲望去,卻見那帳篷門口的氈門竟然燒了一半,透過半掩的門簾,那帳篷裡頭濃煙滾滾雖然看不清具體情形,隱約的卻能分辨出乒乒乓乓的兵器碰撞聲。
梁太后的一顆心瞬時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瞪得老大的怒聲嚷道,「這裡頭到底是怎麼回事?榮安呢?」
那帳子原來已經被趕來救駕的禁衛軍圍的水洩不通,眾人正在緊張的警戒之中並沒有注意周圍的動靜,此時回頭卻見景帝和梁太后都到了,也是嚇得一身冷汗。
一個副官趕緊收了手裡長刀迎上來跪地請安,滿頭大汗的回道,「裡頭的情況末將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半夜巡邏忽而聽到長公主這邊的帳子這邊有人喊刺客就趕過來查看,可是奴才們過來的時候這裡已經起了火,門口被斷下來才椽柱封死了,蘇統領早咱們一步,已經進去了,裡面具體的情況還不清楚。」
「什麼?你是說榮安還在裡面?」景帝勃然大怒,一腳踹開他,幾步擠過人群奔到了大帳跟前,對身後的禁衛軍命令道,「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救火?」
那副官剛被景帝踹了一腳,心口疼的說不出話來,此時也什麼都顧不得的爬起來跌跌撞撞的剛要往景帝眼前走,卻被旁邊不知道從哪裡突然躥出來的一道人影撞翻在地。
那人的身形極快,頭上頂了床棉被看不到臉孔,而等到眾人反應過來他已經衝進了帳子在火蛇的吞噬下迅速淹沒了身形。
那帳篷此時已經燒了大半,連頂上都有些地方被燒透了嘶嘶的躥出幾縷火苗,這個時候還往裡闖的,這不是不要命嗎?
眾人目瞪口呆的看著,正在面面相覷的時候,卻見著右丞相白穆林的夫人于氏一把甩開攙扶她的婢女衝出來就往那帳篷的方向撲去。
景帝大驚,趕緊指揮人將她攔下,于氏在掙扎之中只歇斯底里的大叫一聲,「奕兒!」然後緊跟著便是兩眼一翻暈了過去。